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疗伤技术的和尚们将新四军的伤员也一并收容了。国军和新四军的伤员分住两间排着大通铺的房子。囫囵个儿还能动的新四军忠武县大队战士此时换好他们那些手工缝制、质地完全不同、色调略微不同但同样已十分破旧的军服,与凌连士兵分成两帮蹲在一座空余的大场院里,大眼瞪着小眼对视,都好像对方是天外来客似的。
新四军这头有个黑不溜秋的小战士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悄声跟旁边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兵说:“冯大叔,这就是国军啊?不也俩肩膀扛一个脑袋吗?咋一遇见鬼子就……”
被称为“冯大叔”的老兵显然是这队新四军中除队长外的另一个地位高的人,正儿八经的老红军,在四方面军干过,四方面军转移时他受伤掉队,就参加了南方八省的红军游击队,后来就成了新四军县大队资格最老的班长。队伍里的年轻人都叫他一声“冯大叔”,年纪较大的战士就直呼他“老冯”。老冯有着他那个年龄段的人都有的稳重、随和。见小战士如是说很可能引起两方人马不必要的冲突,就赶紧咳了一声,小战士只好把后半句给噎回了肠道。
凌连士兵哪能不知小战士想表达什么?迷糊气不过,也学着小战士的样儿对三道疤说:“班长,这就是共军啊?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看起来就是种地的料嘛,就这也算兵?”
三道疤显然没有新四军老冯的觉悟,冷哼一声说:“一群唔记得死字怎样写的傻屌啦,你个衰仔唔要学哦。”
新四军小战士气愤不过,窜起来要爆发:“我日……”
新四军老冯一把拽住他:“泥鳅!中队长不在你就惹祸?”
有国军士兵开腔:“诶,对面的兄弟,认识这个吗?”
臭显摆的是一杆保养还算良好的中正式步枪,标准国械,抗战打到今天这个份儿上,能用上中正式的兵,不说自己有多厉害,起码说明所属部队牛气,就算杂牌那也是杂牌里的精锐。很明显,国军弟兄这是在调侃新四军穷得光屁股,是发不起好枪也没见过好枪的土鳖。
有新四军战士回话:“这算啥?你那中正式是上头给发的,有本事你从日本子手里夺一杆三八盖子来?”战士说着,特意扬了扬手里的三八式步枪,那确实是他在战斗中缴获所得。
这一下子国军就被噎得够呛。事情明摆着,赶着打赶着缴获,再用缴获的武器继续打日本,这才叫真牛。看看那一队新四军战士,基本全是日本武器,许多人有王八盖子防身。跟鬼子交过手的老兵都清楚,能夺来鬼子的武器,不弄死狗日的也得弄残废了。瞅瞅这一队新四军的装备,得弄死弄残多少鬼子?
新四军明显有了优越感。有战士就说:“咱们是打鬼子缴获日械,某些人就不一样了,被鬼子打让鬼子缴获国械。诶,老石头,你记不记得上次咱在卧龙岭打伏击,干死的鬼子倒有一半用的是中正枪?”
被叫做老石头的粗壮汉子说:“那不是真鬼子,听说是从朝鲜征来的二鬼子。”
“咦?那就算是二鬼子,咋用的是国械呢?小鬼子就那么穷了?”
“小鬼子不拼了命要去南洋打老美嘛,好东西就全给那帮去南洋赶着送死的龟孙了。剩下的不够装备二鬼子,就用缴获的国械了呗。”
三道疤忍不住了,起身拍拍屁股:“丢!话不投机!凌团的都坐月子呢?起来操练!”
赵驴儿也咋呼:“就是就是!正规军不打仗就得操练!凌团的爷们儿又不是堡子里的长舌妇老叽歪个驴逑!集合!”
凌连士兵同样被刺激得够呛,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从不让日本鬼子好受的王牌。是不是王牌,不是上峰说了算,小鬼子才说了算。他们至少让鬼子疼过!所以傲气和傲骨是有的。三道疤和赵驴儿咋呼起来,士兵们不含糊,一举手一投足将正规军的“训练有素”体现得淋漓尽致。
新四军战士:“凌团?听着蛮耳熟的。”
“我有个远房表亲在国军里吃粮,我听他说的,我也跟你们说过嘛,我亲戚说民国28年那会儿他在的那个部队跟另一个国军团在长沙附近一起,跟鬼子磕上了,他亲口说的原话,那个团他妈的生性啊!真是敢跟鬼子拼刺刀的主儿!
