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如何,皇贵妃搬去了琼华岛,皇帝亦于当日相陪同往,一并将朝务也搬去了岛上,但言明不论大小政务皆可直接送到永安寺外,他一定会及时处置。
朝政没有被荒废,不过是换个地方升朝,大臣们谨慎对待的同时,心中也有如意算盘劈啪作响。
那些精明的大臣,无不在宫中买通太监宫女当线人,以便窥探宫闱秘闻,此刻早已知道,皇贵妃的确病重难愈,迁去琼华岛并非矫情,已是在等死了。
即便董鄂氏进宫后这些年是非不断,可他们并不相信,皇帝那点疯狂爱怜,是要追求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在这些大臣们看来,不过是福临一时的情深,一旦佳人香消玉殒,假以时日,皇帝还会另觅新欢。
那么新欢是谁,谁能代替董鄂葭音重新宠冠六宫,成了眼下逐利的目标。
诚然,也有冷静清醒的人意识到了危机,意识到了董鄂氏离世后,可能出现的动荡混乱,但那是大不敬是欺君的话,谁也不敢说出口。
四月,京城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遏必隆的府上,一片缟素,哭声连连,遏必隆的生母和硕公主穆库什撒手人寰。
穆库什乃努尔哈赤第四女,皇太极同父异母的妹妹,是福临的姑母。皇太极在世时,她安分守己,得先帝善待,如今故世,玉儿自然要有所表示。
七福晋代表太后前来举哀,府上毕恭毕敬相迎,规矩礼仪之后,便被引入后院与女眷们在一起。
世家贵妇人们,平日里就相熟,在一起倒也有话说,但少不得有人要议论宫里的事,知道七福晋在太后跟前吃得开,便想要问她打听什么。
七福晋虽不如齐齐格那般精明,也是聪明人,深知宫闱忌讳,不过是打哈哈敷衍,只字不提。
今日遏必隆的同僚,朝中诸位重臣都前来举哀,府里摆宴招待各位,遏必隆忙进忙出,此刻传话的人说鳌拜到了,他虽也在高职,可一向忌惮鳌拜,赶紧迎出来。
鳌拜如今位高权重,加之身形魁梧,所到之处皆阵仗非凡,此刻一进门,好些大臣都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鳌拜呵呵一笑,随遏必隆前去上香,老公主的灵堂里安安静静,他来的时候,一位年轻妇人刚好带着女儿要离开,遏必隆呵斥道,“你们过来做什么,不在后面照应着?”
“二丫头自己跑来了,说是要陪伴祖母,妾身来找她的。”侧夫人低眉顺眼,推着女儿,要她向鳌拜磕头。
七八岁的姑娘,已有几分亭亭玉立的身姿,长得眉清目秀,肌肤白皙。鳌拜看了眼她的母亲,果然也是满洲美人,难怪生下的女儿,这般好看。
鳌拜哈哈笑道:“好俊的闺女,亏得随了她的娘亲,若是随了你,可就亏大了。”
遏必隆道:“您抬举了。”
鳌拜道:“我们瓜尔佳氏的姑娘,没有出挑的,回回选秀回回被打发回来,不如你好福气,生得这样俊俏的姑娘。”
遏必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笑问:“鳌大人,不如收了小女为义女,您若答应,便是她的福气了。”
鳌拜轻瞟一眼,摸了摸胡子笑而不语,遏必隆却催着侧夫人道:“快叫丫头磕头,喊义父。”
女娃娃眼眉清明,自小是老公主养在身边的孙女,骨子里透着傲气,但父命难为,她还是跪下磕头,喊了声“义父”。
鳌拜大笑,俯身将小姑娘搀扶起来,连声道:“好好,我鳌拜也有个漂亮闺女了,好孩子,你将来要做人中凤凰,那坤宁宫的宝座,必定是你的。”
遏必隆闻言,惊骇不已,忙命侧夫人将女儿带走,见四下没有闲杂之人,才谨慎地问:“鳌大人,您这话可不敢说啊,大清开国以来,中宫向来是科尔沁所出,轮也轮不到旁人。”
鳌拜道:“鄂硕的女儿快不行了,你听说了吗?”
