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排过火石岩

???等不得丙拐骨灰入葬,庆富几个决定起篙放排。

丙拐家里人尽管悲戚,但都出来送别,还用荷叶包了几包米粉‘肉’、一大包油炸‘花’生米,另加一塑料桶米酒供他们在排上吃喝。盖草他们推辞不过,只得收了。一干人立在排上,跟岸上的亲戚们打了拱手告了别,将竹篙往码头的石窝上一顶,两张木排就进了河道,顺着水流往下游动起来。

一路都没人说话。临到中午的时候,庆福在木排上煮了米饭,热了丙拐家送的菜肴,招呼大家停排吃中餐。盖草端了饭,却流下泪来,他说看见这些酒菜,就想起了丙拐。听了他的话,大家都没了吃饭的心情。庆富见他们都这样,就说,一个个气死了好,我好一家家吃米粉‘肉’。他夹了一坨米粉‘肉’一口就吞进嘴里,说米粉‘肉’真的好吃,你们不吃,可惜了。哈哈,要是觉得我麦庆富好,你们干脆就抓阄排好时间,一个个轮着气死算了。我除了吃米粉‘肉’,也请蓝山的师公过来,也给你们做“烧瓜上楼”的法事,省得你们再气死人又去找替身。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也就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喝起酒来,一筷子一筷子地开始吃饭。庆富又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不要跟饭菜过不去,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今天吃了,不晓得明天还吃不吃得成呢!唉,你们蠢噢,生死富贵这些事都是天老爷和阎王老爷管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只管吃饭做事,只管活着。

盖草端了碗酒一仰脖就灌倒肚子里去。庆富给每个人都筛了碗酒,说,都把酒喝了,等会就过火石岩,没几斤好力气木排过不了关。他带头把酒喝了,吃了几颗‘花’生米,又说,过了火石岩,接着就是过滚水坝,过了滚水坝,就万事大吉,就到瑶河镇了。

说到瑶河镇,百顺和盖草都来了‘精’神。

百顺用胳膊肘子碰了一下盖草,眼睛眨巴了几下。盖草知道百顺的意思,他说:“到了瑶河镇,我哪里都不去,只想到寺庙里看看原来那些师傅还在不在。”

百顺说:“我才不信!你不想去戏园子里与你那老相好对上一曲?”百顺把眼睛‘逼’到盖草的鼻子尖,满脸坏笑。

盖草推了他一把,说:“这年头,哪还有唱戏的!不像你,总记得河边街那些伙铺里的翘脚妹!”

百顺幽幽地说,好久没去镇里了,不晓得河边街还有没有那些伙铺了?

庆富接过话来说,伙铺少了,翘脚妹却多的是。现在的翘脚妹不一定在伙铺里做生意了,都改在发廊里了。说是洗头,其实也还是做卖屁股的营生。他说,上次去乡里开会,碰到石井冲的老村长,老村长给他讲了个笑话。说他去老街,跟一个相好耍乐。他以为还是两块钱的老价钱,没想老相好不肯,不屑地说,两块钱?嘿嘿,两块钱难跟你解‘裤’头!老村长说,你屙‘尿’不也要解‘裤’头么,谁给你两块钱!哈哈,这个老干部讲的真的好笑!

木排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庆富接着讲“老干部”的笑话。

也还是这个老村长,又一次他去河边老街找老相好。搂在一起的时候,老相好去‘摸’他那焉不拉几的东西,取笑他:“这个是什么嘞?”老村长说:“唉,老干部呗!”老村长也去‘摸’相好的那个,问:“这个呢?”老相好也答得好,说:“这个啊,老干部活动中心啊!”哈哈,所以我们见了老村长,就叫老干部!

大家又是大笑。

百顺说,庆富啊,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村长,一直不肯换,现在我明白了——难怪你那么喜欢当村长,原来也是当老干部当上瘾了啊!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庆富说,这也没什么好笑的。其实人生在世,不过是生生死死,除了受累受罪活着,也就是吃吃喝喝男‘女’困在一起这点快活,如果连这点快活都没有,做人真的亏了。庆富借了酒劲,也奚落百顺:“百顺啊,这辈子你都没一个‘女’人,死了眼睛都不眯啊!你亏大了!”

百顺说:“你就以为就你有‘女’人啊!嘿嘿!”

盖草也跟着打抱不平,说:“真正会享受的男人才不会讨老婆呢,一辈子一个老婆就像成年累月吃的腌豆角,寡不寡味啊!你看我跟百顺,每年都鲜味得很呢!”

