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亮,东方微露鱼肚白。磨盘好伺,沈家。
沈安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带人开始轻手轻脚的忙活,还支楞着耳朵,听沈就房间的动静。
当听到老爷起床,丫鬟们开始为老爷打水梳洗 时,他便从桌上端起个托盘,双手托着进入沈就的寝室。
沈就正在刷牙,一看他进来,吐出口中的香沫,笑道:“你这个倜种竟起来了。”
沈安尴尬的笑笑 道:“今儿是老爷夏宫的第一天,小得激动啊。
”说着揭开托盘上的罩布,露出里面一套七成新、十分干 净的绯红官服, 假假波动的躬身道:“请老爷更衣!”
“大惊小怪的。”沈就看一眼衣架上挂着的蓝色官袍,笑笑道:“最近胖了些,也不知合不合身 了。”
“胖些娟,胖些有官威 !”沈安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沈就除下睡衣,先着白纱中单、白纱罗袜,再套上玉色深衣,最后着绯袍、踏厚底皂履,系素金腰带,最后戴上乌纱帽。
沈就看着镜子里,那只在江山海牙间展翅飞翔的云雀,感封一 阵舒服……他确实不喜欢那只白鹇,总感觉它是‘白拿钱、吃闲饭,的意思。
沈安小心的为他捋顺官袍上每一个细小的褶皱,感慨万分道:“老爷,还是这身官服看着顺眼啊!”
沈就摇头笑笑,道:“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可不是好习惯。”说完便摘下官帽,拍拍沈安的肩膀道:“准备开饭吧,吃完饭我得去上班了。
今天他去国子监,不是为了炫雅,而是要处理一件很棘手的事件一一他当初力主留下的李贽李老师,与整个国子监教师、官员之间,产生了相当严重的矛盾。 昨日,他收到了国子监四十位教师、官员的联名上书,请求开除李贽,以正学风。
对于李贽的处境,沈就还是有所了 解的……话说这位老兄,在国子监博士的位子上,和祭酒、司业顶着干、与同事同僚吵破天,基本上是的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已经到了鸡犬不宁、人心沸腾,不处理就没法办公教学的地步了。
沈就知道,李贽狂放不羁蔑视伪道学的性格使他惹人讨厌。这年代的官场风气极差,言行不一的伪君子比比皆是,而李贽最看不惯这样的人,因此在言辞中难免露出鄙夷之色。 再加上他才思敏锐、辩才无双,从来得理不让人,嘴上不吃亏,也就罢上司、同侮都得罪遍 了。
但这依然不是李贽搞得人人喊打,无立锥之地的原因……
当他准点到达国子监时,所有的官员和教师,都恭候在‘敬一亭,前……除了李贽之外。
众人向新任祭酒大人行礼,沈就摆摆手,温和笑道: “大家都是老伙计了,我也不会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先一切照旧,要是没什么 问题,就一直这样下去。”
他的表态,让稍显紧张的官员们放松了不少,便提议晚上去聚贤楼,为大人摆桌庆贺一下。
“恭敬不如从命。”沈就笑着点头道:“不过现在,咱们还是各忙各的,晚上再在这儿集合。”众人纷纷点头,便向大人行礼,然存说笑着散了。
沈就叫住一个五经博士道:“李贽呢?怎么没见他的人?”
“躲在屋里看:“您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人……忒浑了。”
沈就笑笑道:“麻烦你把他叫去我房间,就说我找他。”“是。”博士便去传话。
不一会儿,一身旧官服,却洗的无比干净的李贽来了,沈就起身相迎,温和笑道:“宏甫兄,好久不见,最近怎样啊?”
李贽消瘦的面庞,牵起一丝勉强的微笑,道:“还那样。”
沈就早 习惯了他这副德行,不以为意的笑道:“快请坐,这有你们老家的铁观音,尝尝够味不?”
李贽便坐下,闷头喝起茶来,只是沈就不问话,他是绝对不肯主动说一句的。
沈就终于忍不住了,问他道:“宕甫兄,你我也算是萍水相逢、意气相投,为什么如此生分了呢?”其实他想对李贽说的是一一身在官场,不说去主动拍上司马屁,但是和上司搞好关系,让领导看着顺眼总是基本的要求吧?且不说我还帮过你,就算我得罪过你,也不该跟我摆这副苦大仇深吧?当然,他不可能把话说那么绝。
李贽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歉意,低头小声道:“大人还是跟我保持距离的好。”
“为什么?”沈就笑问道:“你又不是乱臣贼子,干嘛要保持距离?”
