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胜
得知这个绝密消息,孟盛观精神为之一振。看来自己十年寒窗打下的底子今天真正要派上用场了,可一想到这老陈已经在部长那儿捷足先登挂上了号,心里又不禁有些焦躁。不过他对老陈肚里那点儿“干货”还是清楚的,他只奉行“领导说啥就是啥,祖祖辈辈跟不差”的为官“经典”,从来看不起“写材料”的,每天不读书不看报,只知看领导眼色行事。想到这里,孟盛观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一
这几天,孟盛观的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让他十分闹心。
孟盛观原本就是个眨巴眼儿,眨巴眼儿加上眼皮跳,那眼睛眨得就更快了,好像一个爱动脑筋的小学生在用力思考老师提出的问题。眼皮跳得太快,让人烦恼。他却没办法,只能叹口气,任着眼皮兴风作浪。
这天中午刚下班,孟盛观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一接听,是顶头上司申副局长打来的,让他去“清风楼”大酒店喝酒。
孟盛观感到有点儿异样。申副局长喝酒一般都在“青云楼”大酒店,怎么今天要去“清风楼”?析山县人都知道,“清风楼”和“青云楼”两者听起来虽只有一字之差,却不能相提并论。“青云楼”不但档次高,而且寓意深,出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入“清风楼”的,则大都为撑不着饿不死的工薪阶层,再就是一些退下来的领导干部,不过也算是有一定的地位——普通老百姓还是望而却步的。而且,在此之前,都是自己请申副局长喝酒,今天他却主动请一个下级到“清风楼”喝酒,莫非有什么新的寓意?孟盛观心中动了一下,拦住一辆出租车就往“清风楼”赶。
果不出所料,喝酒时,申副局长告诉他:“我准备提前离岗了,腾出位置,让年轻人上。先来这里报个到,以后可能就是这里的常客了,再想到‘青云楼’喝酒,只有等你招呼了。”申副局长很激动,像是动了真感情,眼里还有泪,让孟盛观心里有点儿不好受。他想,这官做到最后就都是这样吗,怎么说下来就下来了,说不行就不行了?不过,这种想法在他的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借着酒力,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意问道:“谁接替你的位置呢?有人选了吗?”
申副局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叫你来干什么?这一桌都是自己人,我这人说话从来不藏头露尾,我如果不是一贯的直心直口,恐怕当一任副县长不是问题,你们说,是不是?”
满桌人都点头。
“我知道你跑了好几年,花出去的也不少,但是却苦于没有位置,现在机会来了,你就抓紧时间跑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申副局长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孟盛观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那句话: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是的,真得抓住这个机会了,不然,一进四十,就兔儿过岭了。
这天,一向颇有些酒量的申副局长酩酊大醉。孟盛观头脑还算清醒,只是眼皮跳得更加厉害。送回申副局长,他去了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门前有一条不太宽的胡同,两边店铺林立,食品店、小饭店、小药店、寿衣店、鞭炮店、花圈店、棺材店等等,应有尽有,大部分与医院与死人有关。小姨子江美仙就在医院护理部工作,但孟盛观却很少来这里,他说一到这里就感到十分晦气,走进去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今天如果不是喝了酒,不是为了那久眨不止的眼睛,不是为了能够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打死他也不会到这里来的。
就在他快要走完胡同,进入医院的时候,旁边一块大而醒目的招牌扑入了他的眼帘:人生预测。那招牌就像当年宋江在八百里水泊梁山竖起的那杆“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一样醒目。旁边还煞有介事地写了几句: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之祸。
且停三五脚步,
慢知生死功过。
招牌下面,是一个干瘦老者。他头顶瓜皮帽,颌飘白胡须,身着青布长褂,鼻架一副眼镜,手捧一卷古书,专心致志,旁若无人。
这倒是一个新景观。孟盛观心里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医院门前测生死,简直是在跟现代医学唱对台戏。这老头儿要不是昏了头,吃错了药,就是被金钱迷住了心窍。不过,他又想,也可能真有个三泥包两瓦刀,不然,他就不怕测不准被人打折老腿?他是根本不相信这一套的,但今天有了心事,一路想了许多,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多看了老者两眼。不想这老者正好抬头,四目相对,他不由吃了一惊——老者双目如电,直刺内心,一刹那,自己的眼皮好像跳得不那么厉害了,脚下就不由自主地向老者走去。
“先生心事重重,心病沉重。”老者缓缓开口,声音似从远古而来。
孟盛观笑了,心里说:我明明就是为看眼跳而来,你却说我心病沉重,果然是一混饭的老家伙,八成是儿女不孝,才出此下策,以度残年。
“先生莫笑。”老者依然神情凝重,“我观先生五官尊贵,贵在双眼,日下鸿运齐聚,预兆已有数日。正应了民间俗语:‘左跳财,右跳灾。’先生跳的是大运大财。如言不对数,先生转身起程,老朽分文不取。”说罢,收回神目,持书如旧。
孟盛观笑意僵在脸上,头顶冒出一层虚汗,又觉左眼皮不再猛跳,感觉如同往常。他连忙起身,满脸堆笑,双手打拱:“请老先生谅解,后生无知,请予指教。”
老者闻言放书,问了生辰八字,看过五官手相,手提一管狼毫,在草纸上写下四句:
十年寒窗未必真,
一朝功名赖红尘。
弹冠相庆思进退,
秋风有情伴君行。
孟盛观似懂非懂,问道:“先生能不能明示?”
