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沈筱宁在江云天的新居真的喝多了,这是精明的世纪大酒店总经理所不曾有过的。不管在任何场合,也不管喝多少酒,她是从来不会醉的,她可以趁用手帕擦拭嘴唇的时候将嘴里的酒很巧妙地拭去而不留任何痕迹。通常是别人被她灌得东倒西歪,而她却连一滴酒都没有喝到肚子里。可是那天晚上在江云天夫妇面前她不知怎么就难以自制,竟然真的把那些酒都吞到了肚子里。她觉得那酒没有什么滋味,仿佛是一杯杯凉开水。
但那毕竟是酒。
当江云天发现沈筱宁的确不胜酒力而好意劝她不要再喝的时候,她却毫无来由地瞪起一双杏眼发了脾气。
“怎么?”沈筱宁嚷道,“江书记……你是……看不起我?还是……家里没酒……”
说这话的时候沈总经理显得很有大丈夫的豪气,只是脚下似乎不太踏实,如不是显得有些怅然的女作家路菲及时的搀扶,她说不定会摔倒。而那一群宁康的老总们此刻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就像一群粗鲁的酒友那样一再纵容沈筱宁喝喝喝,结果是本来没有多大酒量的沈筱宁被灌得天旋地转,她心里明白,自己喝多了,她提醒自己千万不可在场面上出丑。谁知这么一想,肚子里的酒乘势便涌上来。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扭身踉踉跄跄地往卫生间跑去,路菲很费力地扶着她才使她不致摔倒。
本来江云天对沈筱宁的不期而至就感到有些意外,而她一反素日的矜持,先是慷慨地纵谈,后是狂放地豪饮,这更使江云天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沈筱宁和董伟清的那种关系江云天已经有所耳闻,因此,她的到来使江云天与这些民营企业家的谈话就受到了某些限制。他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认真地听。他不愿意在沈筱宁面前涉及宁康的敏感话题,以防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沈筱宁在路菲的搀扶下去了卫生间,酒桌上就只留下了男人们。于是刚才那一番热烈的气氛顿时便冷却了许多。
“来!我们继续喝酒。”江云天招呼客人,于是大家又端起酒杯。
“江书记,”江阳焦化总公司的董事长赵云卿说,“冒昧地问一句,听说石塔县企业改制的事受到省里的批评,并被勒令停下来,是不是有这事啊?”
江云天感到意外,他说:“我这个市委书记怎么不知道啊?石塔县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嘛!”
赵云卿又说:“在我们古岚,这消息都传遍了,还说王炳华已经被停职反省了,江书记你也受到牵连……”
江云天说:“这是从何谈起呢?真是闻所未闻!”
“江书记,”赵云卿继续说,“这可不是小道消息,前几天在古岚县经济工作会议上,县委严寒书记亲口讲过,卖企业不是党的政策,它将直接动摇我国的公有制基础,改变我国的社会主义性质!古岚县的国有企业不但不能卖,县委县政府还要加强对私营工商业的领导和管理,还说要成立一个民营企业管理局,所以人家要给我派个党委书记。这是不是又像解放初期那样,对我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然后来个公私合营?最后把我扫地出门?”
江云天摆摆手说:“赵总过虑了,请你相信,历史绝不会倒退!现在各位需要的,一是放心二是大胆!只要有利于经济发展,尽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发展就是大政策,发展就是硬道理!政策会不会变?当然会!但我敢断言,政策越变,将会越有利于各位的发展!至于古岚的情况,我还需要认真地调查研究之后才有发言权。”
……
沈筱宁呕吐了一阵从卫生间出来觉得好多了,只是头仍然有些昏沉沉的,脚也好像踩在了棉絮上。她不想再吃东西,只想躺下休息。路菲把她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给她沏了一杯浓茶让她喝下去解酒。
“好些了吗?”路菲关切地问。
“没事了,让路大姐见笑了。”沈筱宁抱愧地说。
路菲坐在她一旁说:“我也喝多过,这没有什么可笑。”
沈筱宁把头倚在沙发靠背上继续喃喃地说道:“酒是个好东西呀!可惜过去我经历过许多场合,但从未真正体会到它的好处,今天是第一次。”
“唔!是吗?”
“它的好处就在于酒后只想睡觉。”
路菲笑笑:“我还以为沈总有什么重大发现呢!”
沈筱宁也勉强笑笑:“我很可笑吗?”
路菲说:“我没有觉得可笑,我倒觉得沈总好像有什么心事。”
沈筱宁说:“也没有什么心事,就是想睡觉,无忧无虑地一直睡下去……别醒来……”
听世纪大酒店总经理这么说,作家路菲感到很愕然。她望着比自己略小的这个商界女强人问道:“能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事业上的还是生活上的,我可以让云天帮助你。”
沈筱宁从沙发靠背上直起身来笑笑说道:“路大姐,你让江书记帮我放心吗?不怕我从你身边把他抢走?”
