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陪同的黄县长说:“周书记真不隗是政教系的高材生,随便说出的话都让人感动,让人受益匪浅。”

一行人坐定不长时间,四个花朵样的姑娘变戏法似的摆了色香味俱全的两桌。“你银坪乡总没这样的手艺吧?”周书记不满地说。

“咱这儿,穷乡僻壤还真没这手艺,从临峰酒店带的。古人说俭口待客,周书记第一次来银坪乡,咋说我们都要表表薄心。”程前章恭敬地说。

“话这么说我也就不好再说啥了。在我的任上,这应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周书记严肃地说。

大家便下箸,开始还严肃,渐渐就放肆了,酒喝得猛了,拳划得凶了,连先前声明滴酒不沾的黄县长也绾起袖子叫起了“哥俩好”。

“你们喝,我先走一走,大家尽兴,也不能喝多了,明天我们还要到中梁看农建现场去。”周书记一走,稍后,黄县长也去了,两个党政一把手走后,喝酒的一下陡涨起来。

吃罢早饭,一行人坐上车去中梁检查。孙小泉坐在程前章的吉普车上,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说,心里简直有点怕。他知道,昨晚在乡政府门口看到的中梁一带,农建别说掀起,搞都没搞,周书记看见的那些隐隐乎乎的“人”根本不是人,而是收割后立在地里风干的玉米秆和草高粱。周书记是近视眼,使个障眼法,骗也就骗过了,可现在去那儿,不是不打自招,自讨苦吃吗?可眼前的程前章,对即将到来的灾难却没一点感觉。孙小泉不敢想程前章将要面临怎么样的难堪。

车突然停了,透过前窗玻璃一看,一个拖拉机挡在路上,本就很窄的路被这庞然大物一挡,别说让车,让点人走的地方都困难。程前章跳下车,一下就上火了。“长眼睛是干啥的,出气的吗?不知道今天来领导检查吗?把这烂车停这儿,你让我们咋过去?”

司机脸上的油污左一道右一道,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来领导检查,更没想车会在这儿坏了。你们抽支烟,我赶紧修,一阵工夫就修好了。”说罢,忙跳车头上去了。

一支烟抽完,两支烟,甚至三支烟都化云化雾了,可那车还是纹丝不动爬在那儿,黄县长责怪道:“你这是咋搞的嘛?”程前章脸上挂不住,走过去对司机说:“你把这烂车能不能赶快修好。”

司机车上车下捣鼓了好一阵,脸上的汗把油污冲成了道道,听程前章这样恶声恶气,也来气了,“你没看见我赶紧修吗?你急,我比你更急。我还应承下别人的活哩,我想在这儿晒日头——”

“你——你——”程前章被师傅冷不防一呛,一下气得话都说不出了。

周书记走过去,语气平和地问司机:“师傅,车哪儿坏了?问题严重不严重?”

“也说不上,从你们来之前就检查,啥地方都好着,可车就是发动不起来,我估摸可能是柴油机有问题,要问题真出这地方——”司机欲言又止。

“怎么样?”

“就只能叫城里的师傅来修了。”司机灰心丧气地说。

周书记回过头,对程前章说:“车坏不由人,你给师傅发这么大火干嘛。”然后,对黄县长说:“把车倒回去调头,让程书记在前面把乡上的情况说说。时间紧,今天中午还得赶谢家沟乡去。”

“真抱歉,真对不起各位领导。”程前章开始有条不紊地汇报,周书记认真听着,黄县长的脸色也慢慢好看起来。

检查组到银坪乡和谢家沟交界处时,谢家沟乡党政一帮人已在那儿列队等着。将检查组一行接力棒似的交给谢家沟乡书记,调转车头往回走时,孙小泉在心中暗暗庆幸,吉人自有天相,没想一辆烂车竟让程前章躲过了这一劫。

程书记坐车上,闭着眼,哼着京剧,小泉细一听,便知是马连良的名段《空城计》。

文书刘东阳查出肝硬化时,已经有腹水了。孙小泉被指定暂时代理文书。明眼人从小泉一调进乡政府办公室就知道迟早是铲刘东阳庄的,他还没怎么铲,天不助兴,刘东阳本人先爬窝了。

刚调进政府办时,他还觉着无聊,一天没多少事干不说,许多事情的处理都防贼样防着他,生怕他知道似的。时间一长,才知道刘东阳防他是有道理的,文书啥官都不是,可要说实权远远胜过一个副乡长。小泉想,茂同那是啥呀,除了挂个片长,多担点责任外,什么也没有。

