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随着最后一丝残雪清融,冬天就没了影儿,而春早已将自己的印象涂抹得到处都是。比春天更急于展示的还是女人,三五下脱去臃肿的冬装,让能裸露处尽可能多地裸露出来,于是,看山山有景,看水水有情,而大街上,更是春情涌动,美不胜收,在这样的气氛熏染下,没理由不让人神清气爽。

除了极个别不得不知道的人以外,孙小泉尽可能地不让人知道他和陈维国的“关系”。他想给人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领导在许多程度上不取决于他的能力,尤其在一种相对和平的环境中,用不着披荆斩棘,用不着力挽狂澜,大家都在一个平面上,除了天然的身高外,你再怎么能也不会比别人高出多少来,尽管他知道纸中包不住火,官场上的人都长了一副警犬的鼻子,嗅觉一个比一个灵敏,别人怎样,他奈何不得,但自己不表露,怎么也只是臆猜。

不知怎么一下,郑倩秋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等孙小泉接到电话赶到市医院时,郑倩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头上绷带套绷套,这些都是外伤,并不严重,严重的只有一样——小腿骨折,行动恁是被限制了。

陈维国到南方考察去了,郑倩秋床边除了郑冰芬,还有几个人,有几个他认识,有几个只觉着面熟,人却不认识,傍晚时分,郑冰芬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孙小泉帮她照看。

“疼吗?”孙小泉趴在床边,眼含泪花,轻声问道。

“还可以。大夫说今天肿,明天下午就可以做手术,估计没啥问题。”向来高傲的郑倩秋,躺在宽大的病床上,显出少见的孤独和无助。

天黑下来时,孙小泉让郑冰芬回去,她放心不下,最后几个护士也来帮忙,她干叮咛,万嘱咐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前半夜无事,后半夜时郑倩秋在床上有点不安然,有几次明显欲言又止,小泉问:“你想啥?”

“我,想……尿尿。”郑倩秋脸上没有一丝公主的倨傲,一片大姑娘似的腼腆和羞赧,小泉看了,从心底生出一种软软地爱怜,他忙去找护士,值班护士在他轻轻叫了几声后才抬起惺忪的睡眼,“尿尿,便盆在床下放着。”说罢,又头枕胳膊抵在桌边睡去了。

“我是说——”,小泉小心翼翼地说。

“你说啥,你总不能让我帮她尿尿去吧,你这人咋这么烦。”

早就听医院服务态度差,什么黑狗白狼眼镜蛇的,这回算真正见识了。

小泉被毫无理由地呛了一顿,快快回到病房时,一个陪床的中年女人对他说:“你咋不给我说,这么简单的事,病人之间的事得病人互相照看,千万别轻易找他们,没一个好的,今晚值班的那个女护士叫冷如月,是全院出名的泼妇,要不是这样的话,近三十岁的姑娘还能单身,谁要把那恶神娶进门,一辈子别再想着有好日子过。来,我往下褪裤子,你把她身子抱起来,我忘问你了,你是她什么人,对象吧。”

妇人显得热情而饶舌,好在不是追问,小泉脸一红,嗫嚅了一下就搪塞过去了。

认识了近两年,这还是孙小泉第一次以最近的距离接触郑倩秋的身体,都说人在病床上身体一下就变沉了,小泉没这个感觉,倒觉得郑倩秋就像落在他掌心的一羽鹅毛,一朵雪花,轻盈而柔美。

天蒙蒙亮时,郑冰芬赶来了。“一晚上睡不着,晚上疼不疼啊?尿尿了没有?”

郑冰芬一来就伏到郑倩秋跟前,名义上是侄女,看那神情,比亲女儿还亲。小泉有点感动。

“尿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红晕悄悄挂在郑倩秋有点苍白的脸上,郑冰芬“哦”了一声,没再说啥。

大便不像小便那么容易,郑倩秋脸一红,示意小泉出去,小泉不仅没去,反倒一下子跪在床上,将郑倩秋屁股悬空,人一整个抱在怀里,一股刺鼻的臭味很快就从被子下面冒了下来。孙小泉没表现出丝毫反应,就像根本没那气味似的。擦净屁股,郑冰芬刚要拿起便盆时,孙小泉一把夺过来,“我去倒。”郑冰芬还没反应过来时,孙小泉已端起便盆出了门,随即,将头迈过去,心口一下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恶心起来。

