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海瑞眼疾手快,才赶在徐阶跪在地上之前,把他给扶住了。将漠然泪流的老阁老扶回椅子上坐定,海瑞喟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是啊,”徐阶惨笑道:“老夫也是悔之莫及,海大人呐,我也不让你难做……”顿一顿道:“不如这样吧,《大明律》上载有明文,人犯只要不是死罪,家属便可纳粟抵罪,老夫情愿交出一批田产,为小儿赎罪。这样救人持法两无妨,你看可好?”
海瑞默然,他知道,徐阶肯定清楚自己的最终目地,所以才会有此一说。沉吟片刻后,他方缓缓道:“律法上确有此条,但两位公子所犯何罪还没有定论,是否适用此条还说不准。”
“刚峰……”徐阶凄苦道:“难道老夫百般哀求,就一点作用也没有吗?”
“唉……”海瑞紧紧锁着双眉,许久才松开道:“罢了,太师如此相求,我海瑞要是一点不通融,就有些不当人子了,”说着定定望向徐阶道:“我有三个条件,如果太师答应的话,二位公子的案子,便不再追究。”
“刚峰请讲。”徐阶一味走悲情路线道。
“第一件事,吴中今年发生饥荒,官府需要向临省采购一批粮食赈灾,以度过春荒。但因为北边打仗,抽空了藩库,省里没有存银,不得不向各地富商大户募捐,还希望太师能做个榜样,带头响应一下。”海瑞于是道。
“这是应该的。”徐阶点头道。
“二者,下官听闻徐府挂名家人多至数千,招摇在外,对太师的声誉影响极坏。建议您主动削去那些假借的户籍,使他们不能继续妄借声势为非作歹……”海瑞提出第二条。
“……”徐阶沉默片刻,方道:“兹事体大,却不是一时能答应的。”
“这个不急,且让我先说完……”海瑞点点头,表示理解道:“据查实,太师府上所占的田产,实在是数量惊人,影响很不好。”
“这个且容我一言,”徐阶忙道:“老朽虽常年在外,回来后也不问琐事,对寒家田宅之数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寒家名下大多数田产,其实并不属于寒家,而是历年亲友所寄,此乃旧例,乡里乡亲推脱不得。其实寒家本身没有什么好处,平白却惹一身臊。这次能借此机会,将这个包袱卸下,也算去一块心病了。”
“如此甚好。”海瑞颔首道:“这样我给太师三天时间,三天后您给个明白的答复,如何?”
“多谢刚峰体谅。”徐阶缓缓起身,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
海瑞搀着颤巍巍的徐阁老走到院中,扶着他上了轿,却没看到轿帘落下之后,徐阶那昏花的老眼,竟渐渐变得犀利如昔起来。
轿子回到府中,两个儿子忙上前搀扶徐阶,却被他狠狠推开,只好错愕着目视老爹气呼呼的背手走进书房,看那龙行虎步的架势,哪有在巡抚衙门时的老态龙钟。
“感情是在演戏啊……”徐琨小声道。
“你才知道……”徐璠撇撇嘴,他常年跟着老爹,自然对徐阶的演技见怪不怪。
两人跟进书房,见徐阶背对着门口,负手立在花格窗前。
小心翼翼叫一声父亲,等了良久,才听徐阶缓缓道:“你们到底有多少田?”海瑞竟然说,自己家的‘产业之多令人骇异’,看来自己家的田产数目,绝对不是一般的大。
“这个……”两个儿子互相对视一眼,吞吞吐吐起来。
“都这时候了,”徐阶冷冷道:“还要瞒着我吗?”
“爹爹误会了,”徐琨小声道:“主要是各房都有一本账,从没有个汇总,一时谁也说不清楚。”
“那就去查……”徐阶虽然没发作,但声音冷得瘆人,更叫人难受。
两个儿子赶紧下去,先带人去各房取账……这本来是各房的禁脔,绝对不许别房查看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各房都知道,老三老四被关进了祠堂,连老爷子都亲自去巡抚衙门求情,显然徐府最大的危机就在眼前。因此都乖乖交出账册,然后汇总到徐阶的前书房。
因为是徐府的绝密,所以府上的账房统统不能用,只有徐璠和徐琨亲自上阵,再加上徐阶的心腹幕僚李先生和吕先生,四人噼里啪啦的拨着算盘子,从中午一直算到晚上。
他们在里间算,徐阶就在外间等着,他本想看会儿书,但听着那啪啪地算珠声,就心烦意乱的看不下去,只能闭上眼假寐。脑海中也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五年前的景王退田事件……嘉靖四十四年春,景王朱载圳薨逝,身后无子,其在楚地的封国自然废除,但景王府在封地是有几万顷皇庄田的,这些庄田在其死后,被他的戚族、署僚所占据。这些田庄原先自然属当地百姓所有,因此民愤很大,几乎酿成变乱,后来徐阶奏请退田,夺景府皇庄田地分给当地百姓,以致‘楚悦’,至今称颂他的恩德。
五年前,自己令景王府退田,而今又轮到海瑞令自己退田了……徐阶自嘲的笑了起来,笑完后却是一声萧索的长叹。渐渐地,他闭上眼昏昏沉沉神游,好像自己重新回到北京,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帝国首辅,一道廷寄就撤了这个不懂事的海瑞。
直到被两个儿子叫醒,徐阶才跟昔日的荣光话别,重回现实:“查清楚了吗?”