要说那个团大号叫啥?大号叫出去不带响,可是凌团这个号子一叫出去,整个九战区只要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儿,没有不朝他们竖大拇指再叫一声‘真汉子够尿性’的!就是这个凌团,在忠武县地界上待过挺长一段日子了。我亲戚还说,凌团以前是个正经的主力团,可惜那个团长,不会拍他们上级的马屁,他们上级就不待见他们。所以这个团在前头快打光了国民党也不给补人。这不,成了一个连都不到的苦孩子。”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帮人,敢情就是对面这老几位呀?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这帮人还真不算孬种!这不,七三五师都跑路了,这帮人硬是没走。”
“是啊,说孬种那是指另一帮人,老百姓骂的也是真孬种,不是孬种的好汉,管他姓啥呢,老百姓都敬着供着。比方说这帮人吧,我那亲戚就说过,甭管他们仗打得咋样,总之不是硬不起的怂包,见到鬼子了至少敢玩儿命。”
“这话对,咱中国兵穷得光屁股,金条票子袁大头咱都玩儿不起,小鬼子拿刺刀捅咱来了,咱就只好玩儿命了。”
新四军的一番对话总算让凌连的老家伙们舒坦了些,一舒坦就浑身有劲,操练起来毫不含糊。这地方离日本人太近,操练时不敢喊号子,但一个战术动作一个战术动作的练,看起来仍然那么虎虎生威有气势。
寺院中一间单房,此时被用作手术室,院里最会疗伤的和尚正在给凌云志做手术。新四军抬来的伤员中,数这位伤得最重,浑身上下基本没有一块好肉了。听秋雨竹说,她的县大队二中队是在突围开始后不久撞见的凌云志,就在凌连曾经坚守的阵地上。当时日军大部队早通过那里继续向中国军队防区纵深挺进了,留下没走的日军,因为人数太少,只能守几个要点,也就顾不上还没跳出包围圈的中国部队了。二中队本来急着赶路,可看着遍布整个山坡的中国战士遗体,秋雨竹不忍心让这些烈士曝尸荒野,就冒险带人收殓遗体。搜到凌云志这边时,该着凌云志命不该绝,深度昏迷中忽然呢喃了几声,像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秋雨竹一看,这还有个没死的,就赶紧让卫生员处理一下。前头说了,凌云志的身子基本被炸烂了,二中队的卫生员看见了也吓了一跳,心说这么重的伤,白求恩来了也不一定管用啊。可又不能看着不管。于是卫生员就在有限的条件下给凌云志的众多伤口做了粗枝大叶的处理。然后,在凌连烈士的遗体全部入土后,二中队继续赶路。
手术室外,秋雨竹问书虫子:“他是你们团长?他不叫屈云峰啊。”
书虫子念天地之悠悠地叹了口气,忧郁地点上一颗烟,深深吸了一口,这才说:“在我们这些还活着的短命鬼眼里,他永远是我们的团长,我们这些短命鬼,永远是他的团。活着,我们是他的后娘团,死了,我们是他的死鬼团。”
秋雨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扭头看了眼手术室,一群和尚还在忙前忙后,本来是洗脸用的金属盆不时有什么东西砸进去,发出一阵脆响,那都是从凌云志体内取出的杀伤破片。她转回头,说:“三四五团的屈云峰上校我认识,七三五师其他几个团的长官我没见过面,但都知道名字,唯独没听说过忠武县地面上有个叫凌云志的国军团长。我们对不上号,所以,一开始我真以为……”
书虫子怅然一笑,说:“是啊,有时候就连我们自己都在怀疑自己,我们到底算什么?不怪你怀疑我们是伪装的国军。在国军九战区,我们是有编制的,只是,越来越被边缘化。想当年,淞沪会战、武汉会战、枣宜会战、两次长沙会战,我们团打过好多九死一生的仗呀。当然那都是很早先的事儿了,我是最近才来的这个被称为连的英雄团。”
书虫子又续上一根烟,狠狠地吸着,他像是在梦呓:“英雄团,呵!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谁还能记得我们?再过十年、二十年,那时日本鬼子早被打回东瀛老家了吧?到那时,我们曾经做过什么,有谁会记得?不,我们不是为了让人记得我们,我们浴血奋战,是为了老百姓。我们为了老百姓打日本。都是为了老百姓啊!可是鬼子总有杀干净的一天吧?到那时,那帮高官,是不是仍会鱼肉乡里、作威作福?老百姓,会不会真
的过上好日子呢?”
