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市长婚事(1)

岩波

“好了,舜尧的婚姻问题是个死规定,没有商量余地,要永远打消离婚的念头。”魏天国书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说:“舜尧啊,这是三柳县老百姓的一封举报信,虽然措辞非常尖锐,而且有些地方说的不一定得当,但人家反映的问题我们不能当耳旁风。你回去好好看看吧!”

我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因为我不希望它是真的。

——题记

市长陈舜尧的婚姻问题是保密的。他没说过让别人为他保密的话,但周围的人似乎心有灵犀,全都为他守口如瓶。只是保密并不能解决陈舜尧的痛苦。

陈舜尧的痛苦来自无性婚姻。凡是经历过的人都知道,无性婚姻是非常痛苦的,不论你是官员还是老百姓。如果是官员,恐怕还是难言的。

陈舜尧携带报社女记者蓝佩瑾乘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CA1325次航班,于中午十二点一刻准时在北京机场起飞,向着位于中原大地的K省陂阳市快速进发。说是陈舜尧携带蓝佩瑾,实际还算不上。此次来北京,是参加一个关于发展绿色经济的重要会议。散会后,北京的老领导要约陈舜尧见面聊聊家事,因此陈舜尧无意中耽搁了下来,而《陂阳日报》的女记者蓝佩瑾却是有意拖延了一天,她就是想跟陈舜尧一起回来。一个女记者跟定了市长,既是情有可原,也是暗含隐衷。外人说不明白,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老领导是前三届的陂阳市长,调到省里几年后又调到了北京,与陈舜尧及其老婆宁海伦都非常熟悉。而老领导要与陈舜尧谈的,就是关于他们两口子的婚姻问题。“我听海伦来电话说,你们要离婚,真的吗?”

陈舜尧低着头,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是。现如今我们俩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已经发展到影响工作,影响生活。”

“哦?这么严重?都有哪些方面,说说看,我这老头子是不是可以帮帮你们?”老领导过去是个老烟枪,现在不抽烟了,却一直拿着一根烟,横在鼻子底下捻着闻味儿。

“守着真人咱不说假话,海伦现在一门心思要经商干企业,拦都拦不住。虽说与《党员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若干准则》和中纪委对省、地两级党委、政府主要领导干部配偶、子女个人经商办企业活动作出的具体规定没有直接冲突,但间接冲突我也受不了啊!再说,再说,海伦今年已经四十五,而她的更年期在两年前就已经来临了,我已经与她分居两年了……”

“你说的这些都算不上理由,都是可以通过协商、讨论解决的。你忘了几年前你们俩信誓旦旦相亲相爱要白头偕老的誓言了?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本,身为市长尤其不能忘本!”

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只是因为市长的身份就需要禁欲?陈舜尧忘不了每次在宁海伦面前所遭到的拒绝。“今晚怎么样?白天我不太累。”“你不太累就是准绳、就是理由吗?怎么不问问我是什么心情?”“好吧,我问,你今晚是什么心情?”“我今晚没心情!”这是两年前的对话,类似这样的对话已经经历了两年。陈舜尧与宁海伦同岁,是大学同学,现在陈舜尧非常后悔当初找了年龄相同的女人做老婆。因为,两年来,陈舜尧已经遭拒遭得心灰意冷。宁海伦甚至说过这种话:“这种事现在你甭想,将来也甭想了,我已经完全干涸闭锁了。”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因为宁海伦不给陈舜尧验证的机会。但拒之于千里之外却是事实。陈舜尧一气之下搬到市委办公室睡觉去了。起初,他感觉还没什么,可是,有一次漂亮的报社女记者蓝佩瑾突然扑进他的怀里,他便一把抱住了蓝佩瑾,而且身体立马就膨胀了,于是,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实际上离不开女人。

蓝佩瑾是早年陈舜尧女朋友蓝佩瑜的妹妹,而蓝佩瑜是现在陂阳市下属的三柳县当家人。想当年,她曾与陈舜尧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好过,好到什么程度?好到只差谈婚论嫁了。但因为生性保守,还是被另一个性情外露的领导的女儿争得上风,与陈舜尧失之交臂。蓝佩瑜为此暗骂陈舜尧性情浮躁,喜好浮华,善走捷径,但也只是暗骂,从来没有当面对陈舜尧说出过什么。她感觉不值。既然陈舜尧已经离开自己,离开就是离开。他若是不想离开,你推他他也不会离开;他若是一门心思想走,你想留也留不住。该是你的,自然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抢也抢不来。蓝佩瑜就是怀揣着这种心思黯然神伤地与陈舜尧分手的。后来大学毕业以后两个人在K省的各级政府机关不断周转,最后竟阴差阳错地一同在陂阳市共事,陈舜尧做了市长,而蓝佩瑜做了三柳县女县委书记。

“你一向是个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对不对?”老领导面带微笑地看着陈舜尧。

“是,过去是,将来我也仍然会如此。请老领导监督指导!”

