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扬南城外。?
一条长长的队伍排成整齐的三列,静默无声地向着城门进军。从他们身上的军服和打着的旗号来看,赫然竟是宪国军队精锐的四大营中的其中一个——冬雪营。这支军队人数大约在三万左右,除掉五千骑兵和一千辎重兵,其他的都是清一色的步兵兵种。?
在这支军队的前列,三个身穿冰铁铠甲的将领模样的男子正悠然骑在马背上欣赏着京城的风景。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将军,长得人高马大,一张俊秀的脸蛋,周正的五官,只可惜由于长期日晒雨淋,南征北战的关系,他的皮肤被晒的黝黑,有些地方甚至开裂了,脸上也是有些坑坑洼洼,大大破坏了原本俊朗的容貌。?
他的两边各跟着一个副将,左边的那个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看上去有些臃肿,脸色也是白里透红,像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只有从他满是老茧的手上才看得出是长年握兵器的结果,他叫魏彪,今年四十七岁。右边的那个则高高瘦瘦,似乎风一吹就会倒,皮肤也白净,像个书生,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屠夫秀才”乐一鸣的名声,这家伙杀人从来不会手软,谁要是小瞧了他,那就是活腻了。?
“老魏,咱们多久没回京城了?”为首的骑士,冬雪营的最高指挥官,顺义侯安明杰在马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怕是有五六年了吧,这次回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还不是给夏宁姗那个小娘们儿擦屁股。杰侯爷,恕我直言,你虽然是皇亲贵戚,血统高贵,可我看皇上可不怎么信任咱们冬雪营啊,有什么好处,都让别人占去了,咱们呢,只有跟在后面喝剩汤的份。就说这次北伐吧……”?
“住嘴!”安明杰神色猛地一变,厉声打断了魏彪,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虽然说既然是出征打仗,总有负责进攻的,也得有负责留守的,可他们冬雪营一直列名四大营之末,人都是爹养娘生的,谁也不比谁多出三头六臂,凭什么他们要一直被另外三大营压在身下??
为了出这口窝囊气,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安明杰甚至暗地里借用了父王的力量去争取北伐的名额,可最终还是被靖平的独断专行给一言否决,为此他气得差点想托病不干了。?
好在老天有眼,春华营和秋实营旦夕之间全军覆没,对于整个大宪国而言是个悲剧,可对安明杰来说却是个天大的喜讯——他的冬雪营终于有出头之日,可以向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所在了。?
但无情的现实又一次让他失望了,靖平下令御驾亲征,可安明杰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纸换防汜水西岸的调令。皇上宁可动用南方的军队,也不愿动用冬雪营,这让他非常想不通,内心里对皇上的不满也慢慢转化成了一股怨气。?
直到这次南疆叛变,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期待着皇上能想起他,用他的冬雪营去平定叛乱。在他看来,三大营都指望不上,南方的军团抽调的抽调,叛乱的叛乱,靖平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冬雪营了,他甚至提前开始对着地图研究平叛策略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就是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靖平仍然把这支摩拳擦掌,憋了很久的精锐之师牢牢地按在汜水西岸防线,同辛国边防军大眼瞪小眼。安明杰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亲自挥笔洋洋洒洒写了一道长达数千字的奏章,言辞极为激烈,让人看了都胆战心惊,如果这封奏折呈递到靖平面前,那他安明杰的仕途也许就走到头了。?
就在安明杰不顾魏彪和乐一鸣的阻止,想要把这道奏折传递进京的前一天晚上,他却收到了来自靖平皇帝的亲笔密令——秘密调遣冬雪营进入京城,接手夏花营的防卫工作。?
不管怎么说,调到京城总比呆在边境上无所事事要好,至少证明皇上还是有想起他们的时候。安明杰二话不说,第二天就立刻下令拔营启程,按照靖平的指示,昼伏夜出,以最快的速度潜行到京城范围以内,这才大摇大摆地现身,打了各方势力一个措手不及。?
安明杰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与明仲不同,十六岁开始就从军的安明杰丝毫没有那些所谓的贵族气质,除了血统上天生的优势和小时候比别人多读了几年书之外,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夫。?
他刻意用低沉的嗓音道:“老魏你给我记住,这里是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可比不得西平府那天高皇帝远的,说话注意着点,别无端的惹祸上身!”?
乐一鸣察言观色,哈哈笑道:“老魏啊,杰侯爷可是皇上的亲侄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皇上怎么会不信任我们呢。依我看,这是恰恰是皇上信任我们冬雪营的表现。”?
“屠夫秀才”乐一鸣可不是浪得虚名,他有真才实学,早年间确实考过科举,但因为思想太过激进,不能被主考官所接受,所以考了好几次也只是个秀才,从军之前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教书先生。自从跟了安明杰,他在谋略上的独到之处使他倍受器重,很快便从标队长一路晋升为营副指挥使,成为安明杰的心腹幕僚。?
“一鸣,你给老魏说说,替他这个榆木疙瘩脑袋开开窍。”安明杰微笑道。?