“在某些人眼里,我就是乱臣贼子。”李贽提高声调道:“他们对我讲的课恨意深重,说我散布歪理邪说,不仅阻止学生来上我的课,还不给写信给御史台,希望他们查办我这个异端。”看 来他还不 知道 沈就已经接到人家的联名告状信 了。
沈就闻言陷入了沉思,对于李贽成为众矢之的真正原 因,他其实是知道的……
李贽这个人,在思想和教学上太过特立独行了,与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相比,他那套‘李氏疯狂教学法”简直算不得什么。 甚至他狂放不羁,蔑视一切道学的 性格,都不是他讨人厌的原因,因为大家当他是个疯子,就不觉着讨厌了。
但有两点,是国子监 的儒学教授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其一是他在讲课时蔑视权威,认为绝大多数历史著作,都是▲是非尽合于圣人”以儒家‘道德至上,的标准,来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这种方法十分的不客观,使很多古人蒙冤难雪,也使后代的读书人人云亦云,是非不分。
所以他在给学生讲课的过程中,十分爱干的一件事,便是为古人翻案,他认为应当以人物对历史的贡献来衡量其地位,而不是从道德出。
在重回国子监e!j 半年里,他为很多已被盖棺定论的古人翻了案,其中最有震撼效果的有三位一一其一,是秦始皇。 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所以两千年来,他一直遭儒生唾骂,鲜有对其功过是刮圭做出客观评价的。 而李贽则公然称秦始皇为▲千古一帝”认为他统一诸侯,废封建、立郡县,结束了春秋战国以来长期的混战局面,实现了国家统一,其贡献要远远过所犯的错误,其雄材去略与千秋之功,是后世皇帝无法比拟的。
还有武则天,按照传统观念,都认为她是‘篡政”有悖封建的伦理纲常,所以历代史学家,对武则天的评价都是否定的,甚至那些卫道士,更是骂武则天是▲牝鸡司晨,。 在几乎众口一词挞伐声中,李贽却高呼 武则天▲胜高宗十倍、中宗万倍,。 他认为武皇帝‘专以爱养人才 为心,安民为念”仅此一点,就可以是绝大多数帝王比不上的。
第三个不是皇帝,但李贽为她翻案,所引起的震动效果,却比前两者加起来都大,她就是卓文君。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爱情故事,历朝历代都被定性为‘卓文君失身于司马相如,的,邵绝不是歌颂对象,而是伤风败俗,即使女子也以她为耻的。
对此,李贽大声驳斥道:▲文君正获身,非失身 !,他的意思是,卓文君随司马相如私奔是‘善择佳偶”是对爱情、对幸福的勇敢追求 !这还得了?在这个三纲五常的年代,女子向来都是男人的附属品,幸 福也好 1 痛苦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男人赐予的, 李贽却在这儿鼓励女子主动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此嚣张,纲常何在?天理何在?
所以卫道士们对枢i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但让他们更害怕的,是李贽所主张的一一童心说 !李贽是泰州学派的重要弟子,虔诚信奉心学,并在王阳明▲良知之学,的基础上,展出了他自己的学说一一童心说,其核心是▲童心即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了,便失却真人。”李贽认为,人最宝贵的财富,就是自我;要想保住自我,必须保持本心,而社会的伦理教化、风气纲常,会使童心被遮蔽,所谓▲童心既障,于是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他尖锐的反对人云亦云,批判迷信权威,也就是‘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要尊重咱我本性!这个就太狠了 ! 要知道从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学就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孔子的思想行为,便成为人们的行为准则,孔子的好恶取舍,也成为人们判断是非的标准。 到了宋朝朱熹,又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伦理主张,要 求所有人都遵守儒家的纲常道德,要消灭个人的欲望,而作为‘欲望,的主体,本我真心也必须被扼杀 !所以李贽的思想,与传统的程朱理学针尖麦芒、水火不容,令那些卫道士感到如芒在背,当然要除之而后快了。
了解了李贽现在的处境,沈就对他的不满也烟消 云散了,给他斟一杯茶道:“宏甫兄,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李贽抬起头来,道:“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一一李贽,你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沈就不禁哑然失笑道:“想到哪里去了?像你这样宝贵的财富,我唯恐留之不及,又怎会往外推呢?”
