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赴党校的前一天,市委办公室来电话,让他去陈维国办公室,孙小泉有点纳闷儿,因为一两天前在家里他还和陈维国在一起吃饭哩,不知道这位位高权重的老泰山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匆匆赶往市委,像其他领导一样先在陈书记秘书的办公室里等候接见,这些人他都熟悉,许多人也认识他,有人便开玩笑,“孙主任,公事还是私事?老泰山接见还是市委书记接见?”孙小泉不假思索:“到这儿,当然是公事了。”

“可真是公私分明。”

说是这样说,在别人眼中前程辉煌的乘龙快婿却不这样想,这些人,除一个部门的副职外,其余的全是清一色的单位一把手,小泉在这些人面前,表面装得无所谓,心里自觉矮人一头,这些人即使开玩笑都让人觉出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挨到了他。像其他人一样,他轻轻推开门,陈维国屁股从椅子上抬都没抬,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坐。”孙小泉便一下紧张起来,“听说你要去省委党校学习了,这是好事,在家里想和你谈谈,总觉着不是地方,今天专门叫你到这儿来,就谈这事。”陈维国和蔼地说,口吻与其说像市委副书记,勿如说更像一位父亲,孙小泉心里长嘘一口气,悬了两个多小时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你调市上已三年过了吧,各方面表现还不错,从干事成为一个部门的中层领导,大家的反映还可以,作为你的长辈,我认为,在行政上,你多少有点迷失自己,作为年轻人,积极向上,想承担更大的责任是好事,无可厚非,但行政上的许多事,未必像你们想得那么简单,许多东西随遇而安,用不着那么刻意。在林业研究方面,我认为你有一定的天赋,人才难得,只是最近这两三年,大概是我关注不够的原因吧,我几乎没看到你在县上和刚到市上来时写的那样既有理论深度,又有点独立见解的文章了。咱们整个林业系统,不缺当官的,缺的是扑下身子,扎扎实实搞学问的。这次去省委党校学习,正好是个机会,我倒是希望你冷静反思一番自己,千万别干扬短避长的事。行政上许多优秀人才,不是没本事,没能力,关键是没找准自己的位置,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瞎碰,人生苦短,到幡然醒悟时,黄金年华白白付诸东流了,我说的,是我的看法,也是我的教训,希望你能慎重考虑考虑。”

外面有人敲门,这是秘书在提醒,稍有点经验的人知道,这是变相的逐客令,“爸,你的话点到了我的薄弱处,你放心,我会慎重考虑的,爸,我回去了,你注意身体,家里有事,随时告诉我。”

“去吧。”陈维国一扬手,脸一正,等着接待下一位。

到党校刚满一周时,星期天,孙小泉接到了一个电话,一看号,有点生。

“孙主任,你好。”

“你是——”对方语气有点怪腔怪调。

“真是贵人多忘事,你难道听不出我声音?”

“不好意思,还真有点……”

话筒里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告诉你吧,尊敬的领导同志,鄙人是绿天公司的吴信。”说罢,哈哈一笑。

“你这个老鬼,变腔变调和我搞什么鬼把戏,告诉我,你在啥地方?”孙小泉高兴地问。

“远在千里,近在眼前,不近不远,就在党校大门口,劳驾能不能接见接见?”

“别动,好好等着。”孙小泉折了个书的页码,匆匆下楼,几分钟后,就看见了在校门口探头探脑的吴信。

“什么怪风把你老家伙吹这儿了。”孙小泉笑着说。

“什么风,啥风都没有,外面去了一趟,回来时才知道你跑这儿修仙养道来了。你们这些人啊,可真是的老生胎,被宠着惯着,没出什么力,今天进修,明天疗养,游山玩水,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让你们这帮人全给赶上了。”

“我吗?下辈子都赶不上你,没听人说,要想坦,当老板;要想日子过得稳,姓名之后带个总,你两样都占了,谁能比上你的舒坦安稳。”

吴信听了,正了正脸色,认真地问:“不知道能不能换,要能换的话,咱俩换换,这舒坦安稳的位置让我占久了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黄啸云听了,笑着说:“梦里娶媳妇,想的尽是好事儿。”