“大体有个数了。”徐璠惴惴的把一章清单奉上道:“父亲千万别动怒。”
“……”徐阶看看他,沉默的接过来,瞄了一眼最后的数字,两只眼便瞪得溜圆,再看一眼,确定无误,便两眼一黑,靠在躺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徐璠赶紧上前,又是抚背,又是按胸,徐阶才渐渐回过身来,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徐琨道:“你们要这么多地干什么?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父亲息怒,”徐琨赶紧跪在地上,惶恐道:“您多年离开家乡,可能不知道这些年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如今松江百姓不再以务农为生,许多家夫妻都到工场做工,便把家里的土地投寄到大户名下,每年只要一部分粮食。然后由大户们从北方雇人来种地,因此田产自然向少数几家集中。咱们徐家恪守清规,不能经商,仁义之名又远播在外,自然也成了其中之一……若没有咱们家为百姓代种田亩,苏松还不知荒芜多少土地呢!”
“感情你们还是功臣呢!”虽然徐琨说得很真切,但徐阶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人能骗得了他?闻言冷笑连连道:“那人家老百姓怎么疯了似的要退田,告咱们家强取豪夺呢!”
“这种情况或许有之,但总体上还是孩儿说的那样。”徐琨低声道。
“好好,”徐阶气极反笑道:“当初我真应该把你带到北京去,就凭这信口雌黄的本事,当官比你大哥有出息多了。”
徐琨低下头,不敢说话。
“东翁息怒,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关口是如何应付眼前这关。”见场面僵了,李先生赶紧和稀泥道。
“嗯……”徐阶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其实咱们都明白,他海瑞这次来松江是干什么。所以就算‘退田可免罪’的真的,他的胃口也绝对不会小。”李先生轻声道:“咱们家大业大,连什么管家名下都有几万亩田,想要满足他不成问题。”顿一下道:“只是若咱们真退那么多田的话,不就反过来证实了海瑞的指控,让人以为徐家果真占夺了民田了么?”
“不错,确实进退两难。”徐阶颔首道:“海瑞还让我捐款,也是一样,我若是捐得少了,肯定惹他不满,可要是真捐了几万两出来,又让满朝清流如何看我?”
“对,不能妥协。”那边徐璠也开腔道:“退一万步说,眼下这点家业,也是儿子们二十多年经营才创下的,其中或许有‘占夺’,但绝大多数都是正当所得,岂能凭他一句话,就拱手相让呢?”
“那该怎么办?”徐阶冷冷道。
“以孩儿看,海瑞可以恣意妄为,咱们却还应按法行事。”徐琨出主意道:“大明律条规定,凡田产买卖五年以上,就不得追诉。所以咱家名下五年以上的田产都不用动,只把这五年里新增的田产检点出来,找那些贫薄的、有争议的退回去,就算海瑞还不满足,咱们也不怕他了,总不能让咱们把正当所得的产业也送人吧?”
“唔,二公子这个主意好。”李先生颔首道:“谅海瑞也无话可说了。”
“去清点一下,这五年之内入账的田产,”徐阶疲惫的闭上眼道:“‘占夺’也罢,不‘占夺’也罢,统统清退……海瑞让我做个榜样,老夫给他这个面子吧。”
“父亲……”两个儿子心痛道。
“你们真想逼死我吗?!”徐阶猛然睁开眼,声调提高了八度,拿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掷在地上道:“老夫一世清名,全都让你们给毁了!”
吓得徐璠和徐琨赶紧滚进里屋去,继续算账。
李先生挥退下人,亲自把地面打扫干净,再给徐阶端上杯新茶,刚要退下,却被徐阶叫住道:“你说我今天这一跪,能不能把海瑞跪下去?”
“……”李先生寻思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原本必然是可以的,这天下除了皇帝和太夫人,没有谁能受得了你这一拜。只是一来,现在的首辅是高拱,他肯定不为所动;二来,海瑞的后台,说穿了是沈默,他肯定也不为所动;三来,那些言官们都被整得死去活来,唯恐跟咱们沾上关系,怕是也不敢给您鸣不平。”
“唉……”徐阶无奈的叹一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是当时我不偏心,现在又怎会如此窘迫?”
李翔知道他说的是沈默,轻声安慰道:“人无前后眼,谁知道后生如此凶猛呢?”
“罢了,不提这茬了……”徐阶摆摆手,把懊悔收起来道:“你说的没错,只要高拱在,谁替我说情也没用,所以咱们得祸水东引,不能光我徐家一家遭殃,要让整个松江,哦不,苏松十府的大户都遭殃!”说着冷冷一笑道:“这些混账东西,平日里奉承巴结,现在我徐阶遭难,却一个个成了哑巴,我倒要看看,等海瑞的屠刀落到你们身上时,还会不会继续沉默!”
三天后,徐阶对海瑞的三个要求作了答复:第一,捐白银五千两赈灾;第二,家奴在徐府多年,感情深厚,不能强撵,只能任其自愿离去;第三,愿意退掉五年来所买一切田产,共四万亩,已经命儿子们造册退田,等候田主前来赎回。
徐璠、徐琨虽满肚子不愿意,但父命难违,只能将田产整理成册,连同地契一同上交。徐阶修书一封,说明退田原委,送往巡抚衙门。
权作巡抚衙门的松江府公所院中,看了徐阶来信的王锡爵,疲惫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道:“恭喜都公,贺喜都公,徐阁老终于肯退田了。”
海瑞拿着徐阶的信抽笺细看,笑容微露,心情也是大好……坚冰融化,焉能不喜?最大的徐家肯退田,松江肯定再没有缙绅敢死挺了。恐怕苏松十府的大户,也会随之而退,至少攻坚的难度就小多了。
但他的双眉刚舒展,忽又紧锁,怎么才退了不到十分之一?比起还剩下四十多万亩,这四万亩区区何足道哉?如果各地乡绅都有样学样,清退仅十分之一,这退田之举,又有什么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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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再写一章,但中途会不会睡着,谁也说不准。月底了,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