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
二人带着满腹疑惑回到二科,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们都没想到局里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要知道,这个决定使他们二人都处在了这样的地位:上没有天,下没有地,既不是领导,也不是被领导。而且二人平起平坐,你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你。这种局面,要多难堪有多难堪,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这个局的二科科长已经空缺两个月了。
二科科长空缺是因为科长跳了槽。那个槽不是一般的槽,它不在本市,在三百里之外的海边。去年那里的一个县级市升了格,成了地区级,于是这里的一些干部就咋呼着到那儿去。有些人还真走了,二科科长就是其中的一个。本来,二科科长在这里干得挺好,局里人都说,要是再提拔副局长的话,二科科长就是第一位人选。然而他却走了,走得很果断,全然不念他在这个城市这个单位待了十几年之久。他走时,局领导本是想挽留的,谁想他跟领导说,他经不住那海的诱惑,于是把工作一交代就走了。这让领导很失望。一把手杨局长愤愤地说,不就是个海嘛,人又不是鱼,又不能天天泡在水里。他又说,走就走吧,走那么一个两个的也无所谓,咱们这里有的是干部,你看二科,不是还有张通、王达吗?
二科是还有张通和王达。二人都是副科长,脸对着脸办公。二科办公室是间大房子,里边安放着五张办公桌:门边两张是科员的,冲着门的东窗边有两张是副科长的,靠里边的西窗前有一张是科长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些年来,已有好几茬干部从门边流到东窗,再从东窗流到西窗,最后从西窗流出这间办公室,去了更重要的岗位。张通和王达三年前一块儿进这间办公室,起初同在门边坐着,去年又一块儿由门边挪到了东窗根。他们挪到东窗根去,本应再补充新鲜血液到门边,但正赶上机关压缩,局里决定二科不再进科员,只保留三位科长。这么一来,张通王达就觉得不对劲儿:我们当科员的时候是被领导,当了副科长本应是领导和被领导双重身份,你不设科员,我们不还是纯粹的被领导么!二人私下里说起这事,都很有情绪。但有情绪也只能把情绪放在心里,表面上是不能有的。因为他俩知道,要想当上手下有被领导的人的领导,就必须装出没有情绪的样子好好干。所以,张通王达的工作还是很积极的,对科长的工作也是维护的。张通想,好好干,等两三年科长走了,我去西边窗子前坐着。王达也想,好好干,等两三年科长走了,我去西边窗子前坐着。
但二人都没有料到,他们刚这么想了半年,科长竟跳槽走了。
他这一跳,打乱了两位副科长各自制订的计划。二人甚至有些惶惶然。因为局里有规定,但凡提拔干部,这人必须在前一级别上干二年以上。要填补二科科长的位子,张通王达显然都不够格。他们不够格,显然要由别人来干。想一想,别人来干自己心里多不是滋味呀。眼瞅那把椅子日后会在自己的屁股底下,现在却让另一张臭烘烘的屁股放上去,要多糟心有多糟心。还有一笔账要算:要提干部一般都是职位出缺才提的。如果这位科长是新提拔的,那么他在这个位子上至少要干两年。他再干两年,那么我干副科就是两年半了。这就是说,我干的这半年是白白多干了。另外,新来一个领导,一切都不熟悉,需要让他在头脑中重新建立起对自己的形象,这又多费多少力气呀。唉,科长呀科长,你这么一跳只图自己感觉良好,就没想想会给咱带来多大的损害,你他妈的也太自私啦!