刷完便盆,孙小泉一阵阵的恶心,想吐,可怎么也吐不上来,这会儿他才想起,打昨天下午到现在,他粒米未进,想吐不是吐不出来,而是没东西可吐。

回到病房门口时,小泉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你这女婿,真不错,我看把你比亲娘还亲,我也是有女婿的人,他岳父病成这样子,十多天了,他连门边都不登,就好像我们跟他啥关系都没有似的。这闺女,我不知你叫啥名字,但我看出来,能摊上这样一个好小伙子,你命大。咱女人啊,不在乎你自身有多强,关键在于你能找一个怎样的丈夫,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有两次选择,第一次是工作,错对都不要紧,但第二次选择,婚姻的选择,那可是千万不敢错了,那要是错了,一辈子都没好日子过。现在的年轻人开口闭口过不下去就离婚,把个离婚整天挂在嘴上,好像离婚比解裤带还容易,就不想,离了又怎样,离了就能进入天堂,再找不找,你就那么有把握找一个比现在强的,话说头醋不酽到底薄,头婚要整完了,再婚,好的有,但寥寥无几,没小孩还凑合,有小孩,带上自己不值钱,留给男方,我们老家有一句话:先家房里留一子,要不想,直到死,听了谁不害怕,所以我说,能摊上这样一个模样俊,心肠好的人,不仅是你的福,也是你妈的福,你姨,你说我说的有道理没有。”

“咋没道理,咱老一辈人还不都是这么想,这么经见过来的。”郑冰芬深有感触地说。

门吱地响了声,随着小泉进门,两女人的话戛然而止,小泉将便盆躬身放在床下,朝俩妇人轻轻一笑:“阿姨,都坐呀。”

不一阵,那个叫冷如月的值班护士进来了。趁她给郑倩秋打针的空儿,他打量了一下,她姓冷,面孔虽不热却周正,岂止周正,多少还透出点亮火,称作“冷美人”再恰当不过了。一想起晚上凶巴巴的态度,小泉有点怵,耳边一下又响起女人的话,“谁要把那恶神娶进门,一辈子别再想着有好日子过。”

手术一作,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就只有休息疗养一条道了,刚开始的惊吓渐渐散去,人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小泉便忙里偷闲办公室打理打理,屋漏偏遇顶头风,申强胜主任被抽到县农教办去了,得三个月,他一走,办公室一摊子全撂给了孙小泉。他在市医院和林业局之间穿梭,尽管局里的车归办公室管,给司机只是一句话的事,尤其是吴焕良,把他的话比孔局长的还重视。但他不用,骑自行车,占小便宜吃大亏,他还没到显摆的地步,只是他和陈维国的关系再也不是秘密了。市长家的乘龙快婿,听着都让人舒坦,他有成为乘龙快婿的自信,在自信和结果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他迂回、佯攻、围魏救赵,将三十六计一计接一计地用在郑冰芬姑侄身上,自己一副鞠躬尽瘁,任劳任怨的样子。

鲁戈也来过两次,孙小泉装出热情也和他有盐没醋地谈几句,鲁戈再也不是先前的鲁戈了,萎靡不振,作为胜利者的孙小泉有时也从心底谴责几句自己,完了,又不得不自我解嘲,自我开脱,没办法,向上的台阶一向就这么残酷,别人不出局就得你出局,别无选择,如果不把宣传部的水搅混,今天以胜利者的身份坐在这儿的就不是他专科出身的孙小泉,而是华东师大的高材生鲁戈了。为此,在和郑倩秋的交往中,他时刻保持着高度警觉,不动声色地打听有关宣传部的任何一丝内幕。这些内幕单说出来并没啥,但大量的小事组合起来时,就构成了有一定杀伤力的惊天黑幕。没办法,胜者王侯败着贼。有多少王侯就是源于贼,源于寇啊。

英雄不论出身,胜利者是不应受到责备的。让他没想到的是整个宣传部的胆怯、自私和集体无意识,没办法,生活在那样一个人少鬼多的环境中,依鲁戈的单纯,即使今天不吃他孙小泉的亏,明天就要吃别人的亏,说不定他的亏是小亏,吃别人的亏可就大了,这样想,也好,让狗打一爪总比让狼叼一口强。让他不想原谅同时又让他心安理得的是都什么时候了鲁戈依然贼心不死,接二连三往医院跑,孙小泉想,对于这样不长记性的人,真该让他娶一个冷如月那样的人当老婆,天天耳提面命,看你长记性不长。再来了,牵个线,让他和冷如月认识认识,先打倒再扶起,好事坏事一起做。这样想时,连他都有点好笑,随即又为自己的歹毒忏悔起来。

大概第五天时,陈维国市长来到了郑倩秋床前,几天来强装刚强的她一下子哭得抽抽咽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郑倩秋眼泪还没擦干,市卫生局长、医院院长和一大串急匆匆赶来的人一下把病房给塞了个水泄不通,楼道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睁着惊讶的眼睛全朝这儿看。

陈维国和这伙人走后不久,医院副院长和外科主任又来到病房,要将郑倩秋换到特护病房去,郑冰芬坚决不同意,“也没啥事,就静养的,有那个必要吗?”

