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金眸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的目光赫然撞上,窗外的闪电晃花了他们的眼,给他们年轻的脸容踱上一层银箔。

“你……”

强势冷静如黑衣男子在碰上女子浅金色眸光的时候,也不禁出现迟疑。

“遇上金眸女子者,必毁之。”

这是御风国自三百年前便在御风王族中传承的一句话。

纵使一早知道她有一双金眸,但,在看见其真颜的一瞬,仍是怔忪当场。

他双目紧锁着她的金眸,体内似有鲜血在喧嚣,狂肆着,欲要脱离控制,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向白衣女子。

想不到他真的遇上传说中金眸女子,御风国国志曾有记载三百年前第四十五代御风国国王赵擎风在未登位之前曾在出云国带了一名容貌美至近妖的玄衣女子回来。第四十五代御风国国王在出云国当了十年质子,在丛林中遇上泽泪宫的袭击时偶然得到一名玄衣女子的帮助,细问之下才得知,此名女子竟是他未知的同门师妹。

两人自此便一路同行,躲过路上众多追杀,越过重重难关,终于踏上御风国国土。御风国国王赵擎风本以为抱得美人归,可惜的是在经历与其兄长赵擎天的一场叛变之后,身中毒箭的玄衣女子与泽泪宫宫主白未晞双双消失在息江之中。

情殇,难自抑。

第四十五代御风国国王赵擎风爱上的正是出云国的云洛国后云子洛,关于这名传奇女子最后的归属,御风国国中各有不同版本。

只是,无论传闻如何,在第四十五代国王此后执政的数十年间,国后之位一直悬空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他的先祖与那名玄衣女子有着怎样深刻的感情他没有兴趣知道,只是他的先祖在临死之前落下的嘱咐,他却是一直牢牢记住。

金眸女子,金眸女子,第四十七代出云国国主霍行之与其国后的后裔,他要毁掉的女子。

“噗——”一声,白衣女子终于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出来,绯红染上幽白,浓稠沾上冷酷,丝丝热血从白衣女子的唇角流至玄裳男子的手上,赵泫尘略带嫌恶地看她一眼,转而放开了她的下颌,执起桌上的一壶茶便洗起手来。

“真是恶心!”

赵泫尘啐了一句。

卿词的两颊由于被掐住良久,此时一被放开,脸上立刻现出几道红印,衬着那比往日嫣红数倍的嘴唇,不忍卒目。

“小姐,你如何?”

绿依终于回过神来,掏出丝帕便要帮卿词擦掉唇角残留的血液。

“我还以为那个以琴御阵的人有什么极大的能耐,竟然是你这个病秧子,真是枉费我一番心机从大漠寻来这里。”

赵泫尘看着白衣女子愈加清苍的脸容,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快意,方才在体内无故流窜的烦躁也暂得以消停。

这种突如其来的释然以及舒畅令他觉得陌生,就仿似自己偶得一个机会报复了那个自己憎恨了许久的人,胸腔之中压抑的闷气骤然消散。

“你究竟想要如何?”

卿词终于缓过一口气过来,面对着此人屡屡的口出狂言,纵使她心性再好,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想要怎样?”

赵泫尘放下茶壶,再次冷笑一声,靠近卿词,他的眼神邪冷且肆无忌惮,“你说你这个样子能做什么?”

卿词不避不让与他对视:“你要医的人在哪里?”

“大漠。”

“你没有带他过来?”

卿词拧了眉。

“她是我母亲……”

赵泫尘有一瞬的恍惚,脑海中不期然又掠过王宫中那个眼神空洞、脸色灰白的女子,心中一阵刺痛。

“若是这样,你带她过来再行医治,歧雨谷历来没有出谷诊治的习惯。”

“哈哈……”

赵泫尘盯住她,继而仰头大笑,他仿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语一般,“清如先生,你还没有看清现今的形势么?”

你现在可是任人鱼肉啊!

“那又如何?”

卿词反问道,她滚动轮椅从案桌之后出来:“赵王王子,你说我这副残躯能坚持去到大漠么?”

白衣女子不怒反笑,衣领之上的点点血迹更是惹人注目。

赵泫尘瞳孔微缩,有片刻的凝滞。

“你竟是个残疾?”

“我想紊霏才女并没有告诉你吧,”卿词一字一顿,语中带着自嘲:“三王子,你千里迢迢到来,遇到的‘清如先生’却是个残疾,可有失望?”

“你!”

赵泫尘语带愠怒,然而却是须臾,他再次冷声说道:“你就算不能走,我抱,也要将你抱过去!”

语气狂傲,眉间张扬,令人丝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卿词眼神一滞,狠狠闭眼,沙漠烈日,又是怎样的遥远?

她若不发一言地走了,他知道后又该怎么办?

然而赵泫尘却不给她思考的空间,他走到她身前,单手便要扛起她。

绿依一看,惊道:“你想要干什么?”

“带她走。”

“你就想这样扛起小姐?”

“不然你还想如何?”

“让我

也跟着一起去。”

“绿依!”