老者双目微闭,手捻细须:“天机不可泄露,一切自有定数,只需用心揣摩,万事不可过度。”
孟盛观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晚,孟盛观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如今在基层提个干部,简直比登天还难。各单位“干”满为患,就是许多乡镇一把手都还挂着没处安插,有的单位副职少的六七个,多的十几个。自己一没基础,二没后台,眼看同学、朋友,一个个头上都有了一顶乌纱帽,而自己却是两手空空,要什么没什么,不由得烦恼无限,觉得这样活下去真是没意思。申副局长提前离岗,给了自己一线曙光,但到底花落谁家,谁也不敢肯定。他知道,单位的形势很是紧张,用群雄逐鹿来形容一点儿都不过分。几个股级干部都在暗暗下劲,特别是那个办公室的陈主任。办公室是个特殊岗位,陈主任这几年接上应下,和县里许多领导很熟,关系深不可测,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如果今次不能成功突围,也许就只有等到来世了。
他决定孤注一掷,可是从哪儿下手呢?
二
自从申副局长要提前离岗的消息传出,办公室陈主任就坐不住了。仰仗着多年的主仆似的关系,他直言不讳地向局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想上一个台阶。做领导的都是栽花多,谁想当面给你插刺呢?何况自己也就是一年半载的光景了。局长笑着说:“好啊,也该到你上的时候了,我没问题,全力支持。可是提拔副科级干部是县里的事,我说了不算啊,有关系你就多跑跑吧。”陈主任于是就开始“跑”。几个副局长知道他在跑,想想也是迟早的事,就嚷嚷着让他请客,老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自此,局里上下都知道,陈主任要高升副局长了。
不过,单位的人发现,近来孟盛观股长的变化也很大。以前的孟股长每天都是心事重重,一脸严肃,像有人欠了他钱不还似的,只有见了领导,他那阴郁的脸上才能绽放出阳光;现在却无论见到谁都是满脸笑容,热情相待,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有人就取笑说:“孟股长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了?不是要升官,就是有新欢了,或者就是发了财。中年男人‘三大好’,升官发财死老婆嘛。”
孟盛观也是经过风浪的人,不管别人如何说,尽管内心翻江倒海,面上却风平浪静,不动一丝声色。在以前,他会随着别人的话随便打哈哈,现在却是一本正经地说:“可不能信口开河啊,咱一个员、领导干部,带头干好工作才是本分,违法乱纪的事可不能胡干啊。”别人一听,笑得更厉害了:“还是咱们孟股长觉悟高啊,领导干部的水平就是不一般。”也有的说:“你就是想违法乱纪,也要有那个条件啊。谁人不爱子孙贤,谁人不爱千钟粟,莫把真心空计较,五行不是这题目。”还有人说:“孟股长,别听他们的,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不就是嘛,小菜一碟。”无论他们怎么说,孟盛观不急不恼,该干什么干什么,有条不紊。这些事,局长都看在眼里。
孟盛观仔细分析了一下目前的形势,他心里非常清楚,和老陈关于这顶副局长乌纱帽的争夺,并不单纯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较量,还是社会关系的较量、经济基础的较量。而自己在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都不如老陈,心里禁不住有些泄气。但他自认为脑子还是要比老陈聪明的,当年的官渡之战,曹孟德不是以区区八万之卒,一把火烧了乌巢,从而打败了袁绍的八十万大军吗?看来世事无常,也是难以预料的。有了这样的分析比较,他立时又充满了信心。
这天下班刚走出单位,孟盛观迎面碰上了办公室副主任傅国才。傅国才一把拉住孟盛观:“孟股长,我正要找你,走走走,咱们到心悦酒吧喝一口。”
孟盛观说:“怎么,有什么喜事?你傅大主任可是人见人仰的大秀才,我可和你清高不起啊!”
