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邵小五清了清嗓子, 替苏承拉开身边的椅子。但等苏承挪过去,他却迅速坐到一边,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余行:“……”
苏承也被这走位弄得一愣, 他正犹疑着, 余行直接接过来他的盘子, 放在了餐桌上座位对应的位置。
“小承子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邵小五迅速找到了话题, 打破这一阵的沉默, “你经理人和助理呢?这可不行呀,实在没人在,你打个电话叫我们谁给你带吃的也行啊。下回别乱跑了啊!”
“谢谢小五哥。”苏承边坐下边道, “我给他们放了假,已经回去过年了。我听说中国人的新年很热闹, 要阖家团圆, 还叫做春节。”
邵小五:“……你对春节有什么误会?”
苏承一脸茫然, 邵小五刚要详细聊聊这个话题,就来了电话。他一看手机, 乐颠颠地直接蹦了起来:“啊——那个你们先聊!我还有事啊哈哈哈!”
于是,苏承一脸茫然地看向了余行。
不用说,一看就知道是宋棠棠的电话。余行只好替他解释:“春节不是元旦,二月份才过呢。”
虽然一向自诩炎黄子孙,苏承对国内传统的认知还是有限:“可是, 春节代表着新年, 为什么不是一年的开始呢?”
“也不能这么说, ”余行扒了两口饭, 借机低下头看碗, “咱现在说的二月,是公历的二月份。按着农历算, 春节就是大年初一了……哎,对了,农历你知道不?”
苏承诚恳地问:“我可以不知道么?”
“……”余行哭笑不得,“你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这有什么可不可以的。”
苏承低头喝了口粥:“我怕你讨厌我,不愿意和我多讲。”
余行也觉着自己这样闷头扒饭避嫌太刻意,于是放下筷子,大大方方地看了过去:“没有的事,我吃完了。”
此时有点晚,餐厅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零星几个也都是其他的住客。按照剧组人员假期作息,下午起床,傍晚吃饭,现在都窝在房间刷手机等宵夜。
“你慢慢吃别着急,我等会送你回去。”余行又补了半句。
苏承点了点头,乖巧地吃起饭来。
两人相对无话。余行一摸口袋,不巧没带手机,只能转筷子玩,转了一会,他福至心灵一看,苏承正盯着他发呆,一脸的失魂落魄,就差在左脸上写个“失”,右脸上写个“恋”了。
“……吃饭,一会儿凉了。”余行放下筷子,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嘿。回魂了。”
苏承打了个激灵,顿时如梦初醒,埋头拨弄碗里的饭粒。
余行摇了摇头,捡起来筷子接着转。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个道理,无论怎么看,受害人都应该是他。但每当两人相处,苏承都会让他有一种自己欺负良家少女的感觉,好像是自己始乱终弃,骗人骗感情,天下第一渣。
气氛有些尴尬,好在邵小五良心未泯,没过多久就溜了回来。
“行哥!”邵小五接个电话,立即原地满血复活,“行哥啊,你还记着咱之前打游戏的日子不?你技术好手速快,咱哥几个抢boss没输过,对不!”
“……”余行决定收回良心未泯这个评价,“你有话直说。”
邵小五羞涩道:“棠棠她又想买那啥违规出版物了,前几名呢赠个特典,帮个忙!江湖救急,大恩不言谢了啊。明天九点,不见不散?谢谢谢谢!这周午饭我请了!”
苏承坐一边,一脸失恋后的怨气;邵小五坐另一边,浑身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余行夹在中间,犹如阴阳两界交替:“……”
对于苏承这种失恋以后嘤嘤嘤,任何一句话都能让他怀疑“你是不是讨厌我”的情况,余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可能彻底宣告结束这事打击有点大,小孩还是承受不来分手,苏承今天整个人都挺奇怪,好像被什么幽怨的灵体上了身。
毕竟在一起过,真心这玩意放出去,一时半会收不回来。看苏承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好一孩子,余行还挺于心不忍。
那么,在场就剩下邵小五一个能怼的了。
余行冷冷瞥他:“……我谢谢你啊。”
邵小五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转换话题:“那个,苏承啊……哎你这样自己住不方便,要不找个工作人员一起?有一个照应。”
苏承道:“我……不太习惯和别人住在一起。”
“哦这样!”计划失败,邵小五再次换策略,三十六计走为上,“那就这样了啊哈哈哈,那个,晚上我得陪棠棠视频呢回去了啊!!!”