二人心里都有一包怨气。由于这怨气相同,就可以摆到桌面上来。二人一有空就议论科长的跳槽,说那个小破城,别说升到地区级,就是升到省级也就是那点大小,值得你拖家带口地去吗?听说去了也没提,还是正科,一个小地方的正科能跟大城市的正科相比?可见这家伙的判断力出了明显的故障。不错,那里有海,可以洗洗澡,但别忘了,海里有鲨鱼,有恶浪,搞不巧,哼哼……二人说到这里,便会心地一笑,胸中随即荡漾起一汪快意。
这么一边发泄着怨气,一边等待着新科长的到来。
谁可能接任二科科长,张通王达也做了一些分析。他们认为,局里现有的五位正科长平调到这里的可能性不大,很可能从一些老资格的副科长中提起。那么会提谁呢?他俩排来排去排出了三四个。但是这三四个中间到底会是谁,二人确定不了,因为这几个人各有优势,也各有短处。二人都说,确定不了就不屑确定了,爱谁谁吧,谁来都一个样,咱都是被领导。于是,二人便听天由命地等。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局里却没有新的任命做出。
二人坐不住了。都想,这么拖下去还了得,新科长晚来一天,我就要在副科位子上多干一天。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虚掷岁月,等闲白了少年头呀!二人心里都很着急,简单地议了议,便一块儿找局长去了。
局长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二人走过去,一先一后讲了同样的意思:请局里赶快给二科派领导。杨局长听了他俩的话微微一笑:派领导?你们难道不是领导?二人叫起来:我们怎是领导?正科长才是领导呢!局里赶快决定吧,不然的话,耽误了工作我们负不起责任!杨局长停了停,说:局里研究过了,决定二科维持现状,暂时不任命科长。听了这话,二人都觉得出乎意料,便同时发问:那,工作怎么办?局长说:你们两个共同担起来呗。
二人带着满腹疑惑回到二科,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们都没想到局里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要知道,这个决定使他们二人都处在了这样的地位:上没有天,下没有地,既不是领导,也不是被领导。而且二人平起平坐,你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你。这种局面,要多难堪有多难堪,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是找不出合适的科长人选呢,还是有别的意思?
一想这别的意思,二人心里都怦怦跳:哎哟,难道局里要从我们中间提一个?但想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这不是前些年了,说上就能上。现在讲台阶,要一级一级慢慢来。半年多的副科升正科,这几年在全局机关没有先例,杨局长两个月前还在大会上讲,干部就是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锻炼。
然而,杨局长为何要二科维持现状呢?是不是让我们俩这么干一段看看,考验考验,然后再决定提谁?哎哟,如果这样的话,可就要认真对待喽。
从这一天起,二人的关系进入了微妙阶段。首先,在说话上变了。二人以前没事时就要侃一通,什么话题也侃。而现在话题多往远处找。股票、物价、波黑内战、南非大选,逮着这些猛议论,就是不再议论老科长的跳槽,也不再猜度新科长的人选。其次,在对本科公务的处理上,二人也都变得小心翼翼。由于搞不清局里的真正意图,二人都觉得工作难干:要是积极一点儿吧,怕对方和局里认为你猴急,没打算向你扔馒头你却摆出一副抢馒头的架势;不拿出积极的样子吧,万一局里真要向他俩扔馒头呢?由于这种矛盾心理的存在,二人都觉得不知所措。各自考虑一番,都拿出了一副不上不下不热不冷的姿态。谁也不很积极,谁也不很消极;谁也不很负责,谁也不很不负责。有些事,虽说没有做出约定,但却像约定好了一样。譬如说,参加那些只需科里去一人的会议,这回张通去,下一回就是王达去。去局长那里送材料或者请示汇报工作,这回是王达去,下一回就是张通去。别科的人发现了这一点,开玩笑说他们轮流执政,他们都正色释疑:局长交代的,共同承担工作嘛!
