秦钟早知始末,听着那老人家的诉说,与贾琏所说的一般无二,听到后面也略有些分神,目光定在叶宛姑娘身上,想着她这样抛头露面,还真是既不避讳、也毫无畏惧。
他近年来在官位上不显山不露水,然而逐渐成为傅恒的真正心腹,也掂量过是否要将叶姑娘的事如实禀告,心中决意未定,却偶然一次听傅六爷透露出已知晓了此事。秦钟从六爷面上却看不出他的态度来,更不知宫里的那位爷又是个什么想法。
他无法揣摩宫里那上位者的心思,这也是这个时代最悲哀之事。只要那人愿意纵容,就可以让花朵在枝头肆意绽放,若是下了决心,也可看着红颜瞬间枯萎。
秦钟在现代时,欣赏的也是人格独立、聪慧干练的女生。时至如今,面对这样卓尔不群的女子,心中再不会生出求凰之意,然而却也不能不扼腕感慨她生不逢时。
那边叶宛刚问完了话,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远远的就见衙差开道,有官员坐着轿子晃悠过来了,那轿子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贾雨村。
叶宛望见了那官轿的规格,又听路旁的人议论,知道了来人是谁,她嘴角牵出一抹冷笑,纤指探向腰旁的锦囊,然后又悄然垂下,除秦钟外再无人发现她指间寒光一闪。
秦钟只觉头皮发麻,已然料到她手中必是锐物,再想不到娇柔的叶姑娘竟是会武的,更不知她此刻要如何出手。
他正欲再上前一步靠近前,却见叶宛瞧着那轿子来得近了,两柄飞刀已脱手,秦钟在旁全神贯注地盯紧了她的动作,见此全身的神经都已绷紧,只道是覆水难收。
却是再也料不到,那两柄飞出的利刃竟会被人半途截下,就这么轻巧地没入一人的青色衣袖中。秦钟瞧得两眼发直,想着这分明不合物理常识,却真真切切地在眼前发生了。只听着耳旁叶宛轻呼了一声:
“师兄”
秦钟本以为叶姑娘会嗔怒,却不想她竟是与那出手阻止之人相识,这一声呼唤中更是且惊且喜。
他原以为叶姑娘是一柄未出鞘的宝剑,却在此时只见她眼底潋滟着一泓秋水。他原先也曾揣测过叶姑娘周旋于四爷等人之间,可真对其中一人动过情。直到此时,他终于明白,一位女子,终其一生,只会为一人有所思,有所忆,柔肠百转,难舍难抛。
那人转头看向她,神情淡淡之中有三分怪责三分无奈,秦钟瞧见了他的面容又是一呆,这人不是那日见过的商筠又是何人。
他说道:“师妹,莫要胡来。你伤了朝廷命官,却打算如何脱身?”
叶宛也知当街行刺太过冒险,还不及回话,商筠却又微皱起眉头,瞧向她:“那年师父医治好你后,也说过你的体质不宜习武,你这两年可有在他处学艺?”
叶宛轻笑道:“师兄你必能看得出,我这手功夫稀疏平常,不过比花拳绣腿略高明一些罢了,也不值一晒。倒是师兄,怎么没陪着你那位美人姑娘?”
秦钟却呆看着商筠,想着此人的诗文能得纪昀青睐已非等闲,刚刚露的一手功夫更是让人叹为观止,世间竟真有这般小说中才会有的奇才,让他一时有在三次元中撞见了二次元人物之感。
他又想到,叶姑娘心仪之人原来是这样的,难怪她不将天下男子放在眼中,可是看眼下两人之间的情形,叶姑娘心中的苦,分明也是求不得三个字。
此时叶宛已将石家的冤屈向师兄说了,又问他要如何才能救出石呆子,更要揭穿贾赦与贾雨村的恶行才好。
商筠淡淡道:“民不与官斗。”虽如此说,他们师兄妹的目光却一起瞧向了秦钟。
秦钟不由苦笑,还是不得不答道:“仅凭石家的这一桩事,要想扳倒那些人恐是不易……”
贾蓉在边关三年,回来后亦非当日的纨绔子弟,眉宇间也豪气了不少。他归家后想起当年请人教习秦钟骑射之事,就兴致勃勃地约了几位知交,定了个日子,叫上秦钟一起比试起来。
贾蔷闲来无事,就跑来凑热闹,他站在人群中看着秦钟与贾蓉,蓦地想起一桩陈年旧事,趁着旁边无人时,悄悄问道:“五六年前,我刚在宁府见了你那回之后,蓉哥儿有阵子很有些不对劲,此后倒想开窍了一般学好以来,你可知为什么?”口中虽是在问秦钟知不知道,语气里却像是在说笃定是秦钟做了什么一样。
秦钟不动声色道:“记不太清了,兴许是打过一架吧。”
贾蔷听了啼笑皆非,怎么也不信真有其事,何况那时秦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柔弱孩子,蓉儿好歹也是娶妻成家之人了,怎么会和小孩子打架还吃了亏。但他也没有再追问,证实了确与此人有关也就是了。