百顺说:“盖草啊,这么些年我得出一个结论,这年头做男人,还真是光棍好呢!”

庆富见他们两个合伙围攻自己,就站起来,挥动着手里的筷子,对沙鳖和赵‘玉’广几个说,这两个老单身就是没做个好样子,你们不要学他们哦!有道是,无酒不成宴席,无‘色’不成世界,人活在世,都像他们,这世界连人种都传不下来。现在他们活得快活,等老了动不得了,就是死狗一条,臭了都没人晓得。

他们一来二去,言语中的火‘药’气又逐渐浓了起来。似锦知道再闹下去真的会动起手来,赶紧起来打圆场,说:“哈哈,你们讲的都有道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快乐。大家都晓得,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要不是百顺,要不是卢阿婆,要不是香草溪的人救我,我也就活不到现在,也不会跟你们驾木头放排在这里喝酒吃饭。其实啊,人活着要讲快活也快活,要讲可怜也可怜,快活也好可怜也好,都是自己的感受。你看天上的那些鸟快活吧,其实它们也难,要觅食要做窝,要防毒蛇猛禽,要防猎人的鸟铳小孩子的弹弓,也担惊受怕;你看那些癞蛤蟆可怜吧,它们也有乐子,也晓得吃喝,也晓得公公母母在一起。做人,我有这样一个感受,不管多大的富贵,只要没病没灾,活得自在,就是上天给的天大的福气了。其实人活着真的由不得自己,真的无可奈何,贫穷富贵讲不清,生生死死更讲不清。有的生下来体体面面,顺顺当当,有的却不同,缺胳膊少‘腿’的有,瞎眼跛脚的有,哪能讲得清呢!原来我有很多想不开,现在我有了一些感触,觉得自己好幸运,生下来是体体面面的人,而不是癞蛤蟆也不是蚯蚓臭虫;到现在人世间该有的享受都有了,该得的也得到了。现在来到香草溪,城里治不了的病也慢慢治好了,还有了你们这帮好朋友好兄弟,你现在要我去死我还真的不愿意,但如果现在遇到避不开的难真的要死,我也不害怕。昨天做法事时,那个老法师唱得好:生是休来死是休,生生死死问根由,从头仔细思量好,能有几人白了头,也有三十者死,也有四十者亡,也有怀胎落地死,也有对岁离爹娘,对天离别日月三光,对地离别难舍难忘。姐妹离别难分难舍,夫妻离别拆散鸳鸯,儿‘女’离别如断肝肠。彭祖年高八百岁,也归黄土去埋葬……庆富刚才也讲得好,不要跟自己过不去,想开心就开心,想快活就快活……

似锦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自己都觉得吃惊。在香草溪这么长时间,拢共也没说刚才这么多的话呢!他看见大伙都在看他,知道他们都在听他讲话,都希望他一直讲下去,但他不想再说了,他要说的都说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搔搔头,接着刚才说的,补充了一句话:“但有一点,不要做坏事!”

大家都笑了起来。

盖草说:“似锦,其实你还可以一直讲下去。就说你刚才说的好事和坏事吧——其实啊,好事和坏事怎么讲得清呢?”

庆富说:“好事就是好事,坏事就是坏事,是非好坏总要分得清的。”

盖草把眼睛转向庆富,对他说:“那你说我们这次放排,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庆富:“当然是好事!”

盖草:“我讲是坏事。你以为砍了这些树卖了钱,给村里修了路、架了电就是好事?嘿嘿,其实也是坏事,这些树砍下来,往大了说是破坏环境,害了国家;往小了说是苦了我们,害了自己。还有,要是我们中的有一个人因为这次放排死了呢?那要害了好多人吃米粉‘肉’,拉肚子呢,哈哈!”

庆富哭笑不得,连说盖草“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盖草用眼睛‘逼’着他,问:“难道没有可能?”

庆富连“呸”三下,气恼地说:“跟你说不来,尽说晦气话!”

话没说完,只见盖草把碗一丢,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里。

木排上的人顿时目瞪口呆。

庆富却笑,冲着河里那个水涡,气恼地说:“他死就随他死,死了好吃米粉‘肉’!”

没一会,盖草肚皮朝上浮了起来,他朝天吐了口水,说:“我死了,吃米粉‘肉’嘞!吃米粉‘肉’嘞!”

