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略将事情原委讲述一遍,甘以罗抬眼向寥子怀一望,俯首凝思。隔了片刻,才说道,“据我所知,端木赞将邑娄国掳来的百姓尽数沦为奴隶,将候之子,更是惨不可言,公子虽然幽居,倒也较他们强了许多!”
寥子怀低应一声,并不接话,垂头默思片刻,说道,“当年,我也一同被俘,待出了边塞,进入大漠,他们突然将我捆绑解去。端木赞说,两年前,我曾救他一命,我却想不起来。”
甘以罗奇道,“那时你只有十岁,两年前,岂不是只有八岁?怎么会对他有救命之恩?”
寥子怀慢慢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只是当时他要许官,我推年幼不肯,他便将我囚居在此,一应饮食,均不短缺,只是不许离开摩空山。”
甘以罗越听越奇,皱眉道,“此事听来,倒也稀奇。”
清洌的眸光,从寥子怀面庞扫过,不觉问道,“公子,可是邑娄国的王孙公子?”
一向只知道端木赞非常记仇,断断不会随意领人恩情,若他说有恩,断然不会有假。况且……此人囚居十年,还有这样从容的气度,料想,不会是寻常百姓。
果然见寥子怀点头,说道,“亡国之人,本来不必提及往日,夫人既然问起,在下不敢隐瞒!”
微微一停,眸光变的迷离,似乎在极力回忆往日。隔了片刻,才道,“在下,是邑娄王幼子,因年幼并未封王,旁人只唤王子怀。”
“王子……”甘以罗一惊,失声道,“你是说,你是邑娄王子?”据她所知,邑娄王族全部被裳孜国屠杀殆尽,没想到,北戎国竟然藏着邑娄王的最后一滴血脉。
其后一个月,端木赞仍然没有回来,甘以罗平日无事,邑娄王子寥子怀的居处,就成了她常来常往之地。
她常常午后便来,在树阴下一坐就是半日,或静听寥子怀抚琴,或二人谈天说地。
在甘以罗心中,二人都是被端木赞所俘,自然是同病相怜,心底深处,将寥子怀引为知己。
寥子怀那处小院,只有仆役四人,照应寥子怀的起居。此外,就是隔日,有人送日常用品上山。
甘以罗来往数次,与那四名仆役慢慢熟悉,却从不曾见过送物品上山之人。
那日甘以罗又来,坐在树下与寥子怀对弈。
甘以罗巧局连设,攻退得宜,寥子怀却是以不变应万变,冲和平淡,偏守一隅。两人战至中途,竟然是棋逢对手。
寥子怀见甘以罗纤眉微蹙,神色渐凝,不觉笑道,“夫人棋中,隐含杀伐之意,想来是心怀家国,有所不甘啊!”
甘以罗微微一怔,苦笑道,“就连在棋中,以罗的心事,也瞒不过公子!”轻轻一叹,说道,“当年我棋差一招,令我一万将士血染黄沙,两万将士沦为异族奴仆,让我如何心甘?”
寥子怀微微摇头,淡淡道,“夫人心怀恨意,是憎恨北戎王端木赞吗?”
甘以罗心头一窒,心底也不觉自问,“我恨的,当真是端木赞吗?”一时间,心绪纷乱,难以宁静。
寥子怀见她咬唇不语,低声道,“心怀恨意,便会冤怨相报,当年,若是北戎王瞧的淡些,便是邑娄之福了!”
甘以罗听他谈到端木赞时,语气平和,竟然没有一丝怨
憎,不由道,“公子倒是好性情!”接着又问道,“闻公子之意,当年,端木赞与邑娄国有什么渊源?”
寥子怀轻轻点头,说道,“我只听说,端木赞幼时,困居邑娄国王都,是北戎国留在邑娄国的人质。后来,他私逃回国,才有了十年前,邑娄国的灭国之祸。”
“人质?”甘以罗一惊,瞬间念起,缪浅浅曾经说过,端木赞自幼不是在北戎长大,到他回国后,就勇猛无敌,被端木洪野疑忌……
如此说来,端木赞幼时,身为北戎在邑娄国的人质,一定有些非常的际遇……
想着端木赞的暴虐成性,端木赞的嗜血无情……也想着端木赞对自己的宽厚,对无缺的疼爱……
甘以罗的心,有片刻的颤抖。
从来没有想到,端木赞的幼年,竟然有如此不堪的往事,或者……脑中,闪过一张淡定如恒,超逸俊美的容颜。
同母所生的两兄弟,有如此大的差异,或者,这就是原因罢?
思绪纷飞中,只听寥子怀道,“夫人输了!”
甘以罗回神,垂眸一望,但见棋盘上,中军突起的一片棋子,不知何时,尽数落入寥子怀的包围,就连后路也已被切断。
甘以罗脸色微变,叹了口气,弃子认输,双眸盯着棋局,久久不语。这棋……竟然与当年,自己沙场上输给端木赞那一战的情形,一般无二!
“夫人棋技,本不亚于我,只是夫人心绪不宁,想来是被子怀的话语所搅!”寥子怀轻轻摇头,低声道,“事已至此,又何必多想?枉添烦恼罢了!你……与端木赞一样,皆因放不开!”
