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说实在的,很多时候我都觉的自己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里。师父和皇上,这两个人我无力去面对任何一个。
或许这就是一个细作中途反水的悲哀,因为两边都没法交代。师父知道我已与皇上一心后,他一定会很生气,会对我做出怎么样的举措我是不敢想的;而皇上倘使知道我一早就是师父的人、是师父特意安插在他身边怀有别样目的的人,那他兴许会直接杀了我……
所以,我又如何能面对?如何能举措?每次一触及至此,我就会烦躁不堪,就会下意识的逃避。
但眼下这在前遭才离开敬国公府没几日便又回来的当口,我更多的是脸上无光,觉的自己当真是很没有出息,不止是一个姜淮,便连这敬国公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我都觉的无力面对了!
呵,人家娘娘出宫省亲,归宁是得着宠爱、享着权势的象征;可我出宫省亲,则是被逼的……这又是多么无奈、多么嘲讽的事情?
但这也算是一缕绵薄的温暖吧,姜淮没有怨怪我。不知道这样的不怨怪究竟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还是他的内心深处当真也是这样想的。
“娘娘,回来就好。”行过礼后,他忽然这样静静的看着我,静静的跟我说。
他的声音不高,但他的神色很专注,这双目里积蓄了一湾浅浅的雾气,而眼底深处分明有着练达的筹谋、些微的沉淀。
我这心就被他引着动了一动。说实在的,此情此景也是让我很觉感动的。
“……”启口微微,我想应景儿的说些什么,但我唇兮缓动,归根到底就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而这时姜淮已经把身子侧了开去,对我又颔一颔首,做了个礼让的姿态。
我便只得先行调整好思绪,旋即在冉幸的搀扶下,一步步进了府中去。
免却许多接风洗尘的繁冗礼仪,我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整个人看似很平静、甚至淡漠而理性的连我自己都害怕,但这心其实是久久都不能平静的。但细细想来,又诚然不知道自己不能平静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因为千丝万缕已经太多了,委实难以梳理出个头绪、不知道桩桩件件该从哪里说道起来。
“娘娘。”偏偏这时候自门外传来了姜淮的低唤,声音沉稳,有着微微的仄。
我猛地回一回神,这才察觉出空气里已不知何时飘转起一阵阵的薄荷清香,这便知道是师父过来了,且他已在门边立了小一会子,因怕会打扰我,故眼下才迟迟的唤一唤我。
我心绪攒动,说实在的,我时今并不想见他,我不想见任何人,因为是很疲惫,由身至心尽皆是。但转念又不得不顾及着,毕竟这是在敬国公府,门外那个人在众人眼里那是我的父亲,倘使我把父亲隔绝在门外不肯一见,委实是不合时宜、失了礼教,传出去是不好听的。
这样想着,我只得抬步往门边行去
,开了门让姜淮进来。
这雕花的门扇缓动后拉开的一瞬,被隔绝在屋外的一缕缕阳光便破门而入。视野登时被带出一阵阵的璀璨,并着空气里涣散的浓郁薄荷香气,竟叫我有一瞬的恍惚。
而这样冷不丁的看着眼前美如神祗的男人,则叫我心下里更为恍惚起来……即便时今,我对姜淮的恋慕还是在心底下不断的残喘蔓延着,嗜咬着我的心脉、充斥着我的五脏六腑。我不能压制住这一种早在我幼年时就已生根发芽的感情,即便我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到这感情这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的开出花来。
“娘娘,臣能进来么?”见我迟迟不言语,姜淮又启口微声。
我敛一下眸子,把身子侧过去让出了条道:“父亲大人,委实是客气了。”时今再言出这一句“父亲大人”时,我已经没有了往昔的不适应,更没了往昔那样的心痛感。兴许是我自己适应了的缘故吧!
倒是姜淮,他不知怎么了就顿了一下,旋即抬步行了进来。
我自然而然的把那两扇门重新闭合,旋即行至小案前,拈了碧玉壶为他倒了一盏茶后送过去。
姜淮静静的看着我这一连串的动作,直到我转了身子想着去把那熏香也添一添时,他才甫地启口唤住我:“好了!”
这一声不高,但有着一脉说不出的、无形的力道,一出口后我便应声僵住。旋即才缓缓的转了身子看向他。
见他眉目微拢,面上的神色委实是沉淀的,似乎是在跟什么人生着什么暗暗的气。
是在跟我生气么?他是在气我的自暴自弃,还是在对我怒其不争呢?
