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泉无语,口干舌燥就那么孤独无助地站着,“你怎么在这儿?”

“日他八辈子先人,乡上给我派了一个驻村的,还没说几句就说他是李作林的狗屁亲戚,不亲戚都不要,还亲戚,让你的三亲四戚盯着我,李作林你瞎了眼了。这不,刚把那个狐假虎威的东西赶走,我给他说了,要么先把我的书记免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爱放谁放谁去;要么把小泉给我调回来,除了这以外,只要我当一日书记,我谁都不要,你们不是叫我山大王吗,这回,我还真给你们当一回山大王,大不了这烂公事不干了,还能把我咋的。”秦世民越说越气。

“算了,犯不着生这么大气,我啥地方都一样,能干多干点,不能干就混。干得好好的胡倒腾,我看干好干坏一个样。”小泉也有点生气。

“谁说干好干坏一个样?”

“程书记。”秦世民和小泉同时叫了声。

“你怎么来了,你还知道来这儿?”秦世民气昂昂地说。

“我不来行吗?你把乡上派来的包村干部给赶走了,要不是我在半路上碰见,传到乡里,影响多不好你知道吗?你还有没有组织观念,还有没有我这个党委书记,知道吗?那是咱们李乡长的亲戚。”程前章严肃地说。

“知道,他来没说三句话就露出他是李作林的亲戚,去他的,我才不认这一套哩,赶就赶了,你李作林能把我咋的,我给你说过,这烂公事我早就不想干了。”秦书记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理程前章这一套。

“说得轻松,全乡人都知道你和我好,我和李乡长不和,你把他的亲戚赶了,知道内情的说是你赶的,不知道内情的还不把病全看我身上。”

“现在知道我和你好,拆人墙脚时就忘了我和你好。小泉在我这儿干得好好的,凭什么欺负好人把他往西沟村调,这娃娃到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调那烂地方,你让这二十四五的大小伙子打一辈子光棍不成。这么老实本分的人总没惹你们吧,我就不明白你们咋总是欺负好人,和好人过不去。”秦世民越说越气,他嗓门生来就大,现在听起来,和跟人吵架没什么两样。

“你把你那破嗓门能不能小点,吵架似的,这里面的弯弯绕你这个炮筒子不清楚,说了你也不懂。”程前章也有点生气。

“什么弯弯绕,你不说罢了,既然说了,我还真要知道究竟有多大的弯弯绕我不懂。”秦世民脖子一梗,明显较上劲了。

“你先别急,小杜,进来给秦书记认个错,我这个党委书记都要在秦书记面前让几分,哪容得你信口雌黄。”小杜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儿,一脸轻蔑,没有一点认错的样子。

“程书记,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该说的我给你早说了,泼水难收,我这人就这样儿,你是书记,你看着办吧。”

“你,真个犟驴。”程前章骂了声。

“怎么,两位大书记晴天白日在这儿吵架。”谁也不注意剑拔弩张的当时俞晓丽进来了,来的真是时候,一见有女同志来,两个大男人火气一下就塌了下来。

“你还真来了?”小泉惊喜地说。

“不真来还能假来,哪像你,说好在村边等我,连个鬼影儿都没有,让人一阵好找。怎么,你们都在这儿,刚才是——”晓丽不解地问。

“没事,我们说着耍哩。”程前章语气平淡地说。“这样吧,我先把小杜带乡上去,啥时候想好了,想通了,麻烦你给我捎个话,给李乡长解释解释,我还要其他村上去,不打扰你们了。小泉,尽快到西沟去,那里工作打不开局面,没你这样有魄力的人不行。”程前章的话有点意味深长。

“别逼人太甚,小泉已在西沟村住过一夜了。”秦世民气呼呼地说。

“那怎么——”

“昨天走得急,把几样东西忘这儿了,一大早过来拿。”小泉解释道。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程前章狐疑地问。

“啥,你调西沟村去了?”晓丽大睁着眼睛,就像小泉突然变成了怪人。

“嗯。”小泉低着头,一阵风刮来,他紧了紧衣领,身子不由地一抖,在晓丽的目光逼视下,他几乎成了一个犯人。

程前章临上车前,打量了一眼俞晓丽,心头掠过一丝阴云,很快,这阴云朝四下弥散开去。

西沟村的工作果然难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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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条件西沟要比秦家山好点。秦家山地全在向阳的半山坡上,雨水相接时还好,稍一天旱,一下就旱到骨子里去了。银坪乡十年九旱,别说吃粮,老天爷稍微勒卡一下,吃水都成问题。西沟这地方,四面被山围绕着,俨然一小盆地,地有平有陡,有阳有阴,雨水多了阳山丰收,雨水少了阴山丰收,雨水适量时,阳山阴山都丰收。最难得的是沟里还有一水泉,水不咸,尽管不大,全村人吃基本够了。仗着这种相对好点的条件和闭塞的环境,西沟人都患有同一种病——懒,懒的同时还保守,啥新事物在这地方就打折扣了。

