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的大喇叭里,不停地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等节奏欢快的歌曲,几千名职工以及家属几乎全都涌到了厂区的主干道旁,等着见证大型汽车冲压生产线第一次出口美国的历史性时刻。
浑北公安局的河西分局几乎倾巢而出,派出了数百名干警,散布在道路两侧,维持现场秩序。已经当上了分局副局长的俞建荣站在一辆拆掉了顶篷的吉普车上,拿着一个大喇叭筒,扯着嗓子对围观的人们高喊道:
“各位师傅们、同志们,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要影响车辆通行。请大家发扬爱国主义精神,积极配合咱们浑北锻压机械厂的设备出口工作!”
“老俞,你就省省力气吧,没人影响交通,大家都自觉着呢。”甄子飞从办公楼里走出来,走到俞建荣的指挥车前,笑呵呵地调侃道。在他看来,俞建荣这番做作,未免有些夸张了。
看到甄子飞走过来,俞建荣连忙放下了话筒,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一边伸出手和甄子飞握手,一边满脸笑容地说道:“哎呀,是甄总工啊,你可是今天的大功臣,怎么没和徐市长他们在一起啊。”
俞建荣原来是锻压机械厂所在地区的辖区派出所所长,在当年曾经和落马的原厂长郭贵宝交往甚密。郭贵宝因为贪腐被查处,俞建荣虽然没有受到牵连,但也见识了浑锻压的新主人林振华的强大背景。在那之后,俞建荣对锻压机械厂的事情格外尽心,甄子飞作为林振华眼前的红人,自然也是俞建荣殷勤奉承的对象。
甄子飞撇撇嘴道:“老俞,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凑这种热闹,所以借口说设备运输的过程需要我这个总工程师全程指挥,就溜出来了。徐市长那边,有林总和邹厂长他们在陪着呢,也不少我一个。”
“其实也无所谓,就算甄总工不陪着徐市长,徐市长也是知道甄总工的大名的,现在浑北市还有谁不知道甄总工的,你设计的冲压生产线把日本人的产品都给比过去了,这可是让咱们中国人扬眉吐气的大功劳啊。”俞建荣说道。
甄子飞道:“这算啥,以后像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的。咱们中国人的产品,凭什么就一定要比日本人的差呢?老俞,你这个观念可要改一改了。”
“甄总工说得对,我这个观念太老了。”俞建荣倒颇有些从善如流的意思,立马就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说道:“不管怎么说吧,这毕竟是咱们浑北市第一次出口大型成套设备到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去,这个第一次的意义,那可就是非同小可啊。市局吕局长交代了,今天设备出厂的仪式,绝对不能出什么纰漏。要把保证设备出厂仪式安全、喜庆、隆重,当成一个政治任务来完成。”
“呃……”甄子飞被雷住了,“老俞,我说你们公安部门警力这么紧张,就不能去干点正事?今天不过是我们一次普通的设备运输而已,怎么就和政治任务扯上了?”
俞建荣用手指了指路两旁的围观者,说道:“甄总工,你这个说法,我可不赞成。你说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设备运输,你们厂平时往外运设备的时候,有这么多人来看吗?”
此话一出,甄子飞也哑口无言了,他抬起眼,看着那些面带喜色的工人师傅们,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
也许是他在海外留学多年,对于浑锻压的成套设备出口美国一事,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对于浑锻压的工人们来说,甚至对于整个浑北市的百姓来说,铸有“浑北”二字的成套设备飘洋过海,走进美国著名企业的车间,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六七年前的浑北,由于产品老化、技术落后,大部分企业都陷入了停产的境地。曾经为新中国的工业发展提供过无数机器装备的浑北,居然沦落成了国家的包袱。多少身怀绝技的工人,无奈地下岗回家,浑北得到了一个“最大的工人度假村”的屈辱外号。
甄子飞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夜,原来的厂长郭贵宝伙同外人,打算把浑锻压的设备当成废品卖掉。他和几名工人拦住了出厂的道路,在运送那些被盗卖的设备的大型平板车前,他大喊了一声:东北人身上还有热血!