刘东阳没一点思想准备去县医院的,一检查,立即住院,人就从医院出不来了,该交的没交,该收拾的没收拾,程前章将柜上的钥匙交给小泉时,几年来所有的秘密对他就全开放了。小泉随便翻了翻,知道这一颗印的权力大着哩。这不,别说各村组的人求他盖章时毕恭毕敬,银坪乡的干部见了他也脸上全是灿烂的笑纹儿,就连县直单位驻银坪乡的站所领导,请乡上领导吃几个小菜,喝几盅小酒时,也少不了他。吃着,喝着,慢慢划着,小泉才知道自己先前都在井里活着。刘东阳得了肝硬化,乡上三大犟说那是给领导代酒代的,那三个人还编了一个顺口溜,以前听了新鲜,现在想起,好像他也难逃干系,说什么文书的胃给领导练上拳了,头发给领导谝上传了,工资给领导拜上年了,老婆给领导解上馋了。乡上没多少材料,他一头浓发,暂时还不咋的,工资拜年只是象征性的,老婆还没有,谈不上让领导解馋的事。替领导代酒,他喜欢代,而且渐渐他发现,他还有这个量。

“鲁迅说中国人一阔就变脸,我看说的就是你。”俞晓丽嘟着嘴。

“哪里话,这一段市县检查太多,这不,稍有点空不是负荆请罪来了。”孙小泉自知理亏,刚调乡政府办时,无聊得慌,一天几次地往卫生院跑,弄得连看大门的老头见他都有点烦,接替刘东阳后,来这儿的次数日渐少了起来,这不,这次都快十天了。

“你可别吓我,你公事繁忙,日理万机,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废寝忘食——”俞晓丽还在阴阳怪气地说时,小泉突然忍不住地笑了,“你笑啥,我说错了?”

“谁说你错了,是该死的‘理万机’错了。”晓丽一听,也扑哧一下笑了,刚才的一脸严肃一下就烟消云散了,朝小泉当胸一拳,“真不是个东西。”

理万机是一个笑话。

几个老人坐在乡政府广播杆下听广播,时间长了,一个聪明点的老人听出了名堂,有一次,他问其他几个老人:“你们说现在社会上谁最漂亮?”要是年青人,随口都会说出一大串歌星影星的名字来,可他们就知道王昭君、貂蝉、西施、杨贵妃,可那是古代的,现在社会除了自己的儿媳妇,哪个还能算最漂亮的。可这话,只能装在心头,说出来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几个人呆呆地互相看着,“我说你们几个呀,吃饱喝足,广播白让你们听了。”提问的老人轻蔑地说。

“那你说谁是最漂亮的。”大家谦卑地说。

“谁?理万机!”

“这个名没听过,谁是理万机呢?”有人不解地问。

“你没听广播上只要说领导,都说日理万机,如果理万机不是最漂亮的,这么多领导能看上她吗?”老人说完,又瞪了大家一眼,大家便若有所悟。

“是,就是的,天天都在日理万机哩。”

“东西是个好东西,就是理万机这人太难缠了。”孙小泉苦着脸说。

“有成绩有困难给你们的书记乡长说去,我是饲养员,说,想吃啥?”晓丽抓起桌下一颗西红柿,扎出准备做饭的架势。

“想吃啥,这么天真的问题也敢问。想吃你,你让吃吗?”小泉嬉皮笑脸地说。

“你这阵咋越来越坏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估摸你现在跟的人可能不对劲。”

“不是书记,就是乡长,你说对劲不对劲。”小泉沾沾自喜地说。

“书记乡长是个屁,今天一个贪官,明天一个污吏,那里面有几个是老百姓。眼睛放亮点,洁身自好,向上的路不容易,下坡路,一脚还没伸出去一脚就跟上了。”晓丽一脸严肃,仿佛小泉已到了危险的边缘。

“你别说得这样煞有介事的,好像我成了一个失足青年。说实在的,真要能学会那还是本事。你说世上人这么多,真正学会的有几个,而真正学会的里边,哪一个不是钻天哨,不是人精儿。咱要学会,还没那个条件。”

“条件,你要什么条件,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哪个变坏的领导是从娘胎里一生下来就贪赃枉法几十万,几百万的,日积月累,吃沙石,屙碌碡,全是一点点垒起来的。”晓丽可是越说越严肃,就像挽救一个失足青年。

“不说了,咱又不是纪检委的,说这么严肃的话题干嘛。咸吃萝卜淡操心,事关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事,哪要我们这些无名鼠辈操心。”

