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

长生猛地睁开眼, 已经日上三竿。

大王今天意外的没有早朝,背对着长生,以手支额。似在思考什么。

长生轻手轻脚下了床, 走到他的身后, 没想到书案上摊着一本书, 大王像是在看那本书, 又像是在走神。

长生在他背后, 轻轻地叫:“大王……”

离得太近吹出的气息都拂在他的耳上,大王走神走得太过严重,猛一回头, 看见长生近在咫尺的脸,脸上瞬间发出惊喜的光芒, 像是整个人焕发新生一样, 神色恍惚的看着他。

长生看他如此高兴, 也清明的朝他笑笑,指着那本书说:“大王, 这是什么啊。”

大王那焕发新生一般的笑,被这一句话问的醒过来,瞬间委顿,“哦……没什么,这是一本茶经。”

他刚才那一瞬间, 几乎把他看成师丹。

书桌上, 书本静静摊开, 像一个微笑着看着这个故事的老人。

大王没有再说话, 也没有再看长生, 移开了目光,看着那本陈旧的被人抛弃的《茶经》。

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

该忘记的人早已忘记了。

只有他重头拿起, 执着的不肯放开。

他该怎么告诉他,他不叫大王,还有一个名字,叫偃武。

偃武看着眼前的人,嘴角不自禁往上扬,他终究与他不一样,他是长生,早已转世新生的人。

长生看着大王的眼光变了又变,最后抬起手轻轻的落在自己的头上,那手太温柔,似在抚摸自己,又似透过自己抚摸另外一个人。

宫里人都知道,大王今天下午酗了一场酒,大醉。

长生那时睡中觉睡的正沉,一个人跌跌撞撞的伏到他睡的矮榻上,盯着他的睡颜,吻上他的鼻尖。

他用醉意朦胧的眼睛,尽情的贪婪的看着榻上的人,别人都说他醉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醉。

只有这个人睡着了,他才敢亲他。

平日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花了多少力气,才制住自己不发狂。从在小镇上,见他第一面起,他就想要化成野兽,把他生吞了。

然而他不能,他已经伤害过他一次,这一次,是老天爷可怜他。

他要小心翼翼的把他捧在手心里。呵一口气都怕烫到他。

然而这个人竟然要他成全他。

他用痴迷狂乱的看着这张睡颜,想要杀人泄愤,又几乎想流泪。

再见到他,他已不过是个平凡的人,没有了国君的光圈,活的低调而微小,再正常的不过爱上了一个女人。

那个坐在皇位上高高在上的君王,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想要珍惜他,却从没料到,他要得不是他。

他只是个正常人,没有拿正眼看过他,更甚至根本对他的澎湃狂热毫无察觉。

他喜欢的只是女人。

他需要成全的,不过是最正常不过得幸福。

至于那个爱他爱的沉迷的君王,早已随着前世死去。

带着那没有结果的爱。

只是他用了五年的时间才顿悟。

他看着那日思夜想的眉眼,熟悉的嘴唇,如往昔一样洁白的皮肤,轻轻地用脸贴上。小声呢哝“你一定要幸福啊……”

长生被弄醒,睁着睡意迷蒙的眼睛,惊讶的问:“大王,你怎么了?”一边伸手用指尖拂上他的脸庞。

原来他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大王用手擦了自己满脸的液体,对他温柔的的笑笑:“没事。”

长生一副疑惑的样子,大王伸手给他披上一件外袍,裹住长生因刚睡醒的而泛着冷的身体。大手揉着他的头发。“陪我去一个地方坐坐,喝喝酒,好吗。”

长生点点头,大王微笑着起身,两个人裹着大披风,穿过夜深露重的十二月天气,提着两坛酒,走了无数庭院,来到一个紧闭着的大门前。

大门是陈旧的红色,铁环已生了锈,他们进去院内,在一座高大的屋门前站住。

屋门和大门一样是古旧的颜色,大王抬头看着这丈高的门,伸手轻轻推开。

室内十分空阔,最尽头摆着一排牌位。下面几个黄色的蒲团。大王走进去,添了几只蜡烛,室内稍稍明亮了一些。

长生立在那一排牌位前,一一看过,最朴实的黑色牌位,上面供奉着几个声名赫赫的人物。

姨母原驻马国椒太夫人之牌位。

舅舅原驻马国国舅之牌位。

还有几个长生不认识的人,看来像是原驻马国的皇室成员,最后一个牌位什么也没写,黑色的木头上空空一片。但没有撤下,仍然在案坛上供奉着。安静的尾随在一众人等之后。

大王招呼长生坐下,两个人就随意的坐在蒲团上,各执酒壶喝了一大口。

这酒颇烈,在这不生炉火的隆冬之夜,很是解寒,大王和长生相视一笑,都没有说话,一起看着门外的月亮。

这屋子甚高,门也甚开阔,冬夜无风,但光是外面的寒气涌进来就让人受不了了。

但是两个人都不说关门。

“你知道吗。”目光凝望着月亮的大王轻声说。“这样和你一起安安稳稳的喝酒看月亮,是多难得的事情……”

他面对着月亮,只留给长生一个线条流畅的侧脸,皮肤在月色下泛着象牙色的光泽,目光里有水光流动。

“快十年了,我和你杀伐来杀伐去,竟然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眼对方……”