余行:“……”
邵小五飞快跑走,等他拐出了餐厅,苏承忽然认认真真道:“行哥,你要对小五哥好一点。小五哥是一位很好的朋友,你不要欺负他,”
余行啼笑皆非:“行,不欺负他。”
苏承却并不满意他随意的态度:“行哥,我是在很认真的提意见。你的身边可以没有我,但是,一定要有一些朋友。小五哥很好,你不要经常欺负他,万一他真的生气了怎么办呢。”
被苏承一本正经地讲做人的道理,余行觉着这画面还有点诡异。他动了动嘴唇,本来想解释解释,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于是“嗯”了声:“谢了,我记着了。”
说起来邵小五,余行和他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
他俩是高中校友,余行整天的旷课打架。有一天遇见了隔壁学校的校头来收保护费,欺负个豆丁似的男生,他怀着一腔热血带兄弟们一拥而上,最后惊动警察,差点进了局子。
豆丁就是邵小五。
邵小五是南方来的,阴差阳错在这准备高考。他说话口音重,在普通话区基本上有语言障碍,长得还不高,课程跟不上,成绩也差劲,整天被人欺负。直到碰见余行这群日天日地的不良少年,才算有了人罩。
余行学表演,普通话能拿一甲,有空就教他。毛头小子没耐心,遇见n啊l啊这种怎么也教不会的,一生气就拍桌子。不过有压力就有动力,邵小五学得飞快,很快就能口齿麻利地怼回去,余行的单面压制,渐渐变成了两人互怼。
从小到大相处惯了,以至于余行的脾气收敛了不少,也仍然没改了怼邵小五这茬。而邵小五恰好相反,从试探着怼余行,一点点长成了怼天怼地怼空气的邵导。
想想从前的事,余行不禁想起“时间是把杀猪刀”。是的,非常正确,杀猪刀宰邵小五真是正正好好了。
苏承看他明显走神,低头默默吃饭,等余行回过神,才再次小声说:“哥……我不放心你。”
他越说声音越小,余行索性装作没听清:“啊?”
“我吃完了。”苏承放下筷子,试着将双手撑在桌子上,缓缓站起来。可还不等站直,就跌坐回位置上,他苦笑着道,“还是要请你送我回去了。”
余行看他还剩着大半碗饭,去前台打包了一份宵夜,才架着苏承回房。
苏承似乎还想提邵小五的问题,被余行截住了话头:“……你别这样,怪别扭的。先说好,没嫌弃你的意思,就是听你这么念叨吧,我就能想起来高中那个政治老师。”
苏承道:“抱歉。”
叫他麻利道了个歉,余行反而更浑身不自在:“用不着。我就想说你……别这样。还是那句话,咱就分个手,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你甭担心我,好好照顾照顾你自己去……呃……”
说到“照顾你自己”,苏承恰好用房卡开门。卡片插在门口的供电槽上,瞬间暴露了满屋子凌乱不堪的样子。
余行:“你……”
“把我放在沙发上就好。”苏承道。
唯一的沙发上堆满衣服,完全没留下放人的空间,余行果断把他架回了房间。
房间也不见得有多整齐,地上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衣服,有药片,绷带、止痛贴、冰袋一应俱全。唯独整齐一点的是床,上面只有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枕头还放在了床尾。
掉落最多的是止痛贴包装壳,余行目测一下,少说也得有三十几包了。他在床头柜上找到一块地方,见缝插针一样放下宵夜,问:“贴药悠着点儿啊,你这怎么没人打扫?”
“我行动不便,还会再弄乱,没叫人来。”苏承费力地坐下。
余行给他摆正枕头,刚给电水壶烧上水,要去收拾一下满屋乱七八糟的残局,就听见苏承抽了口冷气,又要把枕头放在脚下:“……嘶,疼。”
“你别动。”余行环视一周,最后实在没看到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只好去沙发上取了两个抱枕,给苏承垫在了脚下。
就这两个抱枕,还是翻出来的,余行实在无法直视这样的惨状:“你助理放假几天了?你就一直这样?”
苏承躺了躺,大概是好些了,又挣扎着起来,卷起裤腿解绷带:“不太记得了。或许有一个星期。”
余行看着他一圈圈地解开绷带,露出了里面的止痛贴。一层压着一层,贴得密密麻麻,撕下来都很艰难,和沙发上压着的衣服有一拼。
“这东西不能多用,”余行叹了口气,坐下来帮他撕,“你当自己糊墙呢。”
苏承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这里的气候湿润而寒冷,我真的会难受。受伤以前只贴一个,最近才用得多了一点。嘶……”
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战栗,余行尽量放轻了动作,尽管明知道这话不太该说,还是忍不住指责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能将就?腿不想要了?你听小五的,找谁跟你一起住,别折腾自己了啊。”
苏承轻轻道:“我不喜欢和别人住在一起。”
“……扯淡。”余行道,“你住我公寓的时候怎么没这毛病?”
