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饭滩没吃到中饭,大家都埋怨百顺。
百顺笑着说,以为唱歌会唱得一桌好酒席,哪晓得连碗饭都捞不到吃。
盖草说,巧姑表嫂那张嘴真的厉害。
庆富说,那当然,人家是大瑶河的歌仙,就是唱三天三夜也不用翻豆稿的(注:不重复之意)。
百顺说,这个表嫂很少到香草溪去吧。庆富说,去过好几次的,有次他爷爷过世,有次他儿子娶亲,坐歌堂时只要她一唱歌,就一直不断丝地唱,没人敢跟她赛歌。
百顺说,表嫂别的都好,就是有点野。他问百顺,巧姑表嫂漂亮不?庆富说,当然漂亮,这一带没几个比得上她。如今生了两个小孩,一个都读高中了,人还跟满姑娘一样,脸又红又白,走路扭着蜜蜂腰,人轻飘飘的。
百顺说,你搂过她啊?
庆富羞红了脸,说看你那张嘴,总没一句清白的话,难怪要挨骂。
百顺说,表嫂骂我,我高兴;下次放排,我还唱歌逗她骂。
庆富说,你就是喜欢讨骂的贱骨头。庆富不想再跟百顺斗嘴,他很正经地对百顺说,你挨骂没关系,搞得我们中午饭都没吃,现在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想找点吃的都很难,你看怎么办啊?
盖草说,就是嘛,我们没饭吃不要紧,似锦可不能饿。他第一次跟我们出门就饿肚子,我们太没脸面了。
似锦说,没事的,我吃了煮鸡蛋,我不饿。
盖草说,那两个蛋早都吃了,哪还不饿呢。到下一个寨子,估计要到晚上。
百顺说,早晓得带上一套煮饭吃的家伙就好了。要说菜有的是,平时放排就是吃水里的,涨了端午水,鱼虾有的是。可就是没米,没煮吃的家什。
庆富说,这样吧,你和盖草负责下饭的菜,我来管饭,如何?
百顺拍了一下庆富的肩膀说,庆富,我就晓得你会有办法的,什么都难不倒你!
庆富说,你啊,跑了大半个中国的老江湖,还会饿死啊!
百顺嘿嘿嘿地笑,把衣裤一脱,胸口一拍,扯着戏腔道:看我,给你们带菜去也——!唱罢,一个猛子就扎进水里去了。
庆富把木排靠了岸,拿了砍刀就上了岸。
盖草也跟着上了岸。程似锦猜不透他们在忙些什么,只有眼睁睁在木排上等着。
百顺还真是摸鱼的好手,他嘴里衔一根柳条,专门在河边浅滩上有丝草的地方下手,双手在水草里摸来摸去,时不时抓上两条鱼来,然后用柳条穿过鱼鳃,没多久就连成了一串。这种鱼无鳞,样子像鲶鱼,离了水还在咕咕咕地叫,叫黄嗓咕,也叫黄鸭叫。程似锦一直很喜欢吃这种鱼。他没想到在这河里,这样珍贵的鱼还这样多,还这样容易捕到。
等到两条长长的柳条都串满鱼的时候,百顺估摸说够了,就上了木排。只见他嘴唇乌黑,牙齿格格格地钉着响。他边穿衣服边说,没想到端午了还这么冷,真的是“端午端午,冷死牛牯”。
庆富没有上排,他砍来了一根竹子,把枝叶削干净,就在河岸一个坡上烧起了一堆火。
百顺穿好衣服,看见岸边有火,赶紧上了岸,说要去烤火暖和暖和一下。
走到火堆边,庆富问他搞到鱼没有。百顺说,那还用问,只要我邓百顺下了水,保管要吃腥你的嘴。
庆富说,你在这里烧好火,我上木排上去拿点东西。
庆富上了木排,提起百顺摸的鱼掂量了一下,说,好家伙,全是个顶个的大黄嗓咕,怕有三四斤重呢,做鱼汤好吃得很。他放下鱼,然后在自己带的编织袋里拿出一个军用铁饭盒来,还有一包米。他打开铁饭盒对似锦说,你看盐也有,辣椒也有,吃的东西全了。其实啊,出门放排什么事都会遇到,总要考虑周全些,放排浪江那是在水里跑的苦力活,不是走村串户做手艺,更不是大街小巷跑江湖,哪能真的吃遍天下呢!