“是。”但我没多话,既然他止了我,我也就没再继续。
“过来。”这时他又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昔的肃淡。
我便再敛眸子,旋即向他行过去,与他面对面的把身子落座下来。
气氛一时就起了僵滞,莫名的尴尬笼罩四方。但我这心境却很平静,似乎这是一种物极必反的祥宁。
“丫头。”最先开口说话的,是姜淮。他明白的,倘使他不开口言语一二,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先开口的,因为我不想,“最近你遇到的烦心事究竟有多少,桩桩件件的……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有顾虑的告诉师父吧!”他且拿捏着分寸且这样问我,身子微探,目光略凝,口吻是贴己的。
我的心湖仍然很平静。但其实我这出宫归来的一路上都在想着,是否应该把自己心里的烦闷全都告诉师父,好让这个男人帮我有个参详、与我一起出谋划策制定一出完善的套路。其实这是未置可否、左右都好的事情,但此刻我当真没心力多说这些,也不知道怎么的,内心里有一种下意识的抵抗情绪,我抗拒这样跟他说话,特别是跟他说宫里头的事情、陛下的事情。
“丫头,你怎么了?”他再启口,双眉聚拢的愈发紧蹙,声息也愈发急促,“你到底怎么了?”再补充一句,口吻很着重。
我知道自己倘使再不
表个态度,他会胡思乱想的。但到底怎么了,我也不知道。
于是我偏了一下面眸,敛敛眸子:“我累了。”淡淡的吐口,仅有这三个字。
兴许这三个字,未免不是最好的回复呢?
姜淮没有接口,他静默下来。
于是我也静默下来。由于我是偏过面目的,故而我看不到他面上的神情,我就这么沉淀在自己的心绪里,勾一勾唇,徐徐缓缓的呓语了句:“我当真不是一枚好的棋子……我也会累,我也会疲惫。”似乎姜淮应声顿了一下,又似乎他转过了头。但我没动,仍是这么径自淡笑微微、哑声浅诉,“但我已经不会再有渴望了!”冷不丁的,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就氤氲着口唇、呼应着心绪的出了这么一句。
“你在怪我。”没有多少停滞,姜淮忽然道。
我心房甫地一动,转目去看他,见他面上的颜色是一如既往的深邃肃穆。忽地我就起了哂笑:“怪么?”声音讥诮,“兴许以前有过吧!”于此又一叹,把面目重新的转过去,胸腔有气流攒动,我情绪并着心跳一齐起起伏伏,“但往后便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平静……连渴望和企盼都没有了,又何来怪不怪呢!”再一落言,一哑声时牵出唇角一道茕色的淡嘲。当然我嘲的讽的都是我自己,仅此而已,怪不得任何人。
我当真不会再有渴望了,或者说对姜淮这个人我不会有渴望……只是那心下里还会在偶尔的时候泛起恋慕的涟漪,这委实是难于摒除干净的事情。毕竟从小到大我是在他身边得他教导和抚育的,毕竟他曾是我对男人世界整个的所有的感知、毕竟他曾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后来这个世界摇摇欲坠,但我原本是怀着黯淡与随意的心情步入到另外一个全新的世界,可我就这样一步步的走、一步步的淌水,却才发现原来另外一个全新的世界亦是别开生面、引我动容……姜淮不会再是我的全部世界,但他始终都是我心底深处一道难于抚平的褶皱、一道已然烙印便再难消逝的疤痕。隐隐作痛只在偶尔的时候,但那疼痛哪怕袭来的只有一瞬,也足以令我肝肠寸断、难以为情了!
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我把面目偏向一边去。
这些心里话我不能对姜淮说。幼时因为忐忑和惧怕,我说不出口;后来因为时宜与场合,我更说不出口;时今眼下我长大了,习惯了,什么都不怕了、什么也无所畏惧了,我学会了从容以对任何身心的风浪时,却又骤然发现,这样的话已经不必要再说出口了!
“累了就歇歇。”这时他又启口,这话听来敷衍,声调也是平淡,掺着尴尬和疲惫。
也真是够难为他的了,要在这里同我没话找话的说这些闲话。呵!
心波一动,我觉的这浮生岁月、慵慵流光,真个是愈发的无聊了。
我转了眸波扫了眼他面前的茶盏,他并未饮下去,此刻盏中的茶烟已然凉去。人走茶凉,一如世事的聚散,当真是难以为情、触及便心觉怅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