秦钟也是无心解他疑惑,只专心与观察在场之人的骑射之术。他如今经过三四年的练习,骑射不过略强于普通人罢了,然而贾蓉的那帮朋友中确有委实出众之人,就比如有位世家公子,名叫卫若兰的。
秦钟先前听见贾蓉等人调笑,恭贺卫公子大喜,听了他们的议论,才知此人是史湘云的夫婿。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书上是有这么一个人,却是英年早逝,徒留下史湘云青春守寡。只是看着卫若兰并非一般虚浮病弱的公子哥,为何就会天不假年呢。
他早两年,曾在贾府见过史湘云几面,每回三姑娘等人开诗社,很快就会听见她轻快爽朗的笑容在大观园中响起。
史湘云那样的女子,生来有着常人缺乏的生命的活力,有着天地间的自由自在,与大自然恩赐给人间的无拘无束的美好。
她永远是健康的,明朗的,带着率真的笑意。无论命运几多坎坷,依然好奇地、用着求知的目光打量着世间,鲜活地绽放生命。她有着大观园中无人能比的诗才,也有着真名士自风流的洒脱。
也许正是这样的美好,才会让曹公笔下也多了些顾惜,为她厮配了一位如卫若兰这样世间难寻的才貌仙郎,却不想阴阳无常,难以地久天长。
当日众人比试骑射,不论输赢尽兴而回。其后琐事按下不提,秦钟倒是很快就见到了那位贾雨村,在荣禧堂中贾政二老爷的主厅前。
荣府的下人领着那人走进来时,秦钟站立在阶前也已瞧见了,他近年来渐谙官场之事,自是认得这位朝中新贵的。却不想贾雨村瞧见了秦钟竟然也停下脚步,特地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
贾雨村却不知道秦钟这位品级不高的侍卫,平日里都是在何处当差的,只不过知道他姐姐是获朝廷册封的郡主,故而贾雨村对着这少年人,面上仍是笑吟吟的,没有在明面上用官势相压。然而秦钟已然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不过是劝他不要再过问曹雪芹之事。
秦钟却只当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当下也不置可否。才听他说了几句话,抬眼就见贾政恭敬地送一位青年出来。那边贾雨村也瞧见了,心中也是一惊,连忙毕恭毕敬地上前见礼。
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秦钟今儿跟着过来的傅恒大人。他出仕之后,几年之间已是当朝的一品大员,军机处行走,虽还称不得权倾朝野,但如此快的提升速度,堪称恩宠一时无二。纵是贾府这样根基深厚的世家公府,也实难轻忽了他。而傅恒此次前来,却是正为了方才贾雨村与秦钟说的那件,与曹雪芹先生相关之事。
当年傅恒在太后与皇后跟前提过有为才子写的奇书,太后老人家听后却记在了心上。皇后却想着书中多少有儿女私情,不适合她取来奉于母后,就吩咐了傅恒,下朝后如有空闲,就抄录了书稿进宫来说给太后听。傅恒年幼时就得太后疼爱,也时常出入太后宫中与老人家说话解闷。这天傅恒讲完新书,顺带提起写书人自身也有一段造化,三年前故去的林大人看重其文才人品,将千金许配于他,堪称是一桩才子佳人的奇缘了。
要说当年林如海殿试中探花,是先皇在的时候的事了,老太后想起也唏嘘不已。又闻得林家如今只有这一个女儿,借居在亲戚家中,眼看着出了孝,却也不知可有人费心张罗婚事,不由动了怜惜之念,就与今上闲话时提及了此事,特地颁下些赏赐来以作林家姑娘出阁之礼。
傅恒往贾府走了这一趟,曹雪芹与林黛玉的婚事也就算拍板了。贾政原也是推脱不得母亲的吩咐,故而在贾雨村面前提及这件难事,虽不知贾雨村是否已动了些手脚,但今日这般,还是趁早劝贾母罢了念头才是。王夫人听了此事本是高兴的,然而不想林家那丫头竟有这样的造化,惊动了宫里的贵人。想着将来宝玉娶妻必是没有这么大的脸面了,一时间竟是忧喜参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