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那一天, 他正在书房看书,安插的小太监急急的跑来,伏在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他听了之后, 眉头似有似无的皱了起来, 缓步走到临风的栏杆前, 稍稍俯视, 果然看见不远处,师丹一身白衣,匆匆从假山石中穿插而过, 依旧淡雅的眉目,若隐若现的有几分别样情绪。

师丹知道, 自己一举一动都有人紧密关注, 向来很少迈出寝宫门, 虽不说话,却依然让人安心。今天, 是为何,这样急惶匆忙的悄然出行。

偃武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白色身影,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

他的睫毛垂下,安静的转身,回了寝宫。

四周静寂, 他在寝宫中无声的坐了一会, 忽然挥起袖子, 铺下宣纸, 右手执笔饱蘸墨汁, 写了一个“静”字。

开阖婉转,潇洒流落。却在腕上用力写下最后一个勾时, 微不可查的流露出些急遽惶然。

偃武面上仍是一派从容,安静的收尾,将笔墨放下。

他双手撑着桌子,身上穿着黑衣,连同那低垂的黑发,远远看去如一团不甚分明的黑雾。模糊不清,看不清表情。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但至第二天,便如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并没有查问小太监师丹昨日的去向,跟没有当面质问师丹,当然,在内心深处,他是不敢的,胆怯的。

反而,当第二日在对那些眼线交代事情,念到师丹这个名字时,语音更柔软,眼神更柔情。对待这个人,也更加小心翼翼。如果不是偃武还顶着帝王的帽子,几乎要让人认为他察言观色,谨小慎微了。

师丹还是眉目平静,一如以前。偃武屡次想靠近他,但却在徘徊试探之后,止步不前。

师丹爱在那走廊前吹风,背对着走廊,这天,偃武在他身后站了半日,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也看着前方,轻轻的说:“风真大啊……”

师丹毫无反应,素衣无纹的背影一动未动。

冷场了半日,偃武在旁边越觉得头皮发麻心跳加速,这是他自从师丹醒来后第一次与他说话,心跳得像疯了一样,杂乱无章。但是,师丹却没有回应他。

他望着那个背影,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不受控制的冲口说了一声:“你冷么?”口气太过关切,说出口之后自己立刻后悔了,惴惴的望着师丹。

师丹像湖水一样的眼光划过一道潋滟的水波,眼睫向后微垂,似是叹了一口气。但是这动作太小,身后的人根本看不见。

偃武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却等不来师丹的回应,努力掩饰也掩不住失落之色,悄悄地退下了。

偃武走后,那个白色身影才回了头。

师丹望了望偃武离去的地方,将淡淡的目光收回,细致秀美的眉峰聚起,似在思量,又似在挣扎。

他是素氏的王,一直以来,都是那样矜持而高贵的人。

爱,不能成为卑微的理由。

他的爱一直夹带着薄纱一般的淡然,即使在最浓烈的时刻,也是那样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的。

不是因为不爱,而只是因为他把一切都矜持起来,不论是得到还是失去。

所以才在他醒来后,两人陷入这样僵持的局面。

不光是偃武,师丹他,他也在斗争,他也不知如何选择。

而这一切,师丹相信偃武他都明白,在这一点上,两人很默契。

他们都在等,等一个选择,等一个结果。

自从发现师丹会偷偷出去之后,偃武没什么反应,照常在自己书房里读书写字,而师丹并没有停止,出去的频率极稳定,完全是一副低调而完全不受阻碍的样子。

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师丹出去的次数悄然增加,偃武还是无反应,权当没看见似的。认真的在书房写字。

书房的习字废纸一天比一条多。

那天,偃武正在练字,傅白虎悄悄的走进来,站在远处,用那种近似哀悯的复杂眼神看了他好久后,靠近他,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偃武的手腕骤然停住,“静”字最后一道钩上,由于抖了一下,墨迹染了一大块。

偃武怔了一会,把那个“静”字团起来揉了揉扔进废纸堆中。

那一堆废纸中全是“静”字。

他理都不理前来“通风报信”的傅白虎,径直走到师丹常坐着的那条栏杆的对座,把腿也蜷上来,头仰靠在栏杆上。

刚才,傅白虎伏在他耳边对他说,那个宁清昼姑娘,怀孕了。

偃武迷茫的仰头靠在栏杆上,眼睛眨了眨,竟然有点酸。

他并不是没想到,他不让人跟踪暗查,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明白,即便是有人把事实告诉他,他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还能对他做出什么吗,他……怎么会呢……怎么敢呢。

