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可喜的事。新岛大夫已经同意吾下周就可以自由外出,但条件是要由花田护士陪同。吾说,这不就像约会吗?花田护士听了显得很尴尬。被一个老头子开这种玩笑,想必高兴不起来吧。
不管怎么说,好久没上街了,吾满心期待。
四月十三日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一次外出。为避免遇到熟人惹出麻烦,吾戴了副浅色眼镜,镜片是没有度数的,吾的老花眼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除了眼镜,花田护士还替吾准备了衣服。看到全是高级品,吾顿觉手足无措。就算年轻时吾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不由得有些畏缩。但花田护士说“不要紧,穿起来一定很合适”,吾这才鼓足勇气穿上。站在镜子前端详时,吾只觉得害羞得很,不好意思细细打量。后来新岛大夫也来了,说这身衣服合适极了,吾这才放了心。
说是逛街,吾也不知道去哪儿好,于是全由花田护士拿主意。她提议先去热闹的地方看看,吾们便搭上电车。车上人很多,吾们都没有座位。对面就是爱心专座,坐在那里的年轻人却没有给吾们让座。花田护士说,这是因为吾们看起来都不像老人家。事实上吾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稍微站一站就腰酸腿疼。返老还童真好啊。
吾们抵达的地方人流如织,还有一条街高档店铺云集,吾和花田护士便沿着那条街逛过去。西装革履的打扮让吾很不习惯,愈走愈不自在,对旁人看吾的目光在意得不得了。花田护士对吾说:“没关系,只管昂首挺胸往前走,你看起来是个很有气派的绅士哦。”
吾们信步逛了服装店、画廊,所到之处无不富丽堂皇。吾到今天才知道,世上竟有这等繁华所在,而生活可以如此优裕,更是吾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一直以来,吾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工作、吃饭、睡觉,一年一年地老去,然后就是等死。光是有机会了解这样的世界,就不枉吾动手术返老还童一场。
逛珠宝店时,花田护士一直热衷浏览女表,店员遂不断向吾殷勤推荐。当时他推荐的是夫妻同款的表,好像叫什么对表。吾说吾们不是夫妻,店员顿时诚惶诚恐。花田护士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晚上吾们在一家餐厅用餐。吾平生第一次光顾这么优雅的餐厅。花田护士点了餐,吾一边跟她学刀叉的用法,一边享用法国菜。心醉神迷之余,反而没怎么尝出味道。吾暗想,以后也要多多了解美食方面的知识。
回医院的路上,吾向花田护士道谢,感谢她让吾体验了宝贵的经历,过得非常开心。花田护士说,她也玩得很愉快。吾心想那就好,她为人真的很亲切。
四月十四日
今天一天都待在房间里和花田护士闲聊,吾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事。她丈夫两年前病故,此后她一直独自生活,膝下也没有子女。吾说,那不是和吾差不多嘛,她微笑着点点头。
她今年四十三岁,但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应该说是最近感觉她忽然变年轻了。说不定是吾自己愈来愈年轻,看她才会有这种感觉。总之不知怎的,吾忽然觉得她很漂亮。
吾对她说,希望还会再约会,她也笑着说是啊。吾说这话是出自真心,但她心里如何想,吾就不得而知了。
四月十六日
吾问新岛大夫以后的事,想知道吾会年轻到什么程度,又能维持多久的青春。大夫说,目前还不是很清楚。老化意味着细胞的死亡,但根据大夫的研究,并不是所有的细胞都彻底死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停留在假死状态。这次的实验就是通过特殊方法唤醒那些假死细胞,促使它们进行新的分裂。
所以返老还童并不会无限制地年轻下去,只会年轻到开始老化的那个时间点而已。但那已经够伟大了。人的身体从二十岁左右开始老化,因此吾应该会年轻到二十岁。这毕竟只是理论上的推测,无法保证。吾也很可能只年轻到现在的程度。
但没关系,能够获得目前的身体,吾已心满意足。
重要的是,这种状态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大夫说,老鼠是在一个月到两个月后恢复原状,但不知这一规律是否适用于人类。吾问有没有可能永远维持现在的状态,他说当然有可能,那是最理想的结果。
吾做了牙齿检查,发现牙龈变厚了。吾以前就只有牙齿还算结实,看来现在愈来愈健康了。
四月十九日
最近开始琢磨写这份日记的意义。新岛大夫叫吾写这个,肯定是想记录吾精神上的变化。那么吾的日记岂不是迟早会被别人看到?想到这里,吾就不敢悉数记录了。
向新岛大夫说起这层顾虑时,他说并不打算看吾的日记,叫吾记日记,是为了让吾掌握这段宝贵时期的心路历程。要不然等到实验结束,那些大夫向吾提出种种问题的时候,吾却忘得一干二净,不就白做了?