秋雨竹心想,书虫子所讲如果属实,那么这支部队套用共产党的官方语言,就是一支“具有光荣革命历程和优良传统的英雄部队”。只可惜,在任人唯亲、腐败成性的国民党军队中,恰恰是这样的部队,最不受官方待见。因为他们一心抗战救国、保境安民,从而忽视了最不重要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人际”。他们不会溜须拍马、四处逢迎,所以上峰们不认他们,甚至恨他们:正是有了他们,才更显出上峰的迂腐庸俗不作为!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谁敢说岳飞不是好将军,谁又敢说岳家军不是好部队,可他们最后得到了什么?秋雨竹更知道,在国民党军队中,确有一批真心抗日的官兵,可是这些官兵,到头来都是什么结局?秋雨竹见过被中央军称为“草鞋兵”的川军,见过“双枪兵”滇军,他们在抗日战场上浴血奋战,得到了什么样的结局?
秋雨竹想,如果凌云志的部队属于根据地,那就太好了。想到这里她就想开口跟书虫子谈谈自己的想法。可她又猛然想到了四个字——统一战线。
既然是统一战线,姓国也好姓共也罢,只要打鬼子,还不是一样?她若是真的“挖了墙角”,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破坏统一战线的大帽子算是戴定了!
秋雨竹定了定神,由衷地说:“苏排长,英雄部队到了哪里都会发光发热,你们是背负着民族的希望的,再怎么艰难困苦也要坚定立场不动摇啊。”
书虫子丢开烟屁股,苦笑道:“秋队长,你这是典型的共党腔调啊!”
秋雨竹急道:“什么共党?现在是统一战线,全中国的武装力量团结起来,枪口一致对外。所以咱们是友军,是同志!你不要对同志挖苦讽刺好不好?”
书虫子赶紧正经起来,说:“对对对,咱们是同志。唉!至少暂时,算是吧?我还要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救了我们团长。再有……”书虫子更显庄重肃穆,他摆出了标准的普鲁士军人做派,向秋雨竹敬了一个标准的普鲁士军礼:“为我党我军曾在强敌寇边的紧要关头,对贵党贵军做出的伤害,我谨代表我个人,向你们致歉!”
秋雨竹明白,书虫子是在说不久前刚发生的皖南事变。那真是一场千古奇冤。秋雨竹勉强笑笑,眼中似有泪光,她本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城府极深,非心直口快,但她面对书虫子,竟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的未婚夫,事变前在新四军军部任职……”
事变前的新四军军部,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书虫子更加愧疚,他的同志同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亲者痛、仇者快,日本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居然让他的同志同袍做到了!他们这一帮头顶青天白日徽的军人,对另一群同样头顶青天白日徽的军人做了什么?对秋雨竹的未婚夫做了什么?给秋雨竹留下了什么?
可就是这样,秋雨竹还是救了凌连的主心骨,还是认书虫子为友军、同志。
书虫子将举到齐眉处的右手缓缓放下,有些尴尬地:“我……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秋雨竹已恢复了常态,她说:“没有,你的团长,你,你的弟兄们,和他们不一样!你们是好军人,对得起头顶的青天白日军徽!”
这时,手术室中走出一个光头和尚,低声对二人说:“二位施主,师父说那位重伤施主体内还有三粒弹片,嵌得太深,重伤施主失血太多,若继续手术则生命堪忧。所以,只能到这一步了。”
书虫子毫无主意,只好看秋雨竹,秋雨竹对和尚说:“谢谢各位师傅了。”
和尚施礼后又走进手术室。不多时,和尚们捧着手术器具走出来,一个老和尚又交代:“二位施主,那位重伤施主虽已无大碍,但需静心休养,住持已安排专人护理,待他苏醒后,我们再通知你们。”
两人千恩万谢后,隔窗看看面色惨白处于深度昏迷中的凌云志,确认他真的没事后,两人这才回去。
两边的长官似乎已抛开了成见,国军书呆子排长和大家闺秀、饱览群书的新四军县大队干部秋雨竹竟然边走边探讨起了中国传统诗词歌赋来。两人谁也没想到,他们各自的兵,此时正在上演一出龙虎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