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诡异的注目礼,齐南天只觉得莫名其妙。直到发现他最熟悉的越千秋视线根本不在他身上,而是从上往下看,他这才跟着往地上瞅一眼,随即就看到了那个坐在地上,眼神怨毒瞪着自己的中年人。他好歹如今是禁卫左将军,只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登时大惊失色。
“兵部钟侍郎?”
虽说不是顶头大上司,可以后自己如果要调任,兵部的脸色好歹还是要看的!敢情自己刚刚急匆匆地进来时,竟是和这位兵部侍郎撞了个满怀?要不要这么巧啊!
齐南天暗暗叫苦,可他这十几年来能够一路平平稳稳升官,又深得皇帝信任,却也是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须臾就发现这英华堂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头。想到门外那些越府护卫和武德司的人听说他来送信,让路的表情都很古怪,他立刻意识到他们必定了解里头发生了什么。
这些家伙,竟然给他设套!
他立刻笑容可掬地上前对钟亮伸出了手:“钟大人,刚刚走得急,实在是得罪了。”
尽管钟亮简直觉得自己刚刚犹如撞墙一般浑身上下哪都疼,可齐南天深得皇帝信赖,他哪怕将这个害自己出丑的家伙恨之入骨,却也不得不冷着脸接受了对方的搀扶。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齐南天竟是还端着笑脸在他身上拍拍打打,巨大的手劲差点没让他惨叫出声。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钟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原谅我这莽汉一回!”
瞧见钟亮那面色铁青的模样,齐南天仿佛这才刚刚意识到自己手劲太大,连忙讪讪地收回了手,却是打哈哈道:“严诩那家伙的家书竟是夹在呈给皇上的密信里的,皇上让我送来给千秋,我想着赶紧回去复命,所以走得急了些……”
钟亮顿时瞳孔剧烈收缩。严诩是皇帝的外甥之一,可竟然把给越千秋的家书夹在给皇帝的密信之中,皇帝还派禁卫左将军特地给越千秋送来,而且是专门送到武英馆来,这难道只是单纯的表示恩宠?难道不是皇帝早就知道他的私心,于是让齐南天跑一趟,以此警告他?
想到自己之前认为越家也实在是锋芒太露,皇帝既然格外礼遇萧敬先,甚至引起了裴旭那一党的不满,如今为了平衡,总得稍稍打压一下和萧敬先关系密切的越家一系,再加上越老太爷年纪太大,之前长子越宗宏和养孙越千秋不在期间,身体也没那么好,于是他才打算将武英馆和周霁月的事借题发挥,争取在帝党中竖起自己的山头,钟亮只觉额头渐渐出汗。
难不成是一直领会圣意,不动声色替皇帝分忧解难的他这次竟然错了?
在诚恳解释了两句自己的来意之后,齐南天便快步来到了越千秋跟前。递过信的他趁机附在越千秋耳边,迅速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什么情况?钟侍郎怎么一副气恼到要吃人的样子,你怎么惹着他了?那几个你放在外头的家伙是不是故意诳我进来的?”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算到齐叔叔会来。”越千秋随口答了一句,自顾自撕开严诩那封口完好的信,却在看信前斜睨了齐南天一眼,没说话,但那意思却清楚明晰地流露出来。
南瓜叔叔你行啊,三两句把钟侍郎吓成那样子!
齐南天暗道我都已经撞了他,再不趁机吓唬他一下,天知道人会私底下怎么给他小鞋穿。完成了皇帝交给他的任务,他也不问严诩到底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当下又来到小胖子和李崇明跟前,笑眯眯地行礼见过,又和萧敬先和三皇子厮见。等发现萧卿卿时,他不禁微微一愣。
这女人确实是他平生仅见的美人!
而总算从被人撞懵状态中回过神来的钟亮,此时却陷入了进退两难。
他刚刚撂下狠话让越千秋等着弹劾,可现在发现皇帝的态度和他预料有差别,他要是再拂袖而去,回头写个奏疏参劾,到时候万一帝党之中却没人响应,反而是裴旭一党却趁机而起,那他岂不是要被人误会成改换门庭?另立山头和改换门庭可是完全两码事!
最可恶的是,越千秋还公然离间他和侄儿钟灵……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响声,抬头一看,却只见是越千秋拇指和中指搓动,竟是再次打了个响指。
“到底是师父,出京才几天就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
抬起头的越千秋见四周围众人全都看着自己,他就笑吟吟地走到周霁月跟前,直接把严诩的私信给递了过去:“霁月,看看,师父带着阿圆和阿宁出京之后,就遇上了你七叔白莲宗周长老,还有武德司知事韩昱,几人合力,拔掉了一伙借着船帮为名刺探水军布防的北燕谍哨。”
周霁月和唯一的亲人七叔这一别就是将近一年,虽说常有书信往来,但得知人就在金陵左近,她还是立时为之大喜,接过信之后就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起来。因此,她完全没注意到,越千秋正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萧敬先和萧卿卿。
而小胖子虽说衔恨于当初在国子监冬会上,钟小白寻衅越千秋不成,自己帮忙打圆场,对方却根本没有任何回应,连带着对其叔父钟亮也没多大好感。可瞧见钟亮闻听白莲宗再次建功后,面色很不自然,李崇明那眼睛则是不停地往钟亮身上瞟,他顿时大为警惕。
就算他没打算笼络对方,却也不能给李崇明留机会!