乐一鸣咳了一声,故作神秘道:“老魏,你打了一辈子的仗,我问你,要打赢一场战争,最重要的是什么?”?
魏彪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一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勇猛善战的虎狼之师,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威震天下。”?
乐一鸣和安明杰相视一笑,这果然是魏彪一贯的作风,说话做事不经过大脑。乐一鸣笑道:“古往今来,要论战力强悍的军队,那实在是数不胜数,你觉得蓝山王的龙行军,赫里米特亚的沙刃军,北犴侯的雪山营,多布罗圣王的林精队,韩文公的狮虎骑,这些留名青史的强军,是否足以入得你老魏的法眼?”?
魏彪楞了楞,隐约地觉得哪里不对,还是硬着头皮道:“这些都是赫赫有名的天下强军,我老魏敢说一个不字吗?”?
乐一鸣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悠然道:“可这些天下强军,有哪一支帮他们的主子打下了江山,统一了天下?双影王靠着杂牌军起家,数年功夫扫平三十六路诸侯;陈小五一介屠猪卖狗之辈,聚十八路好汉,说穿了不过是一群游手好闲的泥腿子,最终坐了江山;祯高祖与北犴侯对峙三十年,屡战屡败,最后呢,到了德州决战之时,兵力尤胜北犴侯五倍,一战胜之,天下定鼎。”?
魏彪挠了挠头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乐一鸣的一大爱好就是卖弄他的学识,大好机会他岂能放过,他得意地笑道:“老魏啊,打仗可不光是战场上见分晓的。你想,你要上战场,至少得给你一支军队吧,军队从哪里来?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吧,还不是得从老百姓当中招募。同样是一支军队,你给的粮饷足,装备好,士气高,士兵打起仗来自然嗷嗷叫着往前冲。可要是你不给足粮饷,谁愿意替你卖命?别指望人家饿着肚子还死心塌地跟着你干。所以依我说,要打赢一场战争,最重要的东西,往近了说,是后勤,往远了说,是民心。”?
魏彪听得一愣一愣的,憨憨地说道:“秀才,要不怎么说文化人厉害呢,你说的还真是那么一回事,连我老魏都听懂了。”?
安明杰鼓掌笑道:“一鸣啊,果然是做大事的料,目光之长远,分析之透彻,连本侯也不得不钦佩万分。说实话,这些年一直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没有向上面推举你,是出自我的一份私心,我离不开你的帮助啊!可这样一来,就委屈了你了。”?
乐一鸣赶紧抱拳道:“杰侯爷说的哪里话,能在杰侯爷身边做事就是一鸣最大的愿望,我还巴不得侯爷一直把我留在身边,那才说明侯爷看得起我。要我到京城里去给那帮官老爷们低头哈腰做孙子,我还不乐意呢。”?
安明杰目光一闪,哈哈笑道:“一鸣,你和老魏真是我的左膀右臂,哪一个我都舍不得扔呐。不过,你方才说的,我倒有些不同的看法,或可互为佐证。”?
乐一鸣慌忙挺直身子,行了个军礼道:“还望杰侯爷不吝赐教,末将不胜荣幸。”?
安明杰望着远处的群山,目光空寂,悠悠然开口道:“你方才说的那些拥有天下强军而没能得江山的这么多历史人物,可以归结为两类,不是英雄,就是枭雄。夫英雄者,往往坐拥天下民心,逆势而动。而枭雄则相反,他们应运而生,顺势而行,但常常不得人心。俗话说的好,天时地利人和,占其中两项,可为一方霸主。但想要得整个天下,必须要占全这三项才行,这才是王道之路啊。”?
乐一鸣肃然道:“杰侯爷说的是,时势也是很重要的,看清天下大势,顺势而为,如此即可事半功倍,不知末将的理解可对?”?
安明杰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没错,只可惜啊,有些人自诩英主,却始终看不清形势,只能偏安一隅,不懂得把握机遇,主动出击。”?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听来似乎有大逆不道之嫌,但也可解释为他说的是前面那些欲取天下而不得的霸主们。?
乐一鸣很快便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给了他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意味深长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这样的人是无法长久地呆在那个位置的,迟早都会有人取而代之。取代他的人,必将更有野心和进取心,懂得如何利用手里的每一张牌,去争取改变自己的命运。”?
安明杰知道再说下去就要越界了,他只想点到即止,便挥了挥手,笑道:“一鸣果然是胸有诗书气自华,和你畅谈一番,本侯受益良多啊。”?
“杰侯爷,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啊,我听了半天,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啥呢。”魏彪摸着脑袋道。?
“老魏,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要知道,咱跟了杰侯爷这个英明主子,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呐。”乐一鸣也乐了。?
“一鸣,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们的主子是皇上,可不是我,我只是你们的上司啊,哈哈哈哈。”安明杰抚掌笑道。?
乐一鸣和魏彪也跟着笑了起来,有所不同的是,魏彪是憨厚老实地跟着傻乐,而乐一鸣的笑声里,包含了更多耐人寻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