李贽不信道:“像我这样的麻烦,哪个上司不是拼命往外推,你怎么会例外呢?”
沈就微微一笑,盯着他的眼睛道:“那我问你,你的学说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正确的了 !”李贽提高竖起了浑身的羽毛,伤佛要随时开战一般。
“剔波动,别激动,我可不愿跟你辩论”,沈就赶紧摆摆手道:“我只是想问问你,如果你的学术推广开来,对这个国家有好处?还是坏处?”
李贽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缓缓道:“歪理和谬论也许会带来一时的好处,但时间一长,其害必现!”说着直视沈就道:“而正理和真相,也许会带来阵痛,但阵痛过后,却可以纠正错误,让事情的展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那你是歪理还是正理呢?”沈就微微笑道。
“我坚信,正理站在我这一边!”李贽坚定道。
“那不就结了?”沈就两手一摊,脸上还是挂着那种淡然的笑容,道:“既然正理站在你这边,我又有什么理由赶你走呢?”
李贽一直冷漠的双眸,一下放射出闪亮的光道:“难道您不怕我给您带来麻烦 ?”一直以来,他让绝大多数官员敬而远之的主因,不是因为无法接受他的学术,而是大家都唯恐他会带来麻烦,影响自己的仕途升迁。
“如果迳麻烦是因为坚持真理带来的。”沈就轻柔、缓慢而又坚定道:“我-认 了。”
听到沈就‘我认了 \& 三个字,李髻1的鼻头一酸,两眼一片水汽氛氲)颤 声 道=“谢谢 大 人 一 一 一 一 一 一”这 个 坚 强 的 汉 子)哪 怕 是 在 一 家 人唁不上饭,沈就雪中送炭时,也没有说一声‘谢谢\&,因为他认为,别人对自己好,自己记在心里,找机会报答回来就是了,没必要轻易将那两个字说出 口。
但觋在,他的心中被感动充满,非得说点什么,才能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度过了最初的激动,李贽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道:“大人也认可我的观点吗?”
沈就摇摇头,笑道:“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我并不太了解你的学书。”
李贽的脸一下拉下去道:“莫非大人消遣我不成?”道不同不相与谋,他可不相信,一个不认同自己观点的人,会甘愿为自己承担麻烦。
于是他听到 了这一生伞,最为震撼他心灵的一句话一一只听沈就轻声 道:“不杳你持何种见 解,我都会捍卫 你表达观点的权力。”说着笑笑道:“不止是你,也包括所有人。”
这对李贽的冲击,不啻于他的理论对别人的冲击,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掌握话语权的一方,一定会消除不顺耳的声音,还段有谁能大庋到,让所有声音都响亮的出,让百花齐放,让百家争鸣的。
但这位年轻的祭酒说,他要这样做……
李贽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听沈就接着道:“我相信理不辨不明,只要是真理,就经得起任何人辩驳,所以我会请你们这些学者,在国子监的三公槐前辩论,让全国子监的学生旁听,到那时是非对错自在人心,任何虚伪的言论,都会无所遁形。”说着看一眼李贽道:“宏甫兄,你准备好上台了吗?”
李贽登时热血上涌,波动道:“随时奉陪!”
“很好。”沈就淡淡一笑,却道:“但你的童心论还很不完善,只有论点,但没有足够的学理上的阐述,这样难免理论不足,临场要用诡辩来抵御,即使胜了也难免落入下乘,让对手和听众心中不服。”
李贽没想到沈就一针见血,直指自己的要害,面色一阵变化,最终还是诚实的点头道:“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等你准备好了,随时来找我。”沈就点点头,道:“不战则已,战蚧蛉胜!”
“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李贽轻声重复一句,双目 中放射出坚定地光道:“我会全力以赴的完善自己的学说,直到战则必胜为止!”
“很好。”沈就点点头道:“但在三公槐辩论前,就不要再多费口舌了,那种辩论没有意义。”
“我明白了,我会积攒力量,等待那一天的。”李贽又一次点头道。
“很好
昨晚写新章节前,按惯例要先看相关资料的,于是打开了李贽的作品,本想看看就开始工作的,谁知一看就看到下半夜三点,然后今天爬起来继续看。
倒不是他写的有多吸引人,而是我意识到,这一章将是本书下半部推演的重要一环,如果处理不好,对历史的推演就成儿戏了,所以不得不慎重。
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