卿词低喝一声,示意她别再出声。

绿依不管卿词的劝告,亦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再惧怕赵泫尘凌厉的眼神,直视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终是赵泫尘松了嘴角,露出一痕邪肆至极的笑容。

仅仅是轻轻一笑,便令绿依再次觉得头皮发麻。

“果然护主心切,可惜我再无时间照顾多一个人,而且你还是女子。”

玄衣男子不再说话,仍是扛起卿词便要往外走。

卿词根本无从反抗,被对方粗暴地摔上肩,突如其来的剧烈冲击令她的心脏承受不住,一口腥血再次从胸腔中涌上来。

卿词马上以手捂嘴,硬是将那口鲜血吞了下去。

然而心脏传来的绞痛以及急速跳动声根本无从舒缓,她蹙紧了眉,一声不吭。

赵泫尘一手提剑一手扛着卿词,他其实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那么地细微,犹如受了惊的小兽。

她既不说,那么他也不必怜香惜玉,而且,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他十足地快意。

这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遇见了她,似是遇上了另一个隐藏暗处的自己。

什么不可理喻什么暗黑的情绪都可以任意宣泄,反正,他认死了她定不会出声反抗。

赵泫尘扛着卿词出了内室,天边仍是雷鸣闪电不断,偶然自众人眼前一掠而过,晃虚了人的眼。

卿词自赵泫尘宽阔的肩上看见已被黑衣男子击晕的冷箫和颜筝二人,心中一阵内疚。但,令她感到安慰的是,他们仅仅是晕厥过去,并没有受到过多的伤害。

可,霍景阑所安排在谷中的暗士并没有那么走运,赵泫尘一路走过去,卿词便一路看过去,那些她并不熟悉的脸孔个个都身穿黑色夜行服,衣襟右方无一不绣着她最喜爱的洁白风兰,然,他们身上所流出的血却染红了那朵花,逼得她不得不心痛闭目。

“怎么?心痛他们么?”

赵泫尘的声音自前面传来,他并没有察她的表情,仅凭着白衣女子渐渐绷紧的腰肢便猜出她心中的想法。

“我后悔我出了谷!”

若我听取他的话语乖乖留在谷中不外出,那么便不会遇上她,若没有遇上她,那么你查出我真实身份的时间便会长一点,说不定你查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谷中……

“哼,”赵泫尘不屑地冷哼一声,“收起你那些不必要的假设,亦莫要看少‘暗流’的能力。”

暗流?

卿词敛了眉,有纵横缠绕的盘结纠进心中,这其中错综复杂的线索她已经无力去想。

最起码现在,她保全了谷中众人的性命,而她自己,也得偿所愿能出谷去闯一番。

即使这种方式并不是她自己所愿意接受的。

“三王子,已找到了安全出谷的道路,现在便可以出发。”

益追上前来禀报,他瞥了一眼赵泫尘肩上的白衣女子,眼神疑惑。

这名弱质女子,便是他主子千里迢迢到来要寻到的“清如先生”?

“好。”

赵泫尘应了一声,扛着卿词便踏步顺着小径往外走。

空庭之中,白梅怒放,枝骨嶙峋,横空而出,依稀还能听见欢快的流水之声。

一切,都没有变。

卿词看着她住了十数年的清泪阁一点点地远离了自己的视线,看着那里的微弱灯光渐渐模糊,金眸一片暗影涌动。

“淅沥——淅沥——”

似是应和着她悲郁的心情,漆黑穹苍终于下起了大雨。

雨滴沿着她的鬓角流到嘴里,是微凉的苦涩。

玄衣男子放在她腰间的手在这个略带萧索的夜里是能灼热一切的狂火,有着炽热的温度,却永远不能温暖人心。

他的心,有不为外人知晓的伤痂。

卿词正感觉到雨冷噬骨,突地头上一黑,一袭带着男子阳刚气息的墨色披风盖至自己身上,紧接着耳边传来对方的话语:“病秧子,你可盖好了,我可不想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回去。”

赵泫尘的语气僵硬且带着一丝不自然,他的唇角抿紧了又松懈下来,松懈了又再次抿紧,直至心中那抹莫名的烦躁消失,他才恢复正常。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对此名女子示好,然,他终究还是败给了他潜意识里的想法与行动。

罢了,就此一次,这一路上,你可没有如此好运了。

赵泫尘已出了清泪阁,卿词稍稍拨开遮住眼睛的斗篷,豆大的雨滴盈在睫上,透过那迷离的水影有点点萤绿色清光倒映进眼中。

萤草。

她最喜爱的萤草。

“如果这条石路种满萤草就好了,那么晚上就可以不用掌灯,直通谷中各处了。”

这句话她还记得,他也记得,那晚他带了一株萤草回来的事情仍历历在目,那人的音容笑貌她仍很清晰——

只是,为何和我走在这条道上的人不是你呢?