为稳妥起见,吾追问新岛大夫:“您真的不会看吗?”大夫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
吾很担心日记被别人看到,是因为有件事正在犹豫要不要写出来。既然大夫这么肯定地保证,吾决定相信他的话,照直写出来好了。
那是昨天的事。吾和花田护士又上了趟街,和上次一样闲逛,然后吃了顿饭。
但再往后就不一样了,吾开口邀她去宾馆。吾也觉得这样太直截了当,但吾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就连这个办法,吾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来。
吾不知她会不会点头,心里全无把握,甚至觉得她可能会发火。她却小声说:“那最好先去定房间……”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是答应了。
宾馆里发生的事吾没法写出来,总之就像是做梦。几十年没做过这样的美梦了,不是吾夸张,吾真觉得马上死了都值。
但一切结束后,花田护士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吾问她为什么,是因为吾其实是个老头子吗?她摇摇头,说正好相反,你还会不断年轻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觉得我只是个黄脸婆了。吾说绝不会有这种事,不管身体怎么改变,对你的心意永远不会变。她只是静静地微笑,说:“还是先别说得这么笃定吧。”
吾很烦恼,要怎样她才能相信吾的诚意呢?
四月二十一日
花田护士似乎在躲着吾,只在有事时才到病房来,而且每次都同新岛大夫一起,也不肯正视吾的眼睛。
大夫告诉吾,吾的身体年龄已经恢复到三十四五岁,又叫吾去趟美发店。吾的头发已经长得乌黑茂密,量了一下,有十几厘米。
四月二十四日吾的身体年龄已迈入二十多岁,健身训练的成果也凸显出来了,脱掉衣服,身上都是肌肉,胸肌尤其结实。
吾去了趟美发店剪发,理发师问吾想剪成什么样,吾说随便,他就帮吾把两边和后脑勺的头发打薄。对着镜子一照,吾的面容就和身体年龄一样,说是二十来岁也不奇怪。吾不由得回想当年二十来岁的时候,吾在做些什么。当时吾是个下等兵,每天吃不到像样的东西,在战场上满身泥水地四处奔逃。闻着火药的气味,听着长官的吼叫,连思考这场战争是对是错的工夫都没有,光是一天天熬日子就已经耗尽全部气力了。每次活着挨到晚上,先是松一口气,马上又担忧明天会不会死掉。这就是吾当时过的日子,吾二十来岁时的大好年华就是这样过来的。
现在吾又恢复了青春。吾可以重新来过了。
从美发店出来,吾心中一动,迈步走向家的方向。沿着商业街信步闲逛,吾心想,现在谁也看不出吾就是那个寒酸老头了吧。不知不觉吾已来到书店前,朝里一瞥,看到井上千春正在搬书,似乎没注意到吾。
吾赶忙离开书店,回到了医院。吾这个样子不能接近她。
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替吾换床单。看到吾的发型,她称赞很好看,但只说了这一句,就逃一般地要走。吾忙说:“等一下!”伸手抓住她的右手。
那一瞬间,吾心里掠过一丝无可形容的不快。吾不知她发觉了没有,她只是温柔地挣开吾的手,默默地走出病房。
刚才抓住她的手时,吾感到这是中年女人的手。之前吾还觉得她很年轻,今天却对她的皮肤有了不满。想起她先前对吾说过的话,难道就是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吾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却又无法否定,忍不住大生自己的气。
四月二十五日
吾是最差劲的男人。和花田护士相爱不过一个星期,吾就清楚地意识到对她的爱已迅速冷却。今天她和新岛大夫一起过来时,吾一直很在意她脸上的细纹和手上松弛的皮肤。印象中她应该更年轻一些啊!一股焦虑让吾胸口发闷。
不得不承认,吾对花田护士的感情已经淡漠,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却愈来愈强烈。不用说,那个人就是井上千春。昨天只是瞟了一眼,她的影子就已刻在吾心里,再也忘不掉了。
吾想见她,想得迫不及待。吾想听到她的声音,想和她说话,想看到她的微笑。
站在镜前端详自己现在的模样,吾看起来到底像多少岁呢?二十六七岁?还是三十三四岁?不管怎样,她都应该认不出吾就是那个秃头老爷爷了。这样,吾就有可能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接近她。
吾打算等再年轻一些就去见井上千春。这个想法让吾兴高采烈,没完没了地幻想该怎样接近她,对她说什么。还是忘了花田护士吧。吾知道自己很卑劣,但这也无可奈何。
四月二十八日现在的衣服太老气了,吾决定买几件新衣服。但吾不知时下的年轻人都在哪儿买衣服、爱买什么式样,迷茫良久,最后还得找花田护士求助。她拿来一本刊载了很多年轻男性服饰的杂志(好像叫什么时尚杂志),问吾喜欢什么样的。吾说吾不懂,她就帮吾挑了几件适合的,打电话向杂志上的服装店直接订购。
吾向她道谢,说她是吾的恩人。她只是摇摇头,要吾不用把她放在心上。然后她又建议吾,今后最好不再自称“吾”,而是改用“我”。吾说吾从没用过这个词,她说,这个自称跟吾的外表比较配。到了晚上,我边看电视剧边独自练习。乍一改口,总觉得怪别扭的,但要和井上千春聊天,非得先练顺溜了不可。
最近那话儿老是自己站起来。躺在被窝里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伸手握住。我问新岛大夫,可不可以一天只拍摄两个小时。想到二十四小时都在摄像机监视之下,我心里就很不踏实。
大夫回答会考虑的。
四月三十日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穿着新衣服上了街,目的地只有一个—千春所在的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