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阙

74阙 燃文

从林美人那里出来,我才惊觉天上又在下雪了。母后想着弦子应该起床,匆匆让众人散了。“这么大的孩子得按点起床,每天练功不能荒废了。”母后走得急。

我等众人都走了,这才起了身,走的时候有点迟疑,因为还能听到林美人在里面唱歌。我心里也知道,我今天做决定留下了她这条命,但她这条命以后活着的意义也不大了。无论如何,能母子平安已经是我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了。

我没勇气进去再看这女人一眼,我觉得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其实也是我的错。

冯嫣儿走时,向我笑得甜美,阿南走的时候则向我扮了个鬼脸。她们两个其实都看到了眼巴巴看着我的钱宝宝。知道钱宝宝与我有话说。

我一直走到了紫榴宫外面,才站住等着钱宝宝跟上来。

“皇上,”钱宝宝又想跪。

我赶紧说了句:“站着说吧。”

钱宝宝咧了大嘴哭得难看,“皇上,林美人我照顾不了。我没用,有负皇上和太后所托。”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摇摇头,走我的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当初向母后同意她的请求,让她照顾林美人时,本来对她寄与厚望。

我上了撵,如意喊了一声:“起。”

我的步撵慢慢起程。钱宝宝哭声一下子放大了。

我在朝堂上说起了开通南北贸易的事,引起的反响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有人反对有人支持,这在我看来都是正常的。

只有冯骥突然向我提出是不是想重用南臣的问题。

我的回答很简单:“大司马以为能够一直用北臣统治整个大肇吗?不然范围再缩小点,只用大肇开国的功臣子弟世世代代统治大肇?”如果真是那样,今天的朝堂上也没他冯骥什么事。我知道冯骥想把话题引到哪里,他自己如今爬上高位就希望一切一成不变,维护他自己的利益,他想得倒美!

南北贸易的事我并不急着推行,因为中间所涉颇多,交通,税务,人户登记全是得深入细节才行。我只让大臣们详议。

退了朝,我急忙去见母后。

不出我所料,阿南在母后这里,弦子也在。阿南在门边窗下,熟练的将母后的几只雀子,一只只捉出来,罩在一只细沙盆里让它们洗澡。而弦子则倚着母后,在看母后的宫女向几簇细铁杆上扎丝钱。母后的腿上还睡着一只桔色的狮猫。

看起来倒是母慈媳孝的家庭画面,这样子让我心里放松不少。

外面下着小雪,我一进门阿南便看到了我,可她只笑着看宫人为我解脱披风掸雪粒。并不上来帮忙。

倒是母后抬了头问我,“今天朝堂上没有争吵吧?”

我并不回答母后,只好奇的看她们在细铁杆上扎丝钱。“这是在干什么?”

“给弦子用的,”母后说,“如今宫中没人演武,弦子又不能用利器,他那小弓就没地方练习。我让人将这杆的头上缠些丝线,他就可以沾了茜草汁去射白板,能知道自己射的准不准。”

弦子乖巧,立刻说了声:“谢谢太后。”

我在母后对面坐下,有些好奇,平日在母后这里打花胡哨的总是冯嫣儿,今天怎么就换了阿南。

母后像是看穿了我,“今天哀家有事问楚贤妃。”

阿南立刻在一旁连连点头,“母后还给妾化淤散。”

我觉得和母后不用绕圈子,“娘,儿好多年没听你唱歌了,今天真是难得。”我看着母后,等她老人家给我一个答案。

母后笑了,“可不是,上次唱歌,还是在曜儿小的时候。”她看一眼阿南,“娘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事没什么秘密,那李夫人原是从这宫里出去的。”母后有些唏嘘,“今天听楚贤妃一说,我就想起她来了。”

“那曲子是那个什么李夫人唱过的?”我问母后

“不止如此,那曲子还是你父皇和几个文臣编的,目的就是引起南楚宫廷的内乱。”母后笑了一下,“曲子变了,词略改了改,其实也还是那个意思。古怪的是,如今竟有人把那曲子改头换面的唱回我儿的后宫来了。”

我想了想,转头问阿南,“归命侯那几个儿子都不能生育吗?”

阿南正把一只全黑的小八哥从它自己的笼子里抓到沙笼中,那八哥无力挣扎,待进了笼子才知道自己被强制洗澡。竟是愤愤的叫了一声,“洗不白。”

一屋子的人全笑了。

阿南也咯咯地笑,偷眼看我,“以前我也有只八哥,一身的黑,可没母后这只会说。”说着,向我扮个鬼脸。

我看看自己身上的黑衣,也笑了。

阿南没回答我的问题,大约觉得是在母后面前。

不过我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难怪归命侯并不怎么心疼他那几个儿子,亿竟是被个女人迷糊涂了。

可是,那女人现在还在归命侯身边吗?