话说得差不多了,饭也就做得差不多了,同样是西红柿鸡蛋面,晓丽做出来的就又是一种滋味了,饭还没到口里,香却通过鼻孔传到了五脏六腑,哪像乡政府大灶上的饭,让人不吃肚子不舒服,吃了肚子更不舒服。不过,话说一实,自从代理文书后,这样的饭就吃得少了,银坪乡是柳县最东北的一个乡,路是断头路,循环不开来,因此,乡不大,接待却不少,几乎每天都有接待,尽管这接待也按县级、科级、一般工作人员、有权的领导、没权的领导、权大办不成事的领导、权小神通广大的领导分了个三六九等,但不论哪个层次的人,吃得都比乡干部好。特别是县上领导和有权有钱的领导来,吃掉的是少一半,撤下去的是多一半,这撤下去的里边,最好吃的就归孙小泉和厨师了。没办法,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官不大权大的事多的是。在这点上,他都有点可怜茂同,有时,剩得多,茂同恰好在时,暗中也让茂同打点牙祭,茂同狼吞虎咽一阵,打着饱嗝,不无感激地说:“兄弟,还是你够朋友。”

但这饭咋说都是剩饭,根本无法和晓丽做的比。两大碗下去,尽管眼还馋馋的,可那胃里实在容不下了。饭吃完,真正的谝闲就开始了。小泉却心神不定,不敢多呆了。文书啥都好,就是没自由,别说书记乡长头口叫二口就得到,就是村上的群众来,他也不想怠慢,那些人几十公里路上来,就为开个证明盖个章,怠慢那些人问不过良心。再说那些人来,也不自来,老练点的戳一盒像样的烟,老实点的,提点鸡蛋的事也是常有的。他反复推让,甚至严词拒绝,可这些人,只要拿来,事情办不办东西就没准备往回拿,实在不行,众目睽睽之下,他就交到灶上,野猪还愿,白落一世的人情。

小泉筷子一放想走,晓丽脸色就不好看了,“再这样你就别来了,我这儿又没放舍饭。”小泉听了,心里更虚,官身不由己,赔着笑脸还是匆匆出来了。

临走,又免不了嬉皮笑脸几句,“你不放舍,还不先把我饿死。把我饿死了,你哭天抹泪,想想都挺惨的。古人把话说绝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薯薯。”

“去去去,吃饱喝足赶快走人,我就知道你这德性,占了便宜又卖乖,酸不唧唧拿什么文。”

心虚处有鬼,脚不点地回到乡上时,程书记就在花园边上站着,“又到卫生院去了,挺热火的。”小泉脸一红,“没有,去邮电所了。”说罢,头一低,回办公室了。

乡长李作林没事了,常来小泉办公室,有时无语,有时也寒暄几句,时间一长,小泉觉着李乡长这人也好着哩。李乡长有点阴阳怪气,可这阴阳怪气多表现在开党委会时,特别是对程前章有所不满时,私下里,对干部还算可以。乡上几个犟板倒和李作林合得来,说他要不是性格有点炮筒子,论干公事的水平,早在程前章前头了。小泉对这话不以为然,要说直,至少目前他认为程书记有点直,李乡长人没大错,就是严肃了点,让人总觉着有点别扭。尽管现在他们的关系已和先前大不相同,可想起在西沟村和五保老人在社场里睡一炕的日子,便心有余悸。有时他又想,要不是在西沟村锻炼,他怎么能到今天这位置上,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祸福相倚,世上的事从来都是辩证的。这样想时,他想,程书记和李乡长都是他的恩人,是他俩成全了他。

各地的机关都一个眉眼,驻村干部大多没啥靠山,钉子一样钉在村里,没人搭救,靠自己的挣扎是出不来的。乡上七站八所就不一样了,能进这里边的,一般都有一个让乡上领导奈何不得的靠山,有恃无恐,这些人的表现就涣散了,没事找事,闹得满城风雨,真有点公事,又全趴了窝。在乡机关作风整顿会议上,程前章一通大骂后,把孙小泉捧到了天上,说孙小泉如何废寝忘食,日理万机,如何坚守岗位,任劳任怨,程书记感慨道:“如果银坪乡有一半干部像孙小泉这样,他这当书记的就高枕无忧了。”散会了,程书记刚一走出会议室,水保站的陈水明一把撕住小泉:“你小子往哪走,说,到啥地方请客,我们今天受窝囊气,全是因为你。你在云端,我们在地狱,不让你放点血,我们心里不平衡。”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就是就是,不这样我们心里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