路菲也笑笑答道:“如果是那样,说明你比我更有魅力。”
“哈哈……魅力……”
沈筱宁“呵呵”地笑起来,她笑得竟流出了眼泪,但路菲能从她的笑声里品出许多苦涩。好一会儿沈筱宁才用手抹一把眼泪止住笑问路菲:“路大姐,你是作家,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幸福吗?”
路菲想了想说:“我也说不好,幸福大概是一种滋味,一种念想,一种满足……总之是一种感觉,恐怕其中没有什么真实的内涵。”
“为什么?”
“因为感觉总会消失。比如针扎了手,很疼,但一会儿就不疼了,因为那种疼的感觉过去了,消失了……”
“这么说幸福是虚无的东西了?”
“不,也不能这样说。我是说感觉是一个过程,既然是过程,那么不管这个过程有多长,但它最终必然会走向结束,不可能永远延续。倒是平淡好像是长久的,任何的轰轰烈烈最终都要归于平淡。”
沈筱宁默默地听完女作家关于幸福的破译之后,竟没来由地说出一句让路菲深感迷惑的话:“我真想出家去当尼姑!”
沈筱宁为什么想去当尼姑呢?路菲当然不知道。后来她曾经问过江云天,江云天也是满头雾水大惑不解,他也不知道世纪大酒店的总经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颓废。
江云天新居餐厅里的家宴终于散席,大家起身来到客厅准备与主人告别。江云天来到沈筱宁面前问道:“沈总不要紧吧?”
蒋永谦插言道:“我看沈总是佯醉逃席,下次再发生此类事件必罚不饶!”
沈筱宁站起身说:“我是想和路大姐坐一会儿,女人有女人的语言嘛!请大家原谅!哦!我们该告辞了吧?”
蒋永谦说:“是该告辞了。江书记,路女士,再次祝贺乔迁之喜!按照宁康的规矩,空手贺喜那是叫花子赶饭场,我想二位不会把我们当成叫花子看待吧?所以,我们略备薄礼,万望主人不要推辞。这样才说明江书记看得起我们这些二等公民……”
江云天止住蒋永谦:“慢!我们有言在先,蒋会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呀!我们既然有君子协定,那就不能怪我拒绝各位的好意了……”
蒋永谦说:“江书记,你的话我已经转达了,大家都怪我不会办事呢!当然,我们知道江书记的意思,请江书记不必过虑,我们仅仅是为了表达一下对二位的敬慕之情。望江书记无论如何给我一个台阶,不要让我在大家跟前栽了面子!数目不多,本拿不出手。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帮忙,请直言相告,这几位都是我信得过的朋友……”蒋永谦说着,把随手提着的一个极不显眼的旧提包放在茶几上。
江云天赶忙阻止:“诸位,你们这样做,我在宁康恐怕就难以站稳了……”
赵云卿说:“恰恰相反,江书记,如果你不这样做才难以在宁康站稳啊!”
沈筱宁说:“赵总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好,我们走吧,请……请江书记和路大姐留步!”
于是大家纷纷上前与江云天夫妇握别。待到把大家送出门去,江云天和路菲回到客厅。他们两人默默地站在那个装得很鼓的皮包面前良久没有说话,他们谁也没有触动那个提包。江云天记起了赵云卿那句话,从这句话他又想起了自己来宁康的前一天晚上,在省城豪华的黄河大酒店里,飞鹏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吴飞鹏那些为他所不敢苟同的理论。
“打开吗?”良久,路菲才打破沉寂问江云天。
江云天不置可否,他只是默默地坐到沙发上出神。
路菲犹豫地打开那个提包,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在宽大的玻璃面茶几上。眼前都是一捆捆崭新的百元大钞,一共是三十五沓,每沓一万。路菲望着这些不费吹灰之力便飞到眼前的钞票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作家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但在京城小有名气的路菲怎么也不会想到权力与金钱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靠道听途说得来的那些令人心悸的新闻一旦被亲眼所见,就不能不使这位总把目光投向平民阶层的作家感到震惊。她似乎隐约地觉察出他是在给江云天某种暗示,这种暗示好像很神秘也很严肃,因此也就无法抗拒。
“怎么办?”路菲终于从思索里醒过来,她指指那些钱问江云天。
“暂且还不知道!”江云天说。
“这些钱来得太容易了!”路菲说。
“是的,太容易了……”
“真是有了权力就会产生腐败!腐败简直就是权力身上难以割除的疽痈。”
“这能说是腐败吗?”
“为什么不能?老百姓有的干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攒下这么多钱,但你呢?不费吹灰之力,钱就到手了,这是为什么?不就因为你是市委书记吗?”
“你说的没有错……但我……”
“你不喜欢钱吗?”
“钱谁都喜欢,但‘君子爱财’,需‘取之有道’哇!”
……
江云天乔迁新居的这几天,几乎天天晚上都有人造访。最后,路菲把人们留下的贺仪累计了一下,总共是五十七万三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