庆富一块杉木皮砸过去,正好砸在盖草的肚皮上。他骂道:“盖草你这个短命的,还不快点上岸,真的会冷死你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

盖草上了排,嘴冻得乌青,牙齿咯嘣咯嘣像嚼炒黄豆。他嗫嚅道:“五月端午,冷死牛牯,我的崽,真的好冷!”他赶紧从自己带的包里找替换的衣服。庆富说,衣服反正湿了,等下过火石岩你就在水里拉排吧。

盖草白了他一眼,说,你还真想吃米粉‘肉’啊!他屁股往前一翘,用手做了个很猥琐的动作,说,气死你,我好好的,你啃琶∷蛋眨匙潘耙挛锏谋嘀辖袅镒吡恕

两张排分开行走,各人做各人的事。尽管庆富和盖草、百顺也还打打嘴巴官司,但因为走的都是下水河滩,木排倒是一路顺风顺水,快得很。

当一堵青石悬崖立在眼前的时候,庆富打了一声尖利的唿哨,吼了一句:“哟嗬嗬,火石岩到嘞!”

早就听说火石岩的险,似锦一眼看到那堵劈江而立的悬崖,望着脚下陡然变得湍急的河流,以及‘激’流奔泻拍打的悬崖下那‘阴’森墨黑的深潭时,尽管心里说不怕,但还是感觉后背一阵发麻。在即将下滩的一刻,掌棹的庆富立起身,叫盖草、百顺注意了,又叫似锦把所有的行李归拢坐稳,然后回转身,吼一声“起”,只见他跃起身子,双手压住排棹,用力向右一转,木排在‘波’涛‘浪’‘花’里蛟龙一般翻滚起来,很快就被‘波’涛抛向水面,那霍霍有声的漩涡像是一个血盆大口拖咬着木排直往悬崖下吞,似锦正要惊呼,庆富又是一声吼:“快,撞脑尖!”只见百顺和盖草一前一后举起竹篙,狠狠扎向悬崖上的石壁,篙头像是一把利斧砍在青石上,只见电光火石一闪,长长的竹篙弯成了一张弓,百顺和盖草紧紧抓住竹篙,顶住青石不放。木排剧烈地摇摆了几下,很快从悬崖下疾冲而出,转眼的功夫,木排就像经过洗礼一般稳稳地泊在了平静的河面上,那墨黑的悬崖已远远地抛在了脑后,成了一个豆大的小黑点……

“似锦,刺‘激’吧?”盖草抹抹头上的汗,问道。

爽!似锦说。

百顺很满意似锦的表现,说,现在的似锦啊,可以讲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怕了。

似锦说,跟你们在一起,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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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富说,“排过火石岩,不死也断肠。”现在过火石岩好多了,原来啊,不晓得好多木排在这里散了架,不晓得好多放排佬在这里抛尸烂骨呢!

似锦问,那现在过火石岩怎么就好了呢?

庆富说,这条河现在是层层筑坝,水流自然就缓了些。

百顺说,筑坝好是好了些,但过这些坝也不容易,一不小心,木排就横在坝上,喊天不应。

庆富说,前面就是滚水坝了,也是最险的一段。

滚水坝说到就到。

庆富手搭凉棚,往后看了一眼,见沙鳖他们那张排已好好地跟在后面,就对百顺和盖草说,下吧!

他们把木排摆直在河道中央,稳稳地对着大坝的出口。庆富全身都压在木撬上,把排棹高高扬起,只听他一声吆喝,那木排就像一匹得到进攻命令的战马,抖抖鬃‘毛’,撒蹄向前疾驰而去。当巨大的‘波’‘浪’迎面盖过来的一刻,百顺和盖草一左一右挥动竹篙,将篙头向两边的坝石“叭叭”一点,木排不偏不倚地直向坝口栽去,似锦只觉得整个世界一片漆黑,自己就像翻江倒海的哪吒踩着风火轮直往大海深处冲杀而去,只感到‘波’‘浪’像一根巨大的鞭子‘抽’打着自己的脸,麻疼麻疼的,待木排从‘波’‘浪’里冲出来时,几个人都成了落汤‘鸡’……

似锦感觉冷,赶紧换衣服。庆富说,瑶河镇很快就到了,干脆到旅馆住下,洗个热水澡再换吧。

百顺和盖草没答应,说似锦身体弱,经不得这风寒,得抓紧换上衣服。似锦觉得湿得难受,也感到了风雪般的寒冷,三下两下赶紧把衣‘裤’都换了,身上这才觉得暖和起来。

庆富说,早没想到,应该带些薄膜和油布,让似锦把全身都裹起来,省得他湿了身,遭了这冷水的寒气。

下回吧!盖草说。

大家又笑了起来。

抬眼看时,瑶河镇已在眼前,豸山顶上那座白塔也已看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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