那一点勇气,早用完了。事到如今,他只是想让他选择而已。

但是,听到师丹瞒着他,偷偷去看宁清昼的时候,想想他平时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偃武的心里还是止不住的心寒。

怀孕了呢,人家怀孕了呢,偃武忽然暴躁起来,甚至,在心里隐隐恨起为什么自己不是女人。

和那女人比起来,自己真是一无所有,甚至还让他厌恨,这样的自己拿什么跟人争呢。

师丹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天已晚了,刚一回来,就听说,大王病了。

他听说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并没有进去看他,还是回了自己屋,

没想到马上就有傅白虎堵在路上请他进寝宫看视,他只好跟着进去。

一进门看见在重重纱帐中,身穿黄色薄衣的人躺在床上,头发已经解开,散落在床上,气息也那么紊乱,看来不是装的。

傅白虎没走,自己站在当地不知该走还是该留,有些尴尬。

傅白虎竟然还嫌不够似的,领着他揭开重帐,往里去。

到了跟前,揭开床边最后一道纱幕,师丹看见他脸色蜡黄,病的不轻的样子。

奇怪,怎么上午还好好的,晚上就病成这样了。

师丹有点疑惑,但忍着没问,还维持着一副冷淡的样子。

倒是一直在他面前羞涩害怕的偃武,此刻不知是烧坏了还是怎的,竟然撒娇似的抱住他的手,把师丹吓得赶紧收手。

偃武撒娇的手落了空。

师丹转身就走,匆匆回了自己屋内。

结果没想到一进门,屋内什么都没了。

这个偃武竟然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全搬走了,这不是耍赖么。师丹忽然觉得很无奈。这就好像跟一个小孩吵架似的。

正无奈间,傅白虎紧跟着进来,一边解释一边劝说师丹去偃武那里看看他,陪他住几天。

师丹越来越觉得他的病像是假的。但他还是跟着去了。

偃武的脸色真的是很差,双眼眯着,脸烧得通红,师丹想,也许就算他刚才抽手后没有离开,偃武也未必能再次摸索着他的手。

师丹站在他身边好尴尬,但是,想到上次栏杆前偃武在他身后,那畏缩的,欲言又止的样子,师丹停了停。

偃武的脸烧得很红,墨色的发落下来,竟然显出几分年少时的美艳。很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师丹仔细的看着他,犹豫了一会,把手轻轻的放到他如墨的黑发上。

偃武也没有反抗,也没有乘机抓他的手,任由他抚摸。

那,是偃武对他的最后一个印象。

在逐渐模糊的双眼中,师丹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你说,这像不像梦。

这也的确,在很多年后,都成为他挥之不去的一个梦,甜蜜的,哀伤的。

梦里的人没有恨他,也没有怪他,反而温声的,像最初般的,叫他,偃武……

好像他们之间没有那九年。

好像他们都还没有犯过错。

偃武那时烧得昏沉,但是,他还记得,他大概是睡了三天吧,他有知觉,只是眼皮太重,醒不过来。

但是他感觉得到,感觉得到那人是在他身边的,他很感动。

他听到得到那人每天在他身边睡下,拉被子,起床的各种声音,也能感觉到床或下陷或起升,他知道那是他上床下床的动作,他甚至能感觉到一阵凉风,或一阵暖气,他知道,那是,那人给予他的体温。

他的各种感觉都很清楚。

但是遗憾的是,他没能睁开眼,看他一眼。

在黑暗中,他的直觉分外灵敏,从师丹盖被子的声音,或者起床的力度,甚至从那个人的吐气中,他都能感觉出,这个人,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他还记得,那一天早晨,天较以往都冷,几乎到了呵气成冰的温度。

他那一夜醒的特别早,大概那时,天还未亮。过了些许时候,身边的人极轻极轻的起了身,床陡然一轻,然后萦绕耳边的便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那人似乎是背对着他的,穿好衣后,似乎转过了身,停了一下。

因那一瞬间的静止,偃武在黑暗中也惊动了一下。

早知结果的心,像是被豁然喇上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