“啥娶媳妇,寡妇梦见求。”周则毕补充了句。

“你俩可别放肆,这是在堂堂的孙大主任面前,不是在泥腿子民工面前,孙主任,今天啥安排?”吴信问。

“到了这儿,客随主便,当然我安排。”孙小泉说。

“孙主任,你真想让吴总把我们扫地出门?”黄啸云惶恐不安地说。

“啥扫地出门?”孙小泉不解地问。

“孙主任你不知道,吴总考察回来,听说你来省委党校了,我们没有为你饯行,劈头盖脸一顿,骂得我俩连站的地方都没。实际上,我们也是一点儿不知道,要知道,哪怕抽血卖,这个人情要顾住的。”周则毕委屈地说。

“真有这回事?”孙小泉问。

“千真万确,这回我们专程来省城,当面向孙主任负荆请罪,我们商量好了,这回请客,我俩自己掏钱,不动公司一分钱,希望孙主任能给我们提供一个改正错误,悔过自新的机会。”黄啸云说着话,眼睛里闪起了泪光。

“你们这样一说,这客我请定了,我真诚地希望你们给我提供一个道歉的机会,为了我,没想让你们受了这么大委屈。”孙小泉不安地说。

“他俩的委屈算啥,不让他俩出点血,这辈子也长不出个好记性。”吴信说。

“你要这么说这饭我还就不吃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总不能一根黄瓜两头切。”孙小泉故作生气地说。

“到底是孙主任有人情味,就冲这句话,别说掏钱,掏心肝都没二话。”黄啸云激动地说。

“这话还不到位,应该是别说献血,献身也在所不惜。”周则毕也来了个乘风扬碌碡。

“我看也行,领导关心群众,情通理顺,都自家人了,谁请不是请。”吴信大度地说。

“你呀,我都不知道你是耍滑头白蹭,还是故意在孙主任面前卖关子。”黄啸云努着嘴,这样子有点娇气,有点可人,孙小泉见了,心里一热。

吃饭当然少不了酒,少不了五粮液,孙小泉的酒量这一半年突飞猛进,拳还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缸”却绝对瓷实,酒场有一句话,拳好不如量好,量好不如缸好,喝多少不要紧,要紧的是能不能装住,孙小泉有这本事,艺高人胆大,对那三个人的轮番进酒,不论大拳小拳,一应接招,两瓶喝完时,周则毕说话时舌头就有点短了,却依然轻伤不下火线。第三瓶快完时,孙小泉好像觉着满桌子都是酒,但他还是应邀和吴信、黄啸云每人走了一关。

“孙主任,要不要再来一瓶?”吴信问。

“不,不了,我明、明天还有一节反……反的报……报告要听。”孙小泉脚下打了个趔趄,“要不是明……明天反……反,今……今晚非让你俩趴……趴桌子下过……过夜不可。”

吴信给黄啸云使了个眼色。“我可不敢了,黄……黄会计,你把孙主任送……送房间休……休息去。”吴信结结巴巴地说着,语速也有点不利索。

孙小泉一屁股斜坐在床上,黄啸云洗了一个热毛巾,一手拈着孙小泉的头,一手温柔至极地给他擦脸,随着胳膊的运动,两个悬吊在空中的浑圆的****颤悠悠的,孙小泉突然觉得有点口渴,无意识地往起倾了倾,隔着薄薄的内衣,那已水滴似的轻轻点到他嘴唇边。就在他眼光有点迷离时,黄啸云轻轻走开,递过来一杯凉开水,孙小泉二话没说,咕嘟嘟一下来了个底朝天。

“孙主任,你在党校学习条件艰苦,花销大,吴总说这一万元放你这儿,不够了打个电话,随叫随到。”黄啸云慢声细语,这声音,像一朵鸡毛在心上拂似的,让孙小泉心旌摇动。

“钱不要,我有。”孙小泉话说得软软的。

“这是吴总的心意,你不收,我交不了差,难为我……”黄啸云欲言又止,极作难似的,“孙哥,你总不能让我——”

“行,这么说心意我领了,我的朋友中,就你和吴总够朋友。”孙小泉说时,一下子站起来,双手握住黄啸云小巧玲珑的手,黄啸云像一朵自天而降的雪花,融化在孙小泉剧烈起伏的怀中。

燥热,难耐的燥热。孙小泉像一块架在火上炽烤的干柴,有一种快要燃烧的感觉,“水,水。”他口里喃喃地念着,很快,就有人给他轻轻地灌起水来,只是那眼睛,像悬了磨扇,像被强力胶粘住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孙小泉是被一泡热尿憋醒的,终于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黄啸云头发凌乱地坐在他旁边,热尿还没撒,孙小泉先有点清醒了。“我,我没怎么吧?”