“郑大姐,您就别难为我们了,都是我们工作不细致,刚才,局长和院长把我们一人骂了一通,我们知道我们错了,行行好,你就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副院长几乎在用央求的语气和他说话。

“错误,我根本就没认为你们有什么错误。”看着这个明显比她大的人一口一声大姐地叫,郑冰芬又是可笑又是可气。

“你说没错误正好说明我们有错误,只有搬过去,才能说明我们没错误。”外科主任用手支了支鼻梁上厚厚的近视镜。

“一定要这样证明吗?那好,让他搬过去,他人都病成这样子了,我看,他才需要特殊护理。”郑冰芬指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对他们说,“至于小倩,到哪也是静养,明天,最迟后天我们就出院,白白占一个床位,没必要。”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孙小泉站在边上,百感交集,郑阿姨的话他们敢答应,能答应吗?郑倩秋要不是陈副市长的干金,陈副市长要不是亲自到医院,现在躺在301床上的郑倩秋要是一个农民的女儿,下岗工人的女儿,恐怕死到床上,院长、副院长也不会知道,官,这就是官;官场,这就是官场。大小是个官,好处说不完,只要官场走,管他爹死阿娘走,有奶便是娘,在官场上,真正的老娘的奶那是水,而上级领导的尿那才叫奶,能养肥人的奶啊!孙小泉真想喊一声:“去,为何不去。”但他终究没有喊出来,也没这个勇气喊出来。特权是无形的,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官场上你死我活,可有些东西却是无法争的。

郑倩秋没有换房,但也没有一两天后出院,而是听从医生的话又住了一周,许多情况都变了,连冷如月的态度都跟着变了,同室病友的病也有了明显好转,陪床的女人话多了起来,“你真人不露相,现在许多当官的,官没芝麻粒儿大,生怕人不知道他是个官,婆娘的架子比官还像官,也难怪,俗语说得好,男人会当官,婆娘的屁股扭得欢。哪像你,男人的官当得那么大,自己却像一个家庭妇女。现在好了,墙里开花墙外红,我们也跟着你们沾光,你看现在这些大夫和护士,都他妈的让他娘重养了一遍似的,一个比一个热情,连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脸上都花朵样笑着。”

“谁说嫁不出去,人家正和宣传部一个干部谈得欢哩。”孙小泉这话一箭双雕,是说给郑倩秋听的。

“那他还不倒霉一辈子?”妇人嘟哝道。

“阿姨,人都会变的,有些好人往坏里变,有些坏人往好里变,她正往好里变。”郑倩秋笑着说。

“但愿她能往好里变。”

孙小泉是有准备的,牵上线却是偶然的。谁知这一认识该有故事的没故事,该没故事的情节还精彩着哩。

办出院手续时,孙小泉觉着有人头一低一闪身就从他身边过去了。他怎么就多了个心眼,转头一看,鲁戈正急匆匆往楼上走,“鲁戈!”听到有人喊,鲁戈回过头,见是孙小泉,脸一下就红了,“上哪去?”

“……冷医生叫我过来一下。”鲁戈嗫嚅了一下。

“去吧,”孙小泉一笑,看来有点冤枉这小子了,说不定他和冷如月早就有板了,倒是把自作聪明的他装在闷葫芦里,这样看,他到医院来,并不是找倩秋,而是找冷如月,他突然就想起了陪床女人曾说过的话:“谁要把那恶神娶进门,一辈子别再想着有好日子过。”但愿女人的话不是预言,只是一句气话,他觉着有点喜欢鲁戈,不为别的,就为刚才的脸红,要知道,在这个社会上,特别是官场上,已经很难看到会脸红,知道脸红的人了。就凭这一点,他认为鲁戈这人还属于前苏联作家肖诺霍夫的小说——《未开垦的处女地》。

吉人自有天相,感谢老天爷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让他可以充分展示忠诚和殷勤的机会。看着直挺挺躺在床上的郑倩秋,孙小泉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现在,他以一个绝对称职,不,绝对优秀的丈夫的身份伺候着郑倩秋。郑冰芬,包括病房的病友,不时前来看望的人,没有不被孙小泉的细心周到和无微不至所感动的。在这样一种强大的舆论氛围中,孙小泉几乎是没什么担心的。就算高傲的郑倩秋是一块冰凉的生铁,他烘不热她,但如此热烈的舆论,别说烘热,熔化她都容易,他不准备给她表白什么,都到这地步了,水到渠成,他再表白,或是单腿跪地,狂吻手背,就不仅显得画蛇添足,更有种功利和趁人之危的嫌疑了,现在他得再添一把柴,让这锅水情不自禁自己翻滚起来。

“小泉,这次要不是你,恐怕我这老命就搭给小倩了。”郑冰芬感激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