声音飘忽而轻薄,仿佛浮在空中的白雾,不用心听,就要飘散。

转过脸来,看着长生说。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比起跟你作对,我更喜欢跟你喝酒看月亮……”

他的眼睛里终于落下一滴眼泪。

“不是,应该说,我最喜欢和你喝酒看月亮……”

……

“从很小的时候……就想了……”

长生看着他惊慌起来,“大王你怎么了。”他说的话他完全听不懂。

大王甩掉一不小心留下的泪水,温柔的说:“吓到你了么,没什么,只是觉得很难得,……没想到我们竟然可以有这样一个晚上,安安静静的坐着……”

月光照到他的脸上,他看着长生,十分认真的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都能记得,有一个人……他最喜欢你了……从很小就喜欢……你不要忘了……”

长生不明所以,还是点点头。

大王摸着他的头发,脸上变成那种宽溺的兄长一样的表情。

不论你以后变成什么样子,与谁成家立业,在世上哪个角落,离我是否天涯一般远。

我都希望,你能记得,你的这幅身体能记得,曾有个深深对你不起的的人,这样说过,满怀悔恨的,这样说过。

“长生,我知道你喜欢的那个女子就是宁清昼……”

长生十分惊讶,说“咦?你怎么知道是她……”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等于变相承认,脸上起了两团红晕,声音也低下去。

大王看他这样子,眼里闪过一丝刺痛,但瞬间收敛。

“我会成全你的……”

长生惊喜的抬起头,大王看着他,温情地说“你所要的,我都给你,你喜欢的,我都拿来放到你眼前,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只要你幸福……”

“放心……我不会再……伤害你……”

长生被他一句成全高兴的冲昏头,也不顾他后面说什么,拉起他的手,喜得无可无不可。

大王低头看着自己被他拉着的手,眼里的水光更加璀璨,把长生一时间看得失神,好似天上的月色全被一只手抓起放到这个人的眼里。

大王月色盈盈的眼睛微眯起来。

终于狠狠心,将他的手轻微拂开。

手掌脱离了手掌,给两方自由。

他抓起身边的酒坛灌了一口,烈酒入喉,心脏和肺部都火辣辣的。像一道烈火烧过。

这样微凉的天,这样伤人的酒。

夜色如黑幕,圆月如明镜,似有似无的云朵如冷气般萦绕着天空。

两个人就这样平心静气的看着月色,一个太过喜悦,一个一声不吭。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给长生最想要的。他不能成全他的前生,就成全他的今世吧。

至于他自己……已经无所谓了。

那个人已经活在他的心里,刻在他的黄昏清晨,万里江山上,不言不语,没有人提起,但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他会克制住自己的……他会忘了他的。总有一天,会的。

天阶夜色凉如水。

长生陪他坐在冰凉的蒲扇上,身上薄薄的衣服抵不住夜的寒气,早都凉透了。

大王却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长生呵了口气,陪他聊天。说:“大王,后面那供奉着的是你的亲人吗。上面刻着‘姨母’‘舅舅’”

他生活在深山里,并没听说过这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那里的人自顾不暇,那有机会传播那满朝皆闻的闲情逸事。

大王回头看看那一排一排的整整齐齐排列的牌位。

总是一副笑脸的椒太夫人,严厉督促他用功的舅舅,甚至还有他那偏心的父王,背叛他的大哥……

现在他们都老老实实的被他收藏在这里,享受他的供奉,谁也不能背叛他,谁也不会伤害他了。

他轻轻点头,“嗯。”

长生说:“大王对他们如此上心供奉,真是孝顺,想来他们在世时,一定很疼爱你吧?”

大王低头,额发落下来遮住眉眼,看不清表情,只留一片阴影,似是陷入往事的回忆。

血泊铁戈消磨了着多少德怨恩仇,前尘翻滚,硝烟过去。

他的脑海中终究还是只剩下那些甜蜜而温情的日子,嘴角微微的勾起一个弧度说:“是的……”

长生用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脸,问:“那你最亲的,最爱的,最疼爱你的是谁呢?”

他被这一句话问的从回忆中抬起头,像一根绷紧的弦被弹了一下,蓦然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想忘却被一句话戳的神经刺痛的脸。

原来,他终究还是没有彻底放手啊。

他看着他,认真地说:“长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不要叫我大王,我……有一个名字的……我叫偃武……”

长生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他依偎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与他对视。“请你叫我偃武,最后,叫我一次。”

长生被他看得发毛,像初生儿童学语般一字一句的说:“偃……武……”

仿佛有个空远的声音也曾这样喊过,温和的,带点寂寞的。

他听了这两个字,像沉浸在幻想中一样,轻轻地,满足的闭上眼睛。甜蜜而疲惫的将头靠在长生肩头,眼泪汹涌的流下。

沾自己的满满一脸颊,也沾湿了长生的一大片衣肩。

他在有生之年还能听到这一声呼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该完满了,该彻彻底底的放手了。

大王,不,是偃武安静的枕在长生的肩头,长生允自抬头看着那一轮明月。

长夜漫漫,冷寂无声。最是无情的明月啊,你可明白这人世的痴嗔爱恨,情仇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