遏必隆稍稍点头:“略有耳闻。”
鳌拜冷哼一声:“皇帝对中宫不满,由来已久,董鄂氏一死,他必定迁怒皇后,这小皇后早晚是保不住的。科尔沁如今大不如前,皇太后是识时务之人,比起早年要仪仗科尔沁支持她的儿子,现在我们这些大臣,此时大清的顶梁柱。我估摸着,小皇后一旦保不住,太后会从大臣的女儿中为皇帝另立新后。”
“那佟图赖的女儿,那位佟嫔娘娘?”遏必隆轻声道,“还生了个儿子,皇太后很喜欢不是吗?”
鳌拜摇头:“董鄂氏一死,宫里这些就都完了,佟图赖那个女儿,也难成气候。说来,你这闺女几岁了?”
遏必隆忙道:“七岁了。”
鳌拜嗯了一声:“依我看,董鄂氏的小命,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之后皇帝必然哀痛不已,两三年内难以恢复,接着再冷静个三四年,等他完全把董鄂氏忘了放下了,正好咱们的闺女,也到了适选的年纪。她的模样这样出挑,出身也好,你我合力,好好把这女儿,送上坤宁宫的宝座。”
遏必隆听得心驰神往,但又道:“大人,索尼也有个孙女,只比我家小一岁……”
鳌拜不屑地啐了一口:“你我钮祜禄氏、瓜尔佳氏,皆是满洲大族,岂是他赫舍里氏能比,不过是下人奴才出身。”
“索尼到底是位极人臣,德高望重,赫舍里氏从他这一代起,可不能再当下人看待了。”遏必隆苦笑,“太后还是他的学生呢。”
鳌拜却是笃然,说道:“你不知道吗,索尼那孙女的额头上有道疤,这样的女子,在初选时就会被筛下。从现在起,你就想法子去宣扬这件事,让人人都知道他孙女毁了容,别叫将来皇帝选秀时,他私下动什么手脚瞒了过去。”
“我明白了。”遏必隆笑道,“果然还是鳌大人英明。”
鳌拜长叹:“没法子,我对大清忠心耿耿,可是太后和皇上如今却……”
后面的话,他咽下了,拍了拍遏必隆的肩膀道:“眼下生儿子不如生女儿,就等董鄂氏闭眼,你等着做皇帝的老丈人吧。”
琼华岛上,静谧无声,永安寺前虽然有大臣进进出出,但半点动静都传不到后面来。
葭音时常靠在躺椅上,晒着太阳看远处山水,看暖风将山林染成翠绿,看湖水映照蓝天白云,这样开朗安宁的景致之下,心情也跟着舒坦,的确比宫里强百倍。
此刻,添香熬好了汤药送来,温和地说:“小姐,该吃药了,您看这果脯,是太后派人送来的,说是苏麻喇姑姑亲手腌制,给您甜嘴用。”
“肚子里涨得很,吃不下了,能不能先放着?”葭音道,“早晨喝的药,仿佛还在喉咙口呢。”
“可是……”添香很为难,但更心疼小姐辛苦,还是答应了。
“皇上很忙吧?”葭音轻轻叹,“朝务啊,永远也做不完,可世人都以为,皇帝的日子有多富贵悠闲。”
添香道:“是啊,皇上一天能睡几个时辰,只怕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辛苦。”
葭音吩咐道:“给皇上准备玫瑰花茶,这个时节,最宜疏肝养气。山东的玫瑰花好,他们今年送来了吗。”
添香答应:“奴婢去问问,该是送来了。”
葭音颔首,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累了,闭上眼睛,缓缓呼吸着。
添香轻声道:“夫人传话来,说太祖爷的四公主故世了,她今日要带着少爷去钮祜禄府上致哀,不能来探望您,明日一早就来。”
“其实我见了额娘,也没什么话好说,看着她悲悲戚戚,心里也难受。”葭音道,“倒是费扬古,常常想见他,就怕将来再也见不到了。”
“小姐。”添香悲从中来,哭道,“您别说丧气话,您看您上岛之后,气色好多了。”
葭音苦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添香,我死了之后,不要让别人来收殓我的身体,你最后再伺候我一次,好吗?”
“小姐……”添香掩面大哭,伤心极了。
此刻,福临手里拿着宫人新摘的花,沿着花径小路而来,忽然听见添香大哭,吓得他以为葭音出了什么事,慌地冲了过来,看见心爱的人冲他微笑,才松了口气。
“添香,给皇上搬凳子。”葭音道,“下去洗把脸,别哭了。”
福临将手里的花束递给葭音:“好看吗,前门开的花。”
葭音含笑捧过,凑在鼻尖闻了闻:“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