果然,母后主动开了口,“哀家疑心李夫人又回洛京了,”母后说,“说不定,和老九的事还有些关系,那女人原本就是老九的娘沈德妃的丫头,入宫当了宫女,后来被派去南朝。皇上防着点这人吧。”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不知母后为何要我防她。

此时母后看了一眼阿南。

阿南机敏,立刻站了起来。“啊呀,母后,妾想起来了,我那边过年的贴子还没抄完,淑妃本还约了我一起分各宫的年礼,眼见着就要过年了。”

母后点头,“那还不快去,此事耽搁不得,尤其各位太妃老太妃那里,一定要早早去请。”

阿南带了弦子起身告辞。临走时笑着看了我一眼。

他们姐弟一走。母后立刻摈退左右,只留下我一人。

我有些心跳,觉得母后要对我说的是件大事。

果然,母后脸上的神色凝重起来。“说实话,娘对你宠爱一个南人心里总是有些疙瘩。”

“娘,”没人时我们母子总是以平常称呼相称。“楚贤妃安静和顺,并没有做到什么啊。”我替阿南辩解。

“虽说这曲子是有人编造,可近日宫中许多事都与楚贤妃有关,她自己难道没有一点责任?我还听说冯淑妃的妹妹因为得罪了她,早早被赶出宫去。可真有此事?”

我摇头,“不过是看我最近宠楚贤妃传出的话柄,冯淑妃的妹妹没来由常住宫中也不好。娘对后宫里这点事,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母后点头,“娘也不想管这些闲事,只要她肚子争气些,能给我生了大胖孙子,什么都好说。娘不过是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说着母后长叹一声,“今天楚贤妃发现那曲子的由来,倒让娘想起点旧事来。那事与老九的娘沈德妃还有点关系。所以娘心里对南人总不那么放心。”

“娘不是说那曲子其实还是父皇叫人编的吗?”

“是,那曲子本是李济那些尚书阁的老臣当年编的曲子。这事曜儿去问李济,他肯定还记得。”

我暗暗庆幸的是阿南发现了曲子的秘密,轻易让自己脱了身,不然这样的谶纬之谈在后宫是能至人于死地的。今天林美人唱起这曲子时,我那些宫嫔中,多少人是幸灾乐祸!

母后原也信这些,但现在看来,母后担心的已经是别的更重要的事了。

“我刚才当着楚贤妃不好说得,”母后坦承,“其实那个李夫人身份并不只是沈德妃的丫头。她后来在后宫事发,沈德妃也说她只是临时采买来的。至于从哪里采买的,只有那沈德妃知道。”母后挥挥手,似乎想挥去烦恼,“这些不去管她!南人狡诈,话也不可尽信。娘只担心那个李夫人若还活着可能会对曜儿不利。”

我愣了愣,那样一个被父皇派去当女谍的女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对我不利。

“你的父皇曾宠过那个女人。”母后叹了一口气,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娘还记得,就在娘怀了你已经快三个月的时候,沈德妃带着这个女人入宫。你的父皇眼里从此就只有沈德妃主仆二人,再也没来看过咱们母子。所以此事,终是那沈德妃脱不了干系。”

我慌忙强笑了一下。母后一提起这个,每每总是心酸。我这作儿子的,总不知该如何劝她才好。

好在母后继续说了下去,“没多久,这李夫人就先声称怀孕了。”说到这里,母后又笑了,“比沈德妃本人还得利落。当时真是喧赫,才一宣布怀孕,你父皇就提升她为美人。每日赏赐不断。”

我看母后说这个时,不见恨意,知道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母后笑得越发厉害了,“先开始那李夫人就一直声称身子弱可能会早产,弄得宫中全知道了。这也没什么,身子弱早产在宫里也是常事。可无论如何,她进宫时娘都已经怀着曜儿两个多月了,她再早也早不过哀家去吧。”母后抚掌,不用我问,一气说了下去,“结果呢,她那孩子只比我的曜儿晚生了一天。”说着母后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是早产吗?我不太清楚早年宫中这些事,只是想到林美人也要早产了。

“还有更奇怪的。”母后拉着我的手,“娘那时是产后,没能去看。可去看的人回来都说。那孩子比我曜儿还胖大许多。曜儿生下来时娘称过,七斤六两,不算瘦的。那孩子据人估算,能在八斤以上。六个多月的早产儿还这般胖大!”

我明白了。林美人可能早产壹个月,已经后宫震动了。

“后来呢?”我问母后。想父皇那性子,绝不能容忍这类事的。

“后来?”母后笑,“谁知道呢!反正你父皇没杀她。看那女人狐媚,派她去了南楚。那个孩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也许被你父皇弄死了吧。因为事情都发生在几个时辰之内,宫里人连那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我沉吟着,觉得这事奇怪。

“不过,”母后又正了脸色,“娘听说,那女人临走时,曾迁怒于咱们娘儿俩。她说若不是被我比着,皇上不会不相信她。”母后冷笑,“她还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不足七个月的早产儿又胖又大,居然还作梦能瞒过你父皇。娘争宠争不过她们这些狐媚,做人确比她们清明。不会凭白心生妄想。”

“那孩子肯定没死。”我几乎脱口而出,“父皇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这样的女人去南楚,父皇一定是扣下了这女人的孩子。这才能让那女人老实为大肇了出力。”我对母后说。“那曲子最近也不是凭白入宫,一定与李夫人和她的孩子有关。”

父皇所为很好理解,若是我也会这么做。只是斩草未除根,如今燕北还了。

我与母后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一件事:有人来讨二十四年前的旧账了。那个与我同邻的孩子也许已经出现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