苏承坦然道:“可我喜欢你。”
余行:“……”
说话的功夫,止痛贴基本都撕了下来,露出了红肿而畸形的脚踝。余行的手几乎感觉不到人体该有的温度,而从外型来看,这截骨头也较之前扭曲得多。
苏承疼得出了冷汗,脸上湿漉漉的,头发也乱成了一团,垂着眼睛安静坐好,显得分外委屈。
余行长叹一口气,心说自己上辈子怕是欠了这小子一座城,认命地搓了搓手,捂在了他的伤处上。
苏承浑身一震,头更低了些。
余行叹道:“你这孩子……算了,你也够难受的,不说你了,以后自己长记性,别到处乱蹦哒。你这腿到底怎么回事?别是摔了又没治好。”
“……差不多。”苏承像是被老师抓了作弊,心虚得溢于言表,“愈合得有些不好,但没有很严重。过一阵会好起来。”
“……说真的,哥现在有点好奇你对严重的定义。”余行道,“行了歇着吧。”
刚刚烧的水开了,太久没人用的水壶响得分外欢实。余行把桌子上的几个杯子拿去洗干净烫好,从直饮机接了温水,拿给苏承;再用温水洗了一条热毛巾,敷在他的伤处。
苏承把水杯捧在手里,等余行回来,又递给他:“你喝一点水。这是不是就叫做‘借花献佛’?”
余行正好渴了,一口喝光了大半杯水,又去接了一杯:“嗯,差不多……”
可能是这几天作息紊乱,稍微折腾一下,他就开始犯困。他想赶紧找借口回房间,可是苏承还在说话,他插不进去嘴。
困劲来得太突然,余行几乎听不清苏承说的是什么,就算听清了,也很难意识到这些音节代表了什么。还没找到机会道别,他脑袋一沉,居然直接睡着了。
如果是清醒的状态,余行或许会发现不对。可他一片昏沉,除了困,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见他发出均匀而悠长的呼吸声,苏承缓缓松开握成拳的手。
在手心里握着的,是六个安眠药胶囊。其中一个已经被打开,里面的药粉也倒空了。他把五颗药和一个空胶囊一起放进嘴里,和这水一口吞了干净。
枕头旁的手机到了待机时间,屏幕一下子熄了。最后的浏览页面是“小剂量服用强力安眠药后果”,得到的答案是“有镇静作用,对身体没有影响。”
安眠药物经常服用会产生抗药性,他仍旧没有倦意。他努力把余行搬到了床上,放在自己身边,垫上枕头盖好被子。
余行好像还没有睡踏实,含含混混地喊了一声“苏承”。
苏承的身体条件反射地一僵,他正要给定闹钟,手机一下就摔在了地上。
虽然离床不太远,他目测一下,还是不太好拿回来,索性就扔在那,不管了。
余行被这声音惊动,睡眠又浅了些。不过酒店统一规格的大床起了作用,他并没发现自己睡错了地方,发出了“呐”的一声,嘟哝着问了句“怎么了”,顺带着翻个身。
他的脸朝向了苏承一边,苏承又是呼吸一滞。
强制改变的睡眠不太踏实,余行还处于半梦半醒的阶段,没听到回答,又问了一遍。
看余行是彻底困得脑子不转了,苏承作案之初的心虚减退了不少。他悄悄凑到余行的旁边,小声问:“行哥?”
余行“嗯”了一声。
苏承垂下眼睫想了想,轻声道:“你喜不喜欢,我像今天这样,离你远一点。”
他没指望着得到答案,这个问题对于睡着的人而言,太过复杂了。
而且问题的本身就不成立。他虽然在餐厅里装了半天的怂,实际上却把人拐带回了自己的房间,现在还壮着胆临时起意下了药……都睡在同一张床上了,还怎么远呢。
可余行皱着眉头反应了一阵,竟然真的回答道:“不喜欢……嗯,想开点……别想不开了,乖啊……”
说完这句话,他就真的睡着了。
苏承努力理解了一番,才领会到其内涵,是在说自己今天的表现如同分了手想不开,太别扭。
无论如何,两个人终于再次躺在了同一张床上。苏承静静享受着不多的亲密,他抓紧时间,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这张熟悉无比的脸,如同从前的每一个日夜,或隔着镜头相框,或隔着汹涌人海,以及为数不多的、两个人的独处。
不同于两个人都清醒的时候,苏承要么热烈地纠缠,要么可怜兮兮地述说着自己有多么惨,要么像今天一样,极为刻意的拉开两个人的距离,摆出来一副受人拒绝受伤的模样。他的目光显得极为柔和,恋慕的神色丝毫未加掩饰。
还有一点隐而不发的冲动。
既想将眼前人拆吃入腹,彻底据为己有,又奢望他心甘情愿,何时愿者上钩,比翼连枝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受中文水平限制,苏承很难彻底理解这些词汇的内涵,但他早就一一记下那些形容夫妻和睦的词句,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在脑中尝试着勾勒。
房间里的挂钟滴滴答答,在安静的夜晚,秒针摆动的声音分外清晰。
也许是从前同居留下的熟悉感还没散尽,不多时,余行胳膊一揽,如同还在交往时一样抱住苏承。
苏承终于感受到了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