傅国才耸耸肩:“我的好孟哥孟股长,有喜事那敢情好了,我和你吃罢喝罢洗桑拿,还给你请一个十岁的嫩小姐陪你,可是咱没这个土壤啊。就是心烦,想和你喝一杯,再一个,我还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呢!”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酒吧走。
孟盛观只好随他去了。
几杯酒下肚,傅国才满腹牢骚就出来了:“孟哥,我傅国才大学毕业进单位也十来年了,进来就在办公室,一直给领导搞材料。都说给领导当秘书升得快,可是你看我,头发一天比一天少,年岁一天比一天大,熬来熬去,至今还是-个写材料说瞎话的副主任,吃饭是主任陪着,派车是主任管着,他把权捏得死死的,求他比求局长还难。咱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每天就是管了几个字,好处没有,还天天受气,你说,这熬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傅国才的话说到了孟盛观的痛处,他不无同情地说:“老弟呀,我已经四十,进入中年了,现在不是和你也没什么区别吗?你才三十出头,前途光明着呢!”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对吗?”傅国才叹了口气,“这句话应该这么说:前途是黑暗的,道路是漫长的。当年,屈老夫子不是因为得不到楚王的重用,感到前途渺茫,长叹一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最后跳江而死吗?我看我最后的下场也和他一样。”
孟盛观吓了一跳:“你小小年纪怎会有这种想法?听说陈主任马上就要升任副局长了,他一升,这主任还不是你的吗?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还等不得这几天?”
“他?”傅国才冷笑一声,猛地喝下一口酒,前后左右环视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看是没戏,不信,咱们走着瞧。”
怎么,他有什么问题吗?孟盛观闻言,心里着实吃了一惊,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下,这小子,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来探听情况的吧,他究竟是姓蒋还是姓汪,我倒要察言观色把他防。他假意说:“我看人家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我说老孟,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傅国才吐了一口烟,“是,你说的也对,老陈的确在下劲跑官,他现在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找领导,托人说情,请人吃饭……忙得不亦乐乎,有时上班和局长打个招呼就走了,有时招呼也顾不上打,局长有事找他,他不是不在办公室,就是喝得像关公。你说,这样对他老陈有好处吗?关键时候局长一句话,他小子就玩完了……”
原来如此!孟盛观悬在半空的心放下来。他嘴上依然打着哈哈说:“没事,老陈有关系,上面一说话,局长还能不听?”
傅国才笑了:“看来你老孟也是个只知死命工作,不懂向上攀登的老黄牛啊,政治这东西是很微妙的,什么叫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说了不说了,不说他了,说说你,真的,我倒认为你才是这副局长的最佳人选,要头脑有头脑,要能力有能力。怎么样,你去活动上面,我给你活动下面,局长那里还给你吹风。不过有一条,如果将来你上去了也拉兄弟一把,如何?”
看来傅国才说的是真话,孟盛观想,还真小看了这个秀才,居然把局里的形势分析得这样透彻,既送给他—个顺水人情,还给自己留下了后路。后生可畏呀,他心里自愧弗如。于是借着酒劲,举起酒杯,一脸真诚地说:“好吧,借你吉言,咱们兄弟就来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
三
不知不觉,已到仲春。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孟盛观也开始了他辛勤的耕耘。
大学毕业快二十年了,现在提起笔来竟觉得十分沉重。作为中文系的尖子,他当初的理想本是当一个作家,或者做一名探险的新闻记者,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无论什么时代,文学总是迷人的。作为才子的孟盛观是许多女孩子的焦点,特别是他的同班同学郭海燕,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发誓要与他比翼双飞,共度人生。郭海燕出身高干家庭,不仅是“才女”,更是“校花”,他们在校园里上演了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戏剧。郭海燕的父亲也很看重孟盛观,未曾毕业就已经给他们安排好了工作去向。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农家出身的孟盛观是前途不可估量的。但往往事与愿违,就在大四快要毕业的时候,郭海燕的父亲出了问题,树倒猢狲散,那些与他有关系的领导害怕受到牵连,纷纷与之划清界限,孟盛观的工作自然泡汤,只好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郭海燕哭得死去活来,要随他回太行山,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头也不回,挥泪离开了那个曾经给了他梦想,给了他欢笑,给了他初恋,又给了他痛苦的城市。
在人生的第一个关口,孟盛观就遭到了挫折。他心如枯井,回到了析山县后被分配到农业局办公室给领导写材料。从进单位的那天起,他告别了自己曾经的作家梦和记者梦,一心做起了“官梦”,数年之后成为办公室副主任,后来又成为一个股级一把手,就再未动弹,一直原地踏步。正当他心灰意冷之际,东方曙光再现,他能放下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吗?
今天重新拿起笔,就是正式吹响向仕途进军的冲锋号。
最近,为迎接党的生日的到来,析山县委组织部在本县的小报上开展了一个“红旗杯”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的有奖征文活动,号召全县广大干部群众积极参加。这本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活动,可是,孟盛观在组织部的“内线”却向他透露,这是县委组织部选拔后备干部的一个秘密信号。现在的领导干部大多只惯于使用嘴巴,而懒于动脑,更懒于动手,无论讲话还是考试都由秘书或下级代劳,这些人成了领导实际的操作者,而使当权者没有水平或者水平不高,除了会唱表面戏,实质工作是虚之又虚。所以今次选拔干部,县委组织部不动声色,来了个“明征暗用”,征文优秀者不仅奖现金,而且奖官帽,主考官就是县委组织部常部长。“内线”还告诉他,那个陈主任在部里活动十分频繁,已经找了好几次常部长,送礼没送礼不太清楚,让他也赶快活动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