“没怎么,老虎似的,那么勇猛,恨不得将人活吞了。”黄啸云嗔怪了一句,随即,羞赧地低下头,脸上旋起一层雾似的桃红,孙小泉看了,口里一干,尿憋得更加难受,头一低忙跑进卫生间,站在坐便器前,那家伙挺硬得铁棒似的,好半天尿不出尿来。

党校学习不紧张,上午上课,下午多为自学,短期学习,又全是成人,都算单位里半钵子领导,心里都有点灰色,互相在一起,表面上热情,却并不深交,人和人之间都像隔着层什么似的,孙小泉便有种寂寞的感觉,憋闷得慌。

从林业局办公室一下来到这儿,就像从嘈杂的夜市突然回到月光宁静的山村。开始一段时间,孙小泉有一种冲破牢笼的感觉,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这种感觉,这种新鲜感,很快就被沉沉的寂寞取代了。虽然电话往来,通讯极方便,单位上有些重大事情,武长治和令素云争着向他汇报,孔从周和黄德林也不时打电话过来,没啥事,体现领导的关怀吧。但毕竟隔着几百公里,在局里时这个要上了,那个该下了,这个调这儿了,那个调那儿的议论少了,至少不那么密集,那么天天讲,天天读了。搞行政的人,没几个能免俗的,尽管大多是吃着雀儿的五谷操着骆驼的心,为别人的葡萄是酸是甜操心的,可这帮人津津于此,两个人坐一起议论领导,三个人坐一起绝对少不了官场上的龌龊事,孙小泉听不到这声音,特别是听不到关于他的声音,每天一日三餐缺盐少醋似的味道有点寡淡。

半年,不算长,也不算短,他得适应这种生活,很可能在党校刚一适应,回去后又不适应了。没办法,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先把目前的日子打发过去再说,党校日子寡淡,可图书馆和阅览室绝对有气势,尽管读书的人不多,可图书绝对应有尽有,这点,令曾经嗜书如命,至今也痴心不改的他有点激动,他不止一次想起在金城林专时孜孜不倦的情景,林专的图书馆和党校图书馆比起来,绝对的小巫,但对当时的他来说,绝对的震撼,一个偶然的机会,拖着孤寂的影子走进灯火辉煌的图书馆,看着默默阅读的学员时,他好像一下回到了那似曾相识的日子,像突然捡回了失却已久的珍宝似的。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在市委副书记办公室里岳丈陈维国亲切而不失严肃的谈话,那谈话现在回想起来,绝对代表的是组织而不是个人。

尽管他身在其中,每天的工作全和林业有关,而真的开始琢磨一些问题时,他才觉着落伍了,和一些学术问题真正拉开了距离。一个忙于计划生育的乡镇干部能思考出一些至少在全省有一定影响的林业问题,而一个真正从事林业工作的人反倒对林业上一些简单的问题感到陌生和束手无策,孙小泉有点吃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是顺水行舟,照样也退,问题在哪儿?在他自身,随水而漂,根本没有篙,没有橹,不被其他的船只撂在身后才是怪事。

认识到这些问题的严重性后,孙小泉便知道他该干些啥了,他开始不停地往图书馆跑,不断地将图书馆的书抱回宿舍,该抄的抄,该记的记,该复印的复印,孙小泉成了整个宿舍中最用心的学员,也成为大家最不理解的学员,在充电、补脑、准备了一段时间后,他写了两篇论文,和以前搞林业研究相比,现在的他不缺资料,特别是一些来自市、县的准确数字,这些东西,曾是先前最困扰他的。他将两篇中自认为最满意的一篇带到母校——金城林业专科学校,现在已改名为金城林业学院了。专升本,许多东西都变了,没有变的是走在母校校园中的那种激动和亲切,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能唤起他美好的回忆,他专门去了曾经住了三年的宿舍,轻轻叩开房门,一个上唇绒毛隐隐的大学生看着他,“请问,你找——”

孙小泉一下有点懵,“是,我找——我找孙小泉。”

“对不起,这儿没有孙小泉。”大学生礼貌地说。

“我,我就是孙小泉。”孙小泉笑着说。大学生看着他,有点莫名其妙,这人是不是神经有问题,“我在许多年前也住这儿,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大学生恍然大悟,“这么说咱是校友了,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