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归

噩梦,挥之不去。缚住身体的铁链铮亮可怖,恶毒的诅咒有若雷声阵阵不绝于耳,赤红的鲜血,逆流成河……接着,自那深红的血里,浮出了一双眼睛,锋利又贪婪的目光正分毫不差地射到自己身上。

是那只秃鹰!

南司玥心下一颤,从梦中惊醒。犹记得,昏迷之前,仍被秃鹰穷追不舍,不禁背脊有些凉,下意识四下张望。可哪里见得那贼物半点影子。此处嶙峋碎石凸起在石壁上,四周漆黑看不到顶,只面前一缕白光,引入外界清新的空气。俨然是个山洞。

身下不知被何人铺了些干草,却仍是掩不住地底的潮湿,阵阵寒气直往身上窜。南司玥受凉,四肢虚弱无力,勉强紧了紧破烂不堪的衣襟,几缕青丝又零乱地落到了面颊上——也真是狼狈至极。

愣了会神,突然手腕被捉住,却是寒尽,闭着眼在噩梦中挣扎。南司玥叹口气,将手探上寒尽脑门,见并无异样,方才松懈下来。然他却不知,自己正和这孩子一样,着同相骇人的高烧。

寒尽在梦中哭喊,伸手胡乱抓住南司玥,不让他离开。南司玥看着他,有些不忍,又想起,昏迷之前,与自己错身而过的弟弟,不免又是一阵难过。那时的南司璃,清瘦了许多。那脸上湿湿的痕迹,不知是雨是泪,但无论如何,都叫他心疼到抽搐。南司璃,他这几日定然过得很不好,倘若自己不回去,那样执着的人儿,会否就此死去?南司玥想到此,蓦地害怕。为这古怪的想法,更为那与自己错身而过的珍宝。当下不再犹豫,吃力地背起寒尽就要往外走。

正在此时,洞口进来个男人。这人已将近不惑之年,分明一副樵夫打扮,然而粗布褴衫,却藏不住那体内隐约可寻的贵族之气。南司玥警惕,忙小心地侧到阴暗处。

樵夫似对洞内光景很是熟悉,将背上一捆枯柴扔到地上,道:“这就要走了吗?”

南司玥仍是戒备,小心点头,却不出声。

樵夫打量他几下,默默走进阴影,在角落里翻找数次,从枯草中抽出一个包袱,打开,找出件新衣递给南司玥.南司玥怔住。隐约的光影中,男人伸出来的手上伤痕累累。刀伤、烫伤……每一寸都似在流泪,那么悲伤。而那衣裳却是崭新的,上好的锦缎上绣着大朵大朵的雨云,协调的色彩被细密的针脚串成一片,一看便知是出自上等绣娘之手。

“你……”南司玥犹豫半晌,终是按捺不住内心好奇,谨慎问道,“你的手……”

男人倏地一愣,迅抽回手,衣裳落到地上。南司玥讶然,男人更是惊慌,匆匆蹲下身捡起衣裳塞进南司玥手里,道:“你快走吧。近来西岚兵在此处出没得频繁了些,只怕对你们不利。”

南司玥听他谈吐,料他并非果真是山中樵夫,心中疑云更重。偏在此时,寒尽嘟哝一声,揉着眼睛醒来,又从南司玥背上爬下,望了望粗布衣衫的樵夫,竟是想也没想,张口就问:“咦,你是何人?怎会在此处?这兵荒马乱的,早没了打猎砍柴的山里人。你在此处,竟是为何?”

樵夫垂而立,面有难堪。

南司玥瞅他表情,忙喝斥寒尽道:“你一个小孩子,管这么多做什么。别人不想说,自是有不可说的难处。你还不快向这位壮士赔礼道歉。”

寒尽被责,自觉委屈,偏伤口又疼,更感心酸,当下张嘴便要哭。那樵夫却又道:“不妨事。一个小孩子,也没说错什么。小兄弟不必如此责骂。”

寒尽听了,稍稍舒心了些,这才合拢嘴,不哭了。侧头呆了片刻,又顽皮冲南司玥吐了吐舌头。

南司玥狠狠瞪他一眼,又向樵夫问了些情况。原来,昨日他二人双双昏倒在路边,那恶鹰依然盘旋头顶,不离不弃。幸而这樵夫路过,好心赶走秃鹰,这才救下他二人来。

南司玥听完,道谢一番,又问起樵夫手中华衣来。旁敲侧击,方了解了个大概。原来,这樵夫并非真樵夫,而是西岚富商,姓龚,只因家道中落,被仇家追杀,无奈只得潜入北泶,绕道逃往南桦。

“既是去往南桦,”南司玥沉思少许,道,“我倒可以帮你一帮。”

樵夫连连推辞,南司玥又道:“你救我一命,在下本该涌泉相报,只不过现下如此窘境,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还望阁下不要推辞才好。”

樵夫闻言,感激之余却又神伤,暗自道:“倘若可以,我倒宁愿做个歹毒之人。”

南司玥不解,抬头道:“为何?”

樵夫望向他,眼里滑过一丝痛苦,半晌缓缓道:“我的仁慈,却比这世上最锋利的剑器还要阴狠……我,才是真正罪孽深重的人……”

南司玥闻言,略感心酸,又不知如何作答,只装作未听见,撕下身上布条,咬破手指用红血写了几个大字,交与樵夫道:“由此往东十里,再南下二十五里即可到南桦边界小镇葩州,将此物递交当地太守,他必会鼎力相助于你。”

樵夫接了,看过上面大字,当即脸色大变,惊呼:“你竟果真是南司玥?!”

南司玥点头,并不避讳。

樵夫又道:“你将真实身份告知与我,不怕我对你不利么?”

南司玥轻笑,淡然道:“你早就猜到我身份了,不是么?”

樵夫讶然,道:“你怎会知道?”

南司玥又道:“方才你说‘果真’,表示你确是有此想法的。你既早有此想法,却还要救我,可见你并非存心对我不利,我将身份透露给你,也并非不可。何况,我要帮你,你早晚都会知晓我身份,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故意向你隐瞒。”

樵夫捏紧布条,眼里竟浮出些许氤氲,怔忡良久,终是谢过,又将先前的锦袍交与南司玥,亲手帮他穿上,温暖的手心,竟绽放着冰冷的泪珠。南司玥略略皱了皱眉,偏身子又虚弱无力,只有任他摆布。恍惚间,竟似听见他喃喃低语道:“抱歉……”不明所以,正要问,对方却已系好了最后的纽扣,退出几步了。怔忡半晌,也只好作罢。

又是相互道谢一番。方要别过,忽闻远方几声嘈杂,隐约可听得西岚方言,二人皆是脸色顿变,忙分手,往不同方向逃窜而去。

南司玥拉着寒尽,吃力地穿梭在林间。树荫敛了日头,却仍是让他汗流不止。伸手拭了拭额角,兀得现这锦袍袖口绣了条金黄螭龙,螭龙森然盘踞云端,俨然形成一个“宫”字。竟是西岚国姓!

忙回头,却还哪里寻得着那樵夫半点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