一切,似乎都是从那个冬夜开始改变的。国家启动了振兴老工业基地的政策,林振华等一批国内的企业家来到了浑北,既出钱又出力,让一家又一家濒临破产的企业迎来了新生。
一转眼,几年时间已经过去了,浑锻压早已走出了连年亏损的泥潭,成为浑北市的利税大户。如今,浑锻压更是推出了足以让美国客户折服的冲压生产线产品,首开了浑北市大型成套出口欧美的先例。
今天的浑北,也不再是六七年前那番暮气沉沉的景象了。随着越来越多的企业扭亏为盈,百姓收入不断提高,市里的财政收入也增长了十几倍。大片的新住宅拔地而起,那些浑北人过去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大商场、高档宾馆、大型娱乐场所等,如今已经在浑北星罗棋布,竞相争艳。
“老俞,相信吧,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的。”甄子飞笃定地对俞建荣说道。
哔哔啪啪的爆竹声响起来了,生产区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列披红挂彩的运输车队满载着设备从生产区开了出来。人群欢腾起来了,尽管大多数的工人都参加过这些设备的生产,但看到它们挂上英文的标牌,装载在大型平板车上运出厂区,人们那种激动的心情仍然是无法抑制的。
副市长徐苏明陪着何海峰、林振华从浑锻压的办公楼里走出来,站在路边。车队的首车开到他们身边停了下来,浑锻压的厂长助理葛影从副驾驶座上走下来,来到徐苏明等人面前,说道:“徐市长,出口美国通用公司的两条冲压生产线已经全部装运上车,现在请你和何主任为车队剪彩。”
徐苏明哈哈笑着,回头对何海峰、林振华说道:“何主任,林董事长,浑锻压能够有今天,你们二位的功劳是最大的。我当时作为浑北市的计委主任,面对企业的大幅亏损,是一筹莫展啊,多亏何主任带来了政策,林董事长带来了资金和管理人才,这才有了浑锻压以及我们整个浑北市的今天。所以,这个剪彩仪式,得请你们二位作为嘉宾了。”
何海峰看看林振华,林振华连忙摆着手对徐苏明说道:“徐市长可折煞我了,有你和何主任两位领导在这,哪能轮到我来剪彩啊。何主任是中央领导,你是浑北的父母官,当然还是你们二位剪彩更合适了。”
林振华一惯行事低调,但徐苏明可不敢小瞧林振华。汉华重工是股份制企业,私人股权高于国家占股,因此私企的成分更重,不像国企那样能够对应上明确的行政级别。但徐苏明知道,按汉华重工在国内的地位而言,林振华在行业内以及在中央部委的影响力,已经丝毫不逊色于那些相当于正厅级或者副部级的大型国企的领导,这可比徐苏明自己的级别高出一格了。想到这一节,徐苏明自然不同意林振华的提议,坚持要让林振华和何海峰共同剪彩。
看到他们二人互相谦让,何海峰淡淡一笑,说道:“徐市长,小林,你们都别客气了。浑锻压既是浑北市的企业,又是汉华重工的一部分,所以,你们二位都应当参加今天的剪彩,这样吧,还是咱们三个人一起吧。”
“这样好,这样好。”徐苏明连声称道,其实,这也是他心目中的理想方案。
早有四名从全厂挑选出来的最漂亮的女工捧着红绸带走过来了,红绸带的中间,结了四个彩结。按照程序,何海峰、林振华、徐苏明三人,将各持剪刀,把相邻两个彩结之间的红绸带剪断,这就是所谓剪彩的概念了。
何海峰是中央领导,自然是站在中间的。徐苏明和林振华站在他的两边。另外有三名女工用托盘托着三把剪刀走上前来,何海峰等人分别拿起剪刀,众人都安静下来,等着看剪彩的一刻。徐苏明和林振华的眼睛自然也是盯着何海峰,等着他最先动手。
何海峰不知参加过多少次这种剪彩的仪式了,对于这一套流程谙熟于心,然而,他今天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轻松地将绸带剪断,而是放下剪刀,抬起头对众人说道:
“各位师傅,非常感谢大家给我这样一个为出口设备剪彩的机会。浑锻压的成套设备出口美国,是浑锻压的大喜事,也是我们国家装备工业的大喜事。它意味着,我们国家已经跻身于世界装备生产大国的行列,我们已经在国际装备舞台上拥有了一席之地。
在过去,我参加过许多次剪彩仪式,不过,今天这个剪彩仪式,是我心情最为激动的。浑锻压从濒临破产到走向辉煌,走过了一段曲折而感人的道路。作为国家计委的官员,我有幸见证了这个过程,而且也为这个转变付出了我的一些绵薄之力。我个人认为,这是我的工作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在我过去参加的剪彩仪式中,许多很好的红绸布,都被剪断了,我一直觉得非常可惜。今天这个剪彩,我想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希望大家支持。这一条代表我们浑锻压荣誉的红绸布,我们是否可以把它留下来,不要剪断它。等我们的设备第10次、第100次出口海外的时候,我们都用这条红绸带为它们送行,大家说,好不好?”
“好!”徐苏明率先放下了剪刀,大声叫好。有他在前面带头,其他人自然也异口同声地叫起好来。
“谢谢大家的理解。”何海峰向大家拱拱手,然后转过头对林振华说道:“林董事长,既然大家都同意我的提案,那么,这一条红绸带,就请你代表大家收藏起来,我希望,它能够陪同浑锻压从目前的辉煌,走向更大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