卿词垂了睫,任由大雨淋了她一头一脸,冰寒雨水入了身,流进了心,冷得人神志不清,然而脑海中浮现的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

残酷,而无辜。

景阑,卿词要走了,迫不得已地走了。

赵泫尘将卿词扔上了马,他自己也上了马,继而扯开她身上的披风将两人都护在雨中。

“驾——”

众人皆准备就绪,又有数声马鸣响在漆黑雨幕之中,萤火点点,雨声阵阵,高大林木遮了天边残月,一抹浅绿色剪影跳跃在树间,转瞬了也消失了踪迹。

雨露微明,花残叶伤,马蹄踏尽碾落红。

七月溽暑,雨水繁多,这场雨断断续续,一下便下了好几天。

今天大雨骤停,阳光扩散,赵泫尘将其带来的一行十数人分为好几批,依次返回大漠。

她既是兰烬公子最珍爱的妹妹,那么当消息传到他的耳中时,他必会派人来袭,因此,他不得不防。

“客官,要吃饭还是要住店啊?”

杨刚一看见有客人进来,马上搭上桌子上的抹布上前迎接。

闻来客栈位于两个小镇的交界处,多有往来商客入住歇息,只是这连着数天下的一场大雨冲散了客栈不少的人流,现今大堂里只零零落落地坐了几个住店的客人。

令杨刚觉得诧异的是,今天来的客人装束都很奇怪,要不是身着异域华服的舞姬,要不是上身赤膊的壮汉,要不就是——

杨刚的眼睛往刚进来的那几人的身上溜,赫然撞上那名身披墨黑斗篷男子的冷眸。

他吓得一激灵,马上垂了头,又另有一角白色衣袂溅入眼中,那柔软白衣随着堂风无声飘拂,杨刚不由自主地循着那抹白衣往上瞟去——

这次更令他吃惊,此人竟拥有一双金眸?

只是,为何这名女子的脸色如此苍白?

那种白,是足以遮掩一切媚色的白。

病态的白。

她,应该患了很严重的病吧?

杨刚盯着白衣女子兀自想着,看他们四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赶了不少路吧?

“喂,小二的,这里还有客房没有?”

跟在玄裳男子身后的另一名黑衣男子一句低问便扯回他的神志,看样子那人应该是他的属下。

杨刚看了发问之人一眼,马上赔笑道:“客官想要几间房?”

他们这一行共有四人,三名男子,一名女子,杨刚想着他们应该要四间客房,岂料那名玄裳男子启声答道:“要三间,我和她一间。”

三间?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纵使玄衣男子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都是单手抱着那名白衣女子,但是看他们的表情和神态,并不像是夫妻。

那名女子,更像是被挟持着的。

可,人家姑娘都没有作声,他区区一个店小二又插什么手呢?

“另外,你再张罗一点饭食给我们,我们吃了再上房。”

“是,好的,客官你们先找座位坐吧。”

杨刚再看了那名面无表情的白衣女子一眼,便点着头去张罗了。

“主子,咱们现在在出云国的珈蓝镇中,过了这个镇,再行两天便能到达出云国边境了。”

“嗯,好。”

赵泫尘捧起长悠倒给他的热茶,浅啜了一口。

“卿词姑娘,你也口渴了吧?”

长悠又拿了另一个杯盏斟了一杯热茶,推到白衣女子身前。

卿词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捧起茶便喝。

赵泫尘自杯后看着她一饮而尽的动作,心道:难不成她不觉得这热茶烫喉咙?

长悠见她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心中不由得有数分欢喜。

他们同行已有三、四天,也许是顾及她孱弱的身体,因此他们直到今天还没有出出云国。

一般人被挟为人质的话,总会找机会伺机逃跑,虽则以她的身体不可能逃跑,长悠想起这数天里无论三王子做什么都将她带在身边,尽管他们二人的话语并不多,但三王子起初对她的未明敌意减轻了不少,这样子的话,令跟随在他身边的自己和曲溪都轻松了许多。

起码他们二人之间没有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寒之感。

而白衣女子这一路上又是出奇地温顺,纵使她的脸色是冰冷的,金眸寂静,没有一丝波动,但是她仍是配合他们的行动,给什么她吃,她便吃什么,昨晚他们只是露宿在荒林中,水和干粮都用尽,唯有打了几只山鸡充饥。

原以为她这种被众人捧在掌心中的小姐会嫌恶,岂料她二话不说便吃起来,而且还吃了大半只山鸡,看得他和曲溪目瞪口呆。

三王子则只是在篝火对面皱了眉看着她吃,末了还是啐了一句:“饿鬼!”

长悠本以为今天还是会继续赶路,一如既往地露宿山野,想不到三王子改变了前进的路线,绕远了些许路程。

许是因为那名白衣女子的缘故?

其实三王子也是个口硬心软的人啊,虽则这名女子在他们闯谷之时给了他们不少难处,有几个兄弟还受了伤,但归根到底也是他们这群外来人的不是,受到对方这样的对待也是应该的,可,他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啊!

若三王子母亲的病还不医治,那真的是……哎。

长悠叹了一口气,感到深深的无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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