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桎(三)



“哗啦——”

“哗啦——”

沙土和着泥石沿着那松软墙涧不断向下滑去,漆黑昏暗之中,那辆青帷马车夹在石壁之间,摇摇欲坠。

“哧啦——”

马车周围又有沙泥朝着那冥沉深渊坠去,片刻之后仔细聆听,于这死寂之中没有分毫回声。

赵泫尘紧敛剑眉,右手死死攀着断裂了的车辕,整个人在虚空之中危险地晃荡着,他竭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方才那匹受了惊吓的骊马早已葬身未明深渊,那惨烈的马嘶声犹在耳中回响,赵泫尘知道自己现时的处境极之危险,稍有差池,他和怀中那名尚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子的下场便如那匹马般,死无全尸。

“吱呀——”一声,玄衣男子攀着的那段车辕微不可察地又断裂了些许,那厮磨崩裂的声音听得人身心发寒。

“该死!”

他狠狠咒骂了一句,手上动作却不敢停,刚刚他已经观察过,顺着这石壁的光源往上攀爬,应该能安全到达地面。

可是,这又是谈何容易?

单是要在这马车坠毁之前逃出就不是易事。

他紧了紧怀中的白衣女子,乌晓剑的剑身仍旧插在她瘦弱的左肩上,浓稠的鲜血沿着那剑尖流满了玄衣男子的手掌,黏湿,带着生命消逝的炽热。

他轻逸出一口气,右臂传来的麻痹感不容他多想,离马车不远处的石壁之上便有一根突出来的石棱,看它的样子应该可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而事实上,他亦只有这个方法才能逃离马车。

赵泫尘深呼吸一口气,右掌之上再次感受到车辕断裂的触感,那么的轻微却清晰——

“嘭啦——”

毫无预兆地,整辆青帷马车垂直地往下急速坠去,只是须臾,便踪影全无。

胆大心细如赵泫尘在抓紧那根石棱的时候,也不禁松了一口气,若然自己刚才慢了一步,那么葬身崖下的便不只是那辆马车了。

他不再往下看,而是再次抓紧另一根石棱,一点点地往上挪动着。

石棱尖锐,不知在此处经过了多少年的风化侵蚀,玄衣男子每换手一次,掌心便会多一条深刻的血痕,鲜血夹杂着碎石倒流回自己的袖间,濡湿了整条手臂。

然,他却像没有感觉到疼痛那般,不停地替换锋利石棱,终于,在他右臂快要报废的那一刻,他们二人安全到达平地。

这里的环境依旧阴暗,只有轻浅的碎光笼罩在周遭,依稀看见怀中白衣女子昏睡的面容。

赵泫尘一拧眉,将她平放在地上。

当务之急便是要将她唤醒。

“喂!霍卿词,醒一醒,快点醒一醒!”

他不加控制地猛拍白衣女子的脸颊,只见她满脸是灰,就连睫毛都变得灰白浓重。

“病秧子,你醒醒,应应我?”

赵泫尘已不知拍打了她的脸有多少遍,但,地上的女子仍旧没有丝毫动静。

“霍卿词!”

他此时真的是慌了,颤抖地伸出左手想要试探她的鼻息,然而,手指伸至一半,又猝然放下。

他偏不相信她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玄衣男子眼风一扫,看见那把尚自插在她肩上的乌晓剑,他把心一横,眸心一锐,便双手攥紧剑柄,猛地用力向后一扯——

再次“哧啦”一声,乌晓剑的剑身撕扯着血肉噬取着鲜血被人拔出,往后飞出好几丈远。

“哼——”

地上白衣女子的金眸瞬时大睁,她只低哼了一声,即使受了如此重伤,她还是隐忍得令人心涩。

赵泫尘见她醒来,心中舒了一口气,她,总算是活过来了。

卿词闭了闭目,左肩的伤口钻心的痛,她抬起右手想要摸一摸创口,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她睁眸,入目便看见那人如大漠夜空般空旷的眼神。

“别碰那伤口。”

赵泫尘凝重说道,说罢,又抬起另一只手点上她的穴道,为她止血。

然,却是徒劳,那赤色的鲜血仍是汩汩地从伤口处拼命地往外流,似那雨水汇集成长河,一路踏着悲歌渗入地下。

惨不忍睹。

“为何?”

卿词低声问道,恍如耳语。

“你可有带着金疮药之类的?”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乌晓剑并不同于寻常兵器,其一旦出鞘,无论使用之人的武功与内力如何,剑上煞气能在刹那间令天地失色,而赵泫尘本就内力醇厚,一身剑法使得出神入化,更是将乌晓剑的效力发挥至最大。

白衣女子所受的那一剑,足以使她的左手终生残废。

且,最要命的是,乌晓剑剑气强盛,被刺中之后伤口轻易不能愈合,若不及时医治,鲜血将会从体内长流旦尽。

干涸而死。

是以,他才急于问她有没有随身携带金疮药,然,得到的答案却是令人失望的。

她竟然没有带。

赵泫尘颓然坐在地上,又不敢贸然碰她的伤口,生怕使伤口的裂度变大,到时候更是得不偿失。

“赵泫尘,你说我是要死了吧?”