因此,当机立断的小胖子立刻敲了敲扶手,随即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
“既然今天武英馆和文华馆这交流告一段落,我也该和崇明侄儿一块回宫向父皇好好说道说道。钟大人刚刚不是要走吗?不如咱们一块如何?我正好向父皇禀报一声您要弹劾越千秋的事,再有晋王殿下推荐的贵客,越千秋已经接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大步上前,非常礼贤下士地一把搀扶了钟亮的胳膊,也不管钟亮肯不肯走,更不看李崇明是否跟了上来,硬是拽着人往外走去。等到把明显身子有些僵硬的钟亮拖到门口,他才回过神似的,转过头冲着其他人点头致意。
“晋王殿下,三皇子,对不住,我先带钟大人回宫见父皇啦!越千秋,你放心,万一钟大人在父皇面前弹劾你,我一定会‘好好替你说话’的!”
刻意强调了“好好替你说话六个字”,小胖子咧嘴一笑,小白牙仿佛在日头下闪着光,继而就再次扭头回去,硬拖着面色很不好看的兵部侍郎大人大步离开。
小胖子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子都走了,反应慢一拍,行动上就输了不止一筹的李崇明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强笑和众人告别,匆匆追了上去。
至于作为不速之客的齐南天,这会儿哪里还会多呆,笑吟吟地拱了拱手,说是要回宫复命,顺带护卫一下那对尊贵的叔侄,冲越千秋使了个眼色后就溜得飞快。
这下子,被剩下的钟小白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丢弃的可怜虫,甚至仿佛感觉到身后那些被他带出来的同伴全都用犹如针刺一般的视线盯着他。
在这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刺激下,他不由得把心一横,瞪着越千秋道:“越千秋,我愿赌服输,但输的人只有不自量力的我,其他人都是被我牵累的,你不要为难他们,他们的赌注全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
“钟兄,大家都是一块来的,有福同享……唔!”
见给钟小白说话的一个仗义少年立刻被同伴拖下去捂住了嘴,剩下的人里再也没有站出来和钟小白一块扛的了,越千秋看到钟小白咬着嘴唇脸色发白,他不禁觉得这家伙挺可怜的。
“按理说,我现在还是闲人一个,今天到武英馆也是来看热闹的,你得问周宗主。”越千秋先是推脱了一句,随即却词锋一转道,“话说回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还有大把时间,要不要顺便把文华馆和武英馆的其他交流也一块办了?比如交流一下骑射之类的?”
此话一出,那些文华馆的少年们登时一片哗然,哪里肯留着挨打。堂堂兵部钟侍郎都被英王李易铭拖走了,皇帝甚至还派人来给越千秋送家书,继续别苗头无疑是自取其辱,随着第一个人开口推搪说今日还有其他的事,其余人纷纷找借口开溜。不多时,竞只剩下钟小白。
直到这时候,今日货真价实贯彻了看热闹三个字的萧卿卿,这才突然笑了。哪怕这只不过是无声的微笑,可只要是一直留心她的人,都全都被那犹如幽兰绽放似的笑容吸引了过去。然而,和当初她下轿时那艳光四射黏住所有目光的情形不同,此时,每个人都觉得心情一松。
“虽说是一场闹剧,可确实有点意思。”
见萧卿卿右手轻轻一动,越千秋立时本能地一偏头,伸出两根手指眼疾手快地一夹。还没等他用眼角余光去看自己手中的东西,他就听到了那个莫名多了几分鲜活的清冷声音。
“我就住在城西天宁客栈,三日之内可以拿着此物去那里找我,过期不候。”
英华堂中所有人就只见那个白衣身影起步往外而去,步履似缓实疾,只不过倏忽之间,视线之中就再不见她的背影。而越千秋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就发现右手食指中指夹着的恰是一张半个巴掌大小的竹片,上书红月二字,
他不动声色地将竹片往腰中一揣,这才好整以暇地看着钟小白,笑眯眯地说:“如果你把你那些同伴的赌注全都算在你一个人身上,大概得绕着金陵跑上几十圈。就你那小身板,只怕一天一夜都跑不完。可如果你答应一个条件,我可以越俎代庖,替大伙儿免除那个赌注,你要不要听听条件?”
钟小白何尝不知道自己只要绕城一跑,自己的面子和余杭钟氏的面子就丢尽了,可要是真的被越千秋强压着答应,那无疑是城下之盟,同样是一种屈辱。挣扎再三,他还是声音干涩地问道:“什么条件?”
“很简单。”越千秋冲着钟小白勾了勾手指,嬉皮笑脸地问道,“你改弦易辙,加入咱们武英馆怎么样?你看,之前人家不是说金陵四公子吗?我和不凡再加上你,这就有三个人了,我再想点办法把余长清给拉进来,这就齐全了,大家正好搭个伴,这不是正好?”
见钟小白顿时呆若木鸡,他便笑眯眯地说:“你不用现在答应,尽可回去好好考虑,三天后给我答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