甘以罗脑中一片昏乱,低声道,“是我放不开吗?三万人的生死,南绍举国百姓的安危,我……我……”
话说半句,突然听到院门外有人喝道,“王上驾到……”随着话落,虚掩的院门吱呀打开,八名侍卫奔入,分列两边,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跨进院来。
甘以罗一惊抬头,直直对上端木赞惊异的眸子,不觉皱了皱眉,侧过头去。
端木赞见到甘以罗,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含笑道,“怪不得连无缺都不知道你去了何处,原来,是来了这里!”缓步上前,一手将她拉起,环臂勾揽入怀,含笑垂眸,说道,“一别月余,你有没有念着孤王?”
寥子怀微诧,慢慢站起身来,向端木赞躬身行礼,一双眸子,却望向他怀中的甘以罗。
奇木跟在端木赞身后,见寥子怀神色诧异,不由笑道,“想来殿下还不知道,这位是南绍国的永和公主,我王亲封的南贵妃!”
寥子怀的神情掠过一抹恍然,淡笑道,“原来如此!子怀见过王妃!”微微躬身,就算见礼。
北戎与南绍为敌,她身为南绍公主,却能在摩空山中自由来去,自然是有些原故。
甘以罗微微咬唇,挣出端木赞怀抱,侧过头去,淡道,“以罗不过是囚居王宫,苟延性命罢了,‘王妃’称号,实在不堪领受!”
寥子怀见她竟然矢口否认,不由一怔,抬头向端木赞望去。
端木赞却不以为意,笑道,“二位相谈甚欢,倒是孤王搅了雅兴!”向身边一名侍卫道,“你命人将东西抬进来,都在门外候命!”
侍卫躬身领命,奔出门去,
片刻间,十余名仆役各自扛抬物件,从门外鱼贯而入,都是垂首低眉,默默做事。
寥子怀道,“劳王上亲来,子怀愧不敢当!”
端木赞道,“孤王与你有五年不见,此次来摩空山避暑,理当拜访。”垂目向石桌上棋局瞧了一眼,笑道,“只是孤王粗陋,也只会饮酒谈话罢了,远不及以罗,诗书棋画,样样皆通!”
奇木一旁笑道,“奇木倒是常来常往,却一向只听殿下琴声,不想棋艺也是如此超绝,可否与奇木手谈一局?”
寥子怀微微摇头,说道,“子怀不过借以消遣,又岂敢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口中谦让,在石凳上坐下。
奇木笑道,“殿下过谦!”整袍坐在对面,抬手相请。
端木赞向二人各望一眼,笑道,“这等雅事,孤王不懂,还是先回了,你二人随意便是!”一臂拥着甘以罗,转身就走。
甘以罗素来知道,奇木此人深不可测,此时见他和寥子怀对弈,倒颇感兴趣,见端木赞说走就走,不觉将他身子一推,要挣出他的怀抱。
端木赞手臂使力,揽的更越了些,咬了牙,在她耳边悄声道,“一月不见,孤王思念如狂,爱妃倒是逍遥!”
甘以罗听他语气中大有酸意,不觉一怔,抬头向他一望,却见一双鹰眸,竟然流露出些许寥落,心口没来由的一疼,一时说不出话来。
怔忡间,已被端木赞拥着,大步跨出院门。奇木和寥子怀起身送时,二人身影,早消失在门外。
端木赞挟着甘以罗出门上马,命众侍卫全部留下等候奇木,自个儿策马提缰,沿山涧奔去,片刻间转出山谷。
行了片刻,只闻怀中人儿默然不语,不觉沉声问道,“你几时认识寥子怀?”
甘以罗淡道,“就前些日子!”
端木赞微微咬牙,亢声道,“方才孤王听无缺说,你常常一人外出,就是来见他吗?”
甘以罗微微挑眉,侧仰起头,向他瞥去一眼,冷笑道,“怎么,北戎王后悔,没有将本宫再囚禁起来?”
端木赞听她语含讥诮,不由胸口一窒。怔了片刻,将声音放缓,说道,“寥子怀人品俊秀,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你们……你们很谈的来罢!”
她在自己身边已有四年,可是从来没有一刻,像方才和寥子怀一样有说有笑,是不是,在她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介武夫,永远也入不了她的眼?
一时间,端木赞心底的寂寥,如潮水泛涌,不可止歇。
当年的邑娄国,在诸国之中独大,王都奢华,天下闻名。王都中公子王孙,尽皆风流自赏,这琴棋书画,都是习的幼功。
而南绍在兵力战事虽然比不上邑娄,但民风风雅,宫廷奢靡,自然也是声色犬马,从伍伯玉身上,可见一斑。
而自己一生戎马,除去沙场征战,几乎一无所长……
她……
端木赞垂眸,向甘以罗望去。她心里,始终没有他,除了家国之仇,恐怕,也瞧他不起罢?
甘以罗对他满心的寂寥丝毫不觉,漫声道,“我二人同样是北戎王的阶下之囚,自然是同病相怜。”
端木赞心中越发闷堵,闷了片刻,才叹道,“不管孤王如何待你,你总是恨着孤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