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别

三月十五日,是孙长仕离开部队的日子。他悄悄的收拾完东西,不打算惊动任何人,除过张子平和团长政委一定要来送他外,他也没告诉其他人离开的时间。

可是当他拉着行李箱,转过一条马路时,顿时看到路两旁站满了人,每个连队都扛着连旗,整齐的列着队,最前排站的是锣鼓队。长长的队伍一直从拐角排到大院的侧门门口。最前面站的,赫然是团长和政委,后面紧挨着的是机关的干部。

部队里干部转业其实是最伤心的,因为和战士复员没在一起,所以不会有人送,即使有,也只是要好的几个人罢了!这点孙长仕非常清楚,可是现在这情况,让他忽然有些茫然的不知所措。没办法,都已经这样了。他只好拉着行李箱往前走。

看到他过来,一旁的一个战士赶忙接过他的行李箱,跟在他后面。李团长和付政委还有张子平也迎了上来。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连队们自发要过来的!”李团长看着孙长仕说。

孙长仕的眼圈红红的,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炮营营长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稍息—立正——”转身跑步到孙长仕面前,“副团长同志,部队列队完毕,请您检阅!”

孙长仕张了张嘴,却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李团长说:“好了,开始吧!”

“是—”一炮营营长转过身,双手高举,“预备——”手势轰然落下。

“咚咚咚咚—呛呛呛呛—……”锣鼓声震天而起。

李团长、付政委和张子平陪着孙长仕慢慢的往前走着,孙长仕的泪水已然决堤,模糊的双眼依旧睁的老大,他想把这一幕记在心里,想看清每个战友的面孔。

一共两百多米的道路,几个人走了差不多有二十多分钟,快到门口的时候,李团长停住了,路侧面的一名战士端了盘子快步走过来。

一炮营营长双手再次高举,锣鼓声一刹那间便停住了。

付政委站在路中央,开口说道:“今天,是我们孙副团长即将离开部队的日子,我知道,孙副团长就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全团的标杆!对于他的离开,我们全团都不舍得,但是既然要离开,既然改变不了,那我们就祝福他吧!”

李团长端起盘子里的酒杯,递向孙长仕,说:“这杯是践行酒,祝你一路顺风!”

孙长仕二话不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付政委也端起一杯,孙长仕再饮而尽。

张子平再端了一杯,孙长仕又饮而尽。

三杯酒过后,孙长仕面色稍红,转过身来,对着大家说:“战友们的深情厚谊,孙长仕在此感谢大家了!”之后深鞠一躬。

一句话说完,泪水又潸然而下。

一炮营营长吼道:“敬礼——”

所有战士,包括团长政委,右手迅速抬起,以标准的军礼对着孙长仕,孙长仕还礼。

双方都敬了礼,却迟迟没有落下,一炮营营长等了一会儿,口令喊道:“礼毕!”这才都放下了右手。

张子平往前一步,拉住孙长仕的手,说道:“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打电话跟我说!”

“嗯-”孙长仕答应了一声。

松开手,孙长仕从后面战士的手中接过行李箱,一扭头就要往前走,门口的哨兵迅速打开了大门。孙长仕拉着箱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后面雷鸣般的声音乍然响起:

“副团长一路顺风—”

“副团长一路顺风—”

“副团长一路顺风—”

孙长仕不敢再回头,快步跨出大门而去。

一直到上了火车,孙长仕的心情依旧未能平复,放下行李箱,躺到床铺上,不一会儿已然睡着了。

到孙长仕醒来已是夜里两点钟了,火车上都已熄了灯,他本想起床去上个厕所,却看到卧铺舱门口闪过一个鬼魅样的身影。他起了疑心,就悄悄的起床,鞋子都没有穿, 慢慢的探出头,刚好看到那道身影进了自己左边的第三个卧铺舱。

轻轻的走过去,看到那人正在拿一个人床边的笔记本电脑,孙长仕暗道不好,这恐怕是小偷,于是他先往后退了几步,“咳咳—”假装咳嗽了一声,还故意用脚重重的踩着地板走,当他就快要走到这个舱口的时候,里面出来了一个人,空着手,装作若无其事的要往孙长仕对面走。