白衣女子躺在地上低低出声,声音飘渺模糊,似于下一刻便会消失。

“为何我眼前会看见母亲和父亲慈祥的微笑呢?还有小时候邻家的哥哥,他也对着我笑啊……”

“霍卿词,你在乱说什么?别想,不要想,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们现在是大难不死,并没有什么父亲母亲,并没有人对着你笑!”

赵泫尘几欲疯狂,他粗暴地扳过白衣女子的脸,强逼着她睁大双眸看着自己,“你看见我没有?我就在你眼前,没有什么父亲母亲,没有什么邻家哥哥……”

玄衣男子拼了命地在低吼,拼了命地试图用疼痛和言语来唤回她的神志。

他们很不容易才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捡回了一条命,他很不容易才将她救醒,他又岂能轻易让她死去?

“霍卿词,你听着,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能死去!你听到没有?”

赵泫尘死死地捏着那人瘦削的脸颊,直捏得那人忍不住痛哼出声,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

“我说,赵三王子,就算我真的是踏入了鬼门关,被你这么一折腾,阎王也怕了你了。”

这种时刻,她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哼,你没死便好。”

他看着她唇边虚弱的微笑,不太自然地扭过头去。

“其实我死了岂不更好?”

卿词睁着金眸看着黑漆漆的墙顶,“你不是一直都想着要报复我吗?而你最高兴的应该是看着我痛苦地死去吧?方才若然你不把那柄剑从我身上拔出来,怕且现在你的愿望也应该可以实现了。”

“喂,病秧子,谁说我要你死?”

赵泫尘侧头看着她幽白的容颜,“我是要报复你,但我貌似从没有说过要让你死去的话吧?”

“那又如何?”

这一路上她所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灵上的,由于长期的赶路以及颠簸不停,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然到达极限,还有一路行来所遇到的战乱残垣,遇见病患却不能去医治,更是使她痛上加痛。

犹如在未愈合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那么的痛彻心扉。

以及,无能为力。

“病秧子,你可知道在我们御风王族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遇金眸女子者,必毁之’,这是我们先祖赵擎风所流传下来的一句话,大概是因为当时那名玄衣女子负了他,所以他在临终之时不得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令他的子孙后代都生生世世记住那人的后裔吧。”

赵泫尘冷笑一声,有些许无奈。

“或许我又是那人的子孙,身上流着他的血,所以在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才起了喧嚣的报复之心……”

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吗?”

白衣女子的目光有些许游离,她在那一瞬之间想到了许多许多,包括白浚衡对自己莫名的感情,赵泫尘对自己的报复之心,还有母亲很早就给了她的血玉莲簪,景阑对那支莲簪的不喜……

一连串的事情排山倒海地袭来,她是谁?而他们又是谁?

为何自己要和他们纠缠不清?

明明是第一次相遇,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他们为何又要这样对自己?

她真的是想不通,若然自己真的如白浚衡所说,前世的她是那名玄衣女子,那么今世的她,是不是要带着那一身孽债来归还前世所欠下的东西呢?

而她欠下的东西又是什么?

“是这样。”

卿词肩上的伤口仍旧血流不止,似乎点了那穴道亦无甚用途。

赵泫尘皱了皱眉,“喂,清如先生,世人皆说你医术了得,没有理由这区区止血会难倒你吧?”

言下之意即是要她自己尽快想办法来止住身上的血。

卿词略思片刻,才说道:“有是有……”

她有些许迟疑,似乎并不想说出来。

“到底是什么?”

赵泫尘不太耐烦地问道。

“这个方法其实不难,只需用拇指摸到锁骨下动脉,用力向后向下将动脉压向第一根肋骨,便能暂时止血

。”

“……”

赵泫尘有须臾的沉默,“你自己能用力止血吗?”

她所说的这种方法若要自己相助,必会碰到她最隐私最敏感的地方,而且还要肌肤坦诚,他虽自认不是正人君子,但是一个女子的清白,无论如何,都不能毁在他手中。

卿词见他面带难色,知道他也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儿去,她苦笑地摇了摇头,莫说用力,即便现在叫她抬起右手摸向锁骨都是奢想。

赵泫尘稍作沉吟,他看了看她的剑伤,二话不说扶起了她,让她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上,那剑伤再经拉扯,崩裂得更大了,玄衣男子的眼角不由狠狠地跳了跳,更加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白衣单薄,沾染了黏稠鲜血,借着微光,依稀还能看见那白衣之上所残留的沙砾碎石。

入手,是瘆人心弦的痛。

他干脆利索地脱了她的外衣,当脱至左肩伤口之处时,即使他多么地小心,仍是看见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赵三王子,你这帮人脱衣服的手法还真是熟稔啊,不知脱了多少女子的衣服呢?”