当然,主要的病还在党支部、村委会身上。书记林方成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复员军人,脑袋被大炮震出了毛病,不犯病的时候吆吆喝喝,村民虽不怎么听,也不敢反驳,病一犯,人便痴痴的,整天不说一句话,天大的事就和他无关了。而且这病往往犯在计划生育、收缴税费这样的节骨眼上。乡上对他无可奈何,你不给他压任务吧,他是一个村的书记,你一压任务吧任务还没影儿,他的病先犯了。有人会说干脆把他换求算啦,可这话只能当气话讲,三百多人,林姓占了百分之九十多的西沟村就这么一个党员,你把他换了,总不能让一个非党员村民当党支部书记吧,更不至于一个村没一个党支部吧。但反过来讲,一个党员成立一个党支部,党章上有这规定吗?

章程是章程,现实是现实,西沟村就这个样,哪一任乡上领导不急,可急顶个屁用,就这么一个不称职的书记,你还得依着他的脾性儿,扶阿斗一样给扶着.

乡上地膜种植逼得急。孙小泉是学林的,农林不分家,对农业技术方面也懂一些,他想通过推广地膜种植技术,一方面扭转群众的保守思想,打开工作局面,一方面改变乡上对西沟村的看法,现在,对西沟村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同时也就是对他的看法。

政策不错,地膜是国家无偿送的,兰化的尿素那些年比糖颗儿还精贵,为推广种植一亩地膜同时配套一袋一百斤的化肥。让人气得背过气儿的是从乡政府出来走不多远,尿素像先人一样小心地护着,地膜却一卷卷扔进了沟里,西沟人不稀罕这东西,祖祖辈辈种了多少代,没用那东西,地不照样年年种着,人不照样年年活着,荒了哪一块,饿死了哪一个,没有嘛。两三天之内,四十袋化肥一袋不少地在各家屋里放着,可地膜,除村主任林有义扛回半卷外,其他的早填水窟窿了。

西沟村就林有义的地里极具讽刺味地种了一块,从种开始,小泉天天都在那守着,宝贝一样,生怕被人抢了似的。

乡长李作林的车从梁顶颠簸着到了沟底,鼻子眼睛都挪位了,打开车门,一步跨到孙小泉跟前,“孙小泉,我****娘。”

孙小泉不言语,工作干成这样子,辩解除了火上浇油,啥作用都不起。李乡长日娘捣老子唾沫飞溅时,林方成腿子一颤病就犯了。“走,到这烂皮地方,叫人不犯病才怪哩。”哐的一声,车门一闭,李作林铁青着脸走了。

林方成不言,孙小泉无语,两个都像病人。一声不吭蹲在地边,孙小泉心里酸酸的,自打上小学,还没人这样日娘捣老子当面骂过他,人格、尊严这些词现在想起来都有点语意模糊。今天的骂挨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咋过,这样的骂还要挨多少。

几天后,乡上召开全体干部会议,第一项内容就是包村干部汇报各村地膜种植推广情况,汇报没有按先前惯常的顺序,由乡长李作林点,点到哪个村哪个村汇报,秦家山没人汇报,西沟村最后一个汇报。五十亩,八十亩,西槐村都过百了,孙小泉越听心里越难受,“西沟村没组织好,只种了一块。”小泉低着头,声音怯怯地说。

“一块好啊,几十亩的一块?五十亩,还是八十亩?”李作林嬉笑着,阴阳怪气地问。

“……八分。”会场突然一阵哄笑。

“你不说八分我还不知道你是扒粪的。听了其他村的汇报,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人活脸树活皮,如果人连脸皮都不要的话,你让我咋说你。我的大学生同志啊,文凭和水平是两码事,尽管现在讲干部知识化、年轻化,依我看,没有水平的文凭手纸都不如。”