在两人都侧身让路的时候,孙长仕轻声说道:“你跟我过来一趟。”

那人猛的一颤,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惨白。

那人跟在孙长仕后面,来到车厢的连接处时,孙长仕回头,借着灯光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面孔。

一双眼睛散发着清澈见底的光泽,面色却十分难看,稚气未脱的脸上,透露出一种莫名的惊恐,此刻正怯怯的低着头,一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孙长仕通过多年来带兵的经验,判断出这少年肯定是第一次偷东西。

此刻正是深夜,旅途中的人大多不堪劳累,整个列车似乎都已陷入了沉睡。孙长仕看看左右没人,便开始询问这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这少年乍一听到孙长仕问话,又吓了一跳,因为他已经被眼前这人的气质镇住了。他想,这人看起来像是个警察,不,比警察更有压迫感。他是见过警察的,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偷东西,可是他也有想过总有一天会面对警察,而眼前这人给他的感觉,有警察的威严,但更透露出一种让他无法抵挡的气场,他一瞬间不知道该不该回话。

孙长仕此刻更加确定了这少年是初犯的判断。他知道,这少年现在需要一些时间思考。所以孙长仕只是盯着他看,没有再追问什么。

大约过了两分钟,男孩终于抬起头,看着孙长仕说:“我叫黄云峰,今年十六岁,我家是大张县的,我爸前年死了,我妈身体有病,我听人说新疆那边能赚到钱,所以就去了。”孙长仕心里有了兴趣,凭他的直觉,这男孩没有说谎。

“到了那边都快三个月了,我什么工作也没找到,十月份的时候跟着别人去拾棉花,干了快一个月,才挣了不到3000块钱。后来棉花也没了,我也找不来工作,才要回家去的。”男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想多挣些钱给我妈治病,可是我又挣不来……”

“那你现在知道错了吗?”孙长仕看着他说。

那男孩有些惶恐的看了一眼孙长仕,“我知道错了!”,然后有些着急的接着说:“叔叔,您是警察吗?求您别抓我,我再也不敢了!”

孙长仕微微一笑,“你看我像警察吗?”

“像!”那男孩怯生生的回答。

“我不是警察,我是个军人!”孙长仕说完,自己又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不过,已经转业了!”。

男孩一听孙长仕是解放军,似乎变得不那么胆怯了,更加主动的和孙长仕聊了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当兵?”孙长仕忽然问了一句。

“解放军叔叔,我能当兵吗?”男孩有些惊喜的问。

“能啊,只要你别再干坏事,明年征兵的时候,就可以报名去参军,完全可以去的了。不过,如果你不改掉坏毛病,还做坏事情的话,你肯定就去不成了。还有,别叫我解放军叔叔了,管我叫孙叔叔吧,我姓孙。”

“嗯,孙叔叔,我一定好好干,一定要去当兵。”男孩高兴的说着。“那,孙叔叔,我这两年就一直呆在家里,陪着我妈,把家里的地种好!”

“呵呵,也没必要一直在家里种地啊,你可以到你们县城去找个活干干,还能挣些钱。对了,小峰初中毕业了没?”孙长仕忽然想到这也是必须关注的问题。

“我初中毕业,前年父亲死的时候,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然后我家没钱,我就不上了。”男孩有些伤心的说。

孙长仕顿时沉默了,这孩子的生活该是有多苦啊?自己母亲当年拼了命也要供自己读书,而他母亲连拼命都没得拼!想到这儿,他已经决定,要帮帮这个孩子。

有了说话的人,漫长的旅途就不再寂寞,黄云峰陪着孙长仕到了G省站,孙长仕临下车前,给黄云峰留了电话号码,并嘱咐他说如果征兵时报了名,就给他打电话。

黄云峰趴在车窗前,不停的挥动着手臂,尽管与这个叔叔只见了一天的面,可是却已是舍不得他了。望着窗外高大坚实的背影渐行渐远,黄云峰眼眶湿了,若不是他,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