卿词调笑道。

“……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赵泫尘瞥了她一眼,手上并不敢怠慢,又一件衣服被脱了下来,白衣女子仍是痛得直皱眉。

“与其痛着,还不如找些事情引开自己的注意力。”

卿词依然唇露微薄笑意,那笑容恍似透明,美到极致的同时,亦令人心痛到极致。

“你也怕痛的吗?我还以为你不怕呢。”

“怕,我最怕痛的了,也最怕苦。”

“怕苦?”

语气之中略带疑惑。

“嗯,”卿词点了点头,“小时候我常常会背着师父和哥哥将要喝的苦药倒在花圃之中,再然后乖巧地装作按时服药,后来那花圃因受不住汤药的苦涩,而全部枯萎了,下场不用我说,你都知道了吧?”

“哼,你这样做不就是践踏了他们对你的一番心意么?”

“是啊,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还是真是任性,因为每次我要喝的药都是景阑辛辛苦苦帮我熬的,每天三次,从不间断,每次煲完药之后他还要去练功,还要上山砍柴,还要学习那永远烦闷的经世之道,所以,他并没有时间来监督我是否用药。不过自那次之后,无论他多忙,总会看着我喝完才捧着空碗离开。”

“想不到你小时候也会这样。”

赵泫尘边说边按上她左边的锁骨,再然后按照卿词方才所说的方法一路往下,微微触过她最柔软温暖的地方停在第一根肋骨之处,用力按压。

玄衣男子的手像火般灼热,白衣女子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硬起来,虽说对方是为了救自己而作这番无礼举动,但她毕竟是一名未经人事的女子,纵然是名满天下的清如先生又如何?

遇到这种事理所当然的会尴尬。

“你放松一点,这样才会有效果。”

该死的,耳畔还要传来对方暧昧的话语,什么叫“放松一点”?

卿词忍不住侧眸瞪他一眼,赫然看见对方含着冰暖笑意的眸子。

这个人还真的是矛盾,即使是笑着还是不改肃杀。

“哧啦——”一声,是衣料撕裂的声音,卿词回神,见赵泫尘手脚麻利地撕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再然后熟稔地帮她包扎好足有三寸长的剑伤,当做完一切事情之后,他从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简直是比独闯匪盗的巢穴还要来得费心费力。

卿词仍旧无力地靠在赵泫尘的怀里,她只感觉到浑身寒冷,如坠冰窖。

她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原因,但是她手头上并没有驱寒补血的药物,自己在受了这么重的剑伤之后还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她疲惫地阖了阖目,一股睡意席卷而来,眼前一黑,再次昏迷过去。

赵泫尘这次并没有强行将她弄醒,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女子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才站起身来观察这周围的地形。

白衣女子全身冰寒,毫无温度可言,虽则是成功止住血,但她的伤势并不能拖下去,不然,就算日后治好了,左手的灵活度亦会下降,她是一名医者,施针救人是她的职责,她的双腿已经不能走动了,若然连左手都不能灵巧运用的话——

哎。

赵泫尘暗叹一口气,一直沸腾着的血液此时才从叫嚣中重归寂静。

病秧子,这次是我欠了你一条手臂。

他凝视着她并不安祥的玉容,忍不住俯身在她唇角印下炽热一吻。

沙屑烂泥,风灭残灺冷,冥沉夜中,又是谁伴我在身边?

(本章完)

夺花影(三)星榆局(四)血莲簪于滇行红衣冉情何堪(二)墓穴毒(十八)墓穴毒(四)闯墓穴(五)吻前尘(一)梅香影闯墓穴(六)晴雪川(十二)墓穴毒(十三)行路难难果腹醇酒霸叹七夕(一)梦中吻情何堪(二)晴雪川(十二)红衣冉淬艳毒(二)(一更)噬骨恨(二)情何堪(四)晴雪川(八)前尘事晴雪川(十三)梦中吻红衣冉晴雪川(七)再分离晴雪川(五)问罪诏紫衣殇梦中吻闯墓穴(八)媚色诱相别离(一)解烈酒镇冰颜(二)夺花影(四)眩心神战事烈问罪诏梦中吻墓穴毒(三)晴雪川(六)双子恨(二)晴雪川(八)行路难出生天夺花影(六)红衣魅(四)墓穴毒(十一)吻前尘(三)墓穴毒(十六)血莲簪困兽斗墓穴毒(一)墓穴毒(六)夺花影(三)闯墓穴(八)聚光石双子恨(二)双子恨(一)墓穴毒(一)闯墓穴(三)闯墓穴(五)闯墓穴(四)吻前尘(五)晴雪川(二)星榆局(四)执灯者(一)相别离(三)墓穴毒(十七)墓穴毒(九)夺花影(九)(一更)晴雪川(五)相别离(一)吻前尘(五)出生天夺花影(五)逆天至闯墓穴(三)泪晶莹(一)墓穴毒(九)墓穴毒(二)双子恨(二)吻前尘(一)墓穴毒(一)逆天至墓穴毒(十六)噬骨恨(二)闯墓穴(三)晴雪川(八)吻前尘(四)闯墓穴(八)红衣魅(三)晴雪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