今天的会是程前章主持,李作林主讲,会议结束时,少不了主持人强调几句,作为党委书记,干锤打锣,一锤定音,他念的才算是真经。

“地膜种植是一项造福于民的先进技术,对这种技术推广的态度,一方面是对干部接受新观念、新事物能力的考验,一方面是对干部对群众有没有感情,有没有真感情,有没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思想的考验,在这样重大的考验面前,我们的有些同志态度轻率,骄傲自大,自以为文凭很高,眼睛长头顶上,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天下就他能,我非常赞成李乡长刚才说的那句话,对于没有水平的文凭来说,手纸都不如。我们这次调整包村干部,就是想在实际工作中考核干部,不论你文凭多高,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我们也有私心,认为有些干部水平高、能力强,放一个新的地方能开创局面,施展一番,壮大我们后备干部力量,没想到有些人把组织的好心当了驴肝肺,把组织对他的信任和重用根本不当一回事。这次地膜种植技术推广就是一个很好的印证,在许多村几十亩,过百亩的时候,有些同志包的村仅种了八分,我看这样的同志调邮电局工作还差不多,八分,一张邮票不就八分吗?”程前章一顿,整个会场哄堂大笑,连一脸旧社会的李作林也忍俊不禁。

孙小泉没笑,他觉着伤脸,有一种愧对组织培养的感觉。他谁都不怨,就怨自己,情面太软,工作能力太差。他暗自发誓,你别小看那邮票大八分地,我还真想在那张邮票上做出点文章。想罢心里又酸酸的,今天这一顿下来,全乡上下还有谁再瞧得起他。

会散了,小泉低着头从会议室出来,“邮票,邮票。”他径直往前走,乡政府是一分钟不能多呆了,必须尽快回到村上去,地膜种植彻底砸锅了,看这回计划生育能挽回点面子不。干多好,对他来说不符合实际,你别看乡镇干部是和土里刨食的农民打交道,那里面的学问深着哩,没十年八年的修炼,要想干得轻松自如,没那么简单。但干个不前不后的中间水平应该还有几成吧。

“邮票。”肩上被谁拍了一巴掌,回头时,大家全冲他笑。“领导刚给你命个名就不认人了。”司机俞前明幸灾乐祸地说。原来是这意思,小泉脸一变,声音沉沉地说:“你放屁。”

“我和你开玩笑,你这人咋这么不经耍。”俞前明颇委屈地说。

“狗撵下坡狼,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说罢,把俞前明晾一旁,气鼓鼓地出了乡政府门。

“哟,谁欠你账不还了?”小泉抬头看时,俞晓丽挡在他眼前。

“一言难尽。”小泉轻叹了一声说。

“不去卫生院坐坐?”

“……”小泉欲言又止。

“怎么,就兴我跑十几公里路到秦家山找你,到卫生院坐坐,会把你人丢了?”晓丽撅着嘴,语含嗔怪地说。

“去就去,正想找地方透一口闷气哩。”说罢,朝卫生院的道上拐去。

银坪乡卫生院在银坪村。银坪乡政府在村北,卫生院在村南,中间就相隔个二三百米,由一条街道连接,街道两边是供销社、信用社、邮电所、粮管所和大大小小几十间日杂商店。三六九逢集的时候,四面山上的人下山赶集,人撞人挤,乡政府的吉普车不时被堵在外面,出不去进不来。银坪乡的集,人红火的时间不长,四山的人老早起来赶集,赶到银坪集上时,差不多就十点了。下午两点一过全得急匆匆赶回去,稍一延误,就得摸夜路。山上人穷,手头钱不宽裕,有病都忍着,实在忍不住了,趁赶集时卫生院看看,算是非常重视的了。卫生院了解群众疾苦,知道真有病是没法来卫生院的,几个大夫便轮流巡诊,真正解决了群众看病难的问题。特别是俞晓丽,医术好不说,对病人嘘寒问暖非常关切,很受群众欢迎,一些老人便说,这娃心地慈善,肯定是观音菩萨转世的。

下午两点一过,赶集的人走了,卫生院看病的人也走了。要不是街道两边挂着几个单位的牌子,和一个村子没什么差别。卫生院比乡政府条件好点,一人有一间宿舍,不像乡政府,两三个人住一个房子,来个人说话不方便不说,坐都没地方坐。

俞晓丽将一杯茉莉花茶放到桌子上,茶香和女性房里特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让小泉有一种很释怀,很清爽的感觉,他顾不得烫口,吹吹浮在面上的花瓣,喝了一口,一抿嘴,“真香。”

“还不来,住西沟那鬼不下蛋的地方,能有这样清香的茶?”

“还真让你给一语道破了,那地方,别说茶,水都没一股鲜味儿。”

“说说,遇啥不高兴的事了,脸阴得快下雨了。”晓丽盯着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