就这样,一个月下去了。
这一天,二科有一件工作需向局长请示,按照你一次我一次的原则,轮到王达去。王达便去了。走进杨局长的办公室,杨局长正在悠悠地侍弄他养的十来盆兰花。杨局长平日里最喜兰花,常说这个花呀,是花中君子,是雅中之雅,最值得人学习。这会儿,杨局长正拿一把小喷壶给它们浇水,见王达进来,也没有停止的意思。王达识相,便夺过局长的喷壶为其代劳,边浇边称赞这花。说着说着,便把要请示的事请示了。局长一边捡着花盆里的残叶,一边对问题作了答复。
之后,局长说:王科长,你看二科的人员怎么安排好?这一问问得王达有些愕然。他想,你局长不是让我们两个共同担起来么,还要怎么安排?觉得这话不好回答,王达就随便说了一句:组织上咋安排咋好。杨局长说:我打算让你把这担子担起来。王达没有思想准备,听了这话手一抖,把水洒在花盆外许多。他停手直腰去看杨局长,想从局长的脸上看出有无开玩笑的意思。局长说:看什么?我的确是这么考虑的。你工作干得就是不错嘛。王达还是感到很意外,说道:可是,我干副科长才半年多。局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那就破格呗,组织上想用一个干部还不容易?王达仍然觉得不踏实,就从另一角度试探道:那么张科长呢?他工作也不错的。杨局长立即摇头:不行不行,他还很不成熟。王达这一回真信了,便带着一脸激动瞧局长。局长说:好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暂时对谁也不要讲。
从局长那里出来,王达并没有直接回二科,而是去了厕所。他知道此刻自己的神情很不一般,回去后会让张通看出异样,就去便池上蹲着,借以平静平静。吸完一支烟,觉得差不多了,才起身束好裤子,离开了空无一物的便池。
张通这时正坐在那里看报纸,见王达回来,抬头问一声请示啦?听王达讲了请示的结果又翻报纸,还一边翻一边向王达谈读报感想:卢旺达布隆迪两国总统一块儿摔死,真他妈的惨。王达信口嗯一声,去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坐下后,看着对面还在埋头看报的张通,一种优越感、胜利感、居高临下感油然而生。他在心里窃笑着道:你看,领导对二科做了那么重要的安排,他还一点儿不知道,还在那里关心卢旺达布隆迪呢!慢说才摔死了两个总统,就是摔死十个八个的与你何干?你能去接了人家的班?二科的班你都接不了呢!二科的班我王达要接呢!王达往茶杯里续上些水,呷上一口,一边品味着,一边又居高临下地瞅张通。
只怪平时不认真瞅,一认真瞅,还真瞅出了张通的许多毛病。张通果然很不成熟。你瞧,看报就看报吧,晃腿干吗?惯于晃腿的是蟋蟀,可是它能晃出美妙的音乐来,你能晃出来啥?只能晃出轻浮给人看。还有,你喝茶时,弄出那么大声响干吗?你看那些领导,喝起茶来都是慢端、轻呷、稳放,像你这样的坐了主席台,扩音器里还不光刮大风?再回想回想你以前的所做所为,不成熟的例子更多,简直是不胜枚举。唉呀唉呀,到底是杨局长目光尖锐,一眼就看到了实质。领导就是水平高,你不服不行。王达王达,你马上也要身为领导了,你要好好地向杨局长学习呀!
王达一边勉励着自己,一边拿变得尖锐的目光继续观察张通的不成熟,另一边就将工作热情提起来了。从这一天开始,他积极打水扫地,按时上班下班,事事都干得比张通多。当然,代表二科出面的一些事,仍然贯彻你一次我一次的原则,该叫张通去的还叫张通去。因为王达知道,自己被正式任命之前,在这些事上是不能让人家看出什么来的,否则就是不成熟。而表现出不成熟,是官场之大忌。
对这些事和王达的内心活动,张通当然一无所知。他的思维,仍然停留在旧的阶段上。思维没有超越旧阶段,也就避免不了迟钝,对王达已经显露在表面上的一些变化没能觉察。因而他我行我素,依然滋滋地喝茶,依然晃着腿看报,依然猛议论那些国际要闻,依然懵懵懂懂地活动在王达那居高临下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