程似锦对庆富的细致和周到深感佩服,觉得他真的是个做事沉稳可靠的人。
庆富把竹子按节砍了,把米和水装进竹筒,然后用竹叶和泥巴把竹筒封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埋在火堆里。他叫百顺暖和了身子去剖鱼。百顺见米饭有了,高兴得不行,提了百顺那个铁饭盒就上了木排。百顺在木排上把鱼理干净,他看了看,铁饭盒太小,鱼太多,估计要分两次煮。
百顺把鱼提上岸,盖草也回来了。盖草走得满脸是汗,水里拿了一把紫苏,还有一把野葱。盖草说,这里真的没有人家,想摘点辣椒豆角都没有。庆富说,你真是想得美,要是有人种辣椒豆角,还需要我们这样过野人的生活啊?——嘿,早进别人家里喝酒了!百顺说,没油没姜,有紫苏和野葱杀杀腥味也好。
庆富说,好久没放排,没吃排崽饭了,将就一点吧。
盖草说,真佩服你们,能够搞到有饭吃。
百顺说,都是庆富的功劳,他想得周到。
庆富说,放排的,哪能都往顺利的地方想。我带上这些东西,是怕万一木排散了架,落到沙洲上,我们也好饿不死。
盖草说,老放排的都这样,总要多条退路留点后手的。
说话的光景,他们搬来两块石头,把铁饭盒架在上面煮起鱼来。没多久的功夫,河鱼的香味就弥漫出来,米饭的香味也弥漫出来。
这个时候,后面的那张排也来了。
盖草说,这些家伙挨生挨死,现在才来,我以为在冷饭滩表嫂屋里喝酒去了呢。
见了他们,百顺就问,怎么才来啊。
沙鳖说他们去冷饭滩了。
地狗喷着酒气说,我的天,你们还没吃饭啊。
饿蚂蝗说,他们已经在春牯子姑爷家里吃了午饭了。
百顺擂了沙鳖一拳,说,你们怎么会到姑爷家吃饭呢?
沙鳖说,不是说好到姑爷家吃饭的吗,你们怎么没去啊?姑爷还在发脾气,说你们放排过路怎么不进屋呢。
百顺问,你见到巧姑表嫂了吗?
沙鳖他们说,见到了啊,她也问起你们,说你们怎么不进屋,还说是不是哪点得罪了呢。
百顺问,她没说打山歌的事?
沙鳖疑惑地说,打山歌?表嫂没说打山歌的事啊。
百顺说,这个表嫂,这个表嫂啊……
沙鳖去木排上取来一些吃的东西,有端午做的艾叶粑粑,还有几根生黄瓜。
盖草说,怎么不带点辣椒来呢?
庆富戏谑他说,有了辣椒,你还想要用辣椒炒龙肉呢!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估摸该熟的都会熟了。他们把东西全带到木排上,开始了他们在木排上的午餐。
程似锦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
他接过庆富剖开的竹筒饭,闻到那股新竹和稻米的清香,胃口大开。饭盒里的鱼尽管没有油,但清水煮鱼也有一种特别的风味。这餐饭尽管简单,简单得有点原始,但大家都吃得特别香甜。庆富还拿出了一壶酒,他们每人一口,喝得咂嘴咂舌,喝得津津有味。盖草说,这样的日子,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才是天不管地不收的生活。
酒足饭饱,百顺又吼起了山歌:
郎在山上打野鸡,
妹在河下洗花衣。
郎在山上铳一响,
妹在心里笑嘻嘻:
夜晚又有巴肉吃。
盖草也跟着吼起来;
划得来哟划得来,
爹妈打我我愿挨。
不是女儿不听话,
哪里的萝卜不冲苔?!
庆富借着酒劲,也忍不住喊了几句山歌。庆富唱道:
蜜蜂嘴儿尖又尖,
扬翅飞到姐面前。
奶子旁边咬一口,
肚脐下面梭一箭,
又疼又痒又新鲜。
他的歌狂野得让人振奋。木排上的人打起吆喝,吹起唿哨,一个劲地叫起好来。
在野腔野调的山歌声中,木排又一次起航。此时的大瑶河,在青山的倒影中,更多了几分幽深与神奇。程似锦真想一头扑进河里,一路跟着木排,在这青山绿水间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