“别说这种客套话,很假,我不在你身边,怎么监督指导你?”

“呵呵,老领导当然是有办法的,我期待着。”

彼此心里都明白,双方都在客套。但陈舜尧离开老领导以后,他前脚走,老领导后脚就给K省的省委书记打了电话,如此这般,暗授机宜。于是,K省快速做出了反应,由省常委和省纪委联合出台了一个《反腐内则》,里面做了一个这样的规定:“县处级干部在任内离婚不能超过二次;地厅级干部在任内离婚不能超过三次;省级干部在任内离婚原则上不能超过三次;凡违规者,不晋升,劝其离任。”一时间,让陈舜尧无地自容。后来这个规定在网上得到疯传,引起机关干部和社会上人们的一片质疑、嘲讽之声。

机关干部感觉这个规定有损颜面,好像机关干部很喜欢离婚似的;而社会上的人们则觉得机关干部恐怕已经离婚成风了,否则怎么会制定出这样的规定?

只有一个人心里明白,这件事实际是针对自己的;或者说,是由自己引起来的。这个人就是陈舜尧。他就离过三次婚。第一任老婆是移民美国,临走提出一个人远在万里之外太孤单,让他跟着,否则就离婚。他那时正要提处长,当然不愿意跟着。于是,两个人离了。第二任老婆是赴日,也是提出让他跟着,说日本社风开放,自己恐怕抵御不了诱惑。那时他正要提秘书长,于是也拒绝了,你抵御不了就跟着开放算了。第三任,是老婆爱上了别人,那时候,陈舜尧刚当市长,自然心气很盛,容不得这种事。于是,也离了。一位很贴心的老领导知道陈舜尧几次离婚的缘由,便把自己的老姑娘宁海伦推荐给了陈舜尧。别看陈舜尧只是地厅级干部,老婆却是阴差阳错地换了四个。

省委以前对领导干部离婚问题基本上是不过问的,除非闹得过于邪乎。问题是陈舜尧这个级别——地厅级干部以前没听说有谁大张旗鼓地闹离婚。难道说省常委、省纪委无的放矢?不可能!陈舜尧心里明镜似的,肯定是北京的老领导对省常委打了招呼,把自己与宁海伦闹生分的事儿原个端出来了。而省常委担心有人跟风,便率先制定一个《反腐内则》出来,力图遏止领导干部离婚之风。他让老领导监督指导,实际就是让老领导出出主意,看他与宁海伦的事怎么办比较好,谁知竟弄出这么个结果。

在飞机上回来的时候,陈舜尧和蓝佩瑾曾经惬意地并肩坐着,吃过空姐送来的食品,喝过矿泉水——他们没要咖啡和热茶,他们不想兴奋,而想偎依着眯一会儿。此时,他们就肩倚肩头挨头地闭起了眼睛。但他们根本睡不着。他们在不由自主地激动。他们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陈舜尧攥着蓝佩瑾的一只手,体会着她的体温,说:“资料上说,北京一所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对‘无性婚姻’问题做过一次问卷调查,结果三分之一的人主张其离婚,因为婚姻是以性的接触为基础的。而失去了基础的婚姻还能稳固吗?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蓝佩瑾是个非常温顺的女子,此时,她把陈舜尧的手掬起来放在嘴边吻了一下,说:“我同意你的观点。但我此次单独随你来开会不是想和你谈婚姻问题,我是要对你谈一桩三柳县农药厂的污染问题。这几年,三柳县后丁庄已经死了九个癌症病人;庄稼地里出现了三条腿的蛤蟆;养鱼塘里出现了长着犄角的鱼……你说说看,是不是事情已经非常严重?”

“可是,秘书和信访办,包括三柳县县委书记,就是你姐蓝佩瑜,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件事啊。”

“那就要问一个为什么了。你现在变得像恐龙一样,神经麻痹。你可记着,恐龙就是因为神经麻痹,肢体被对手啃噬了都没有感觉,最后导致灭绝的。”

“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有。”

陈舜尧回到陂阳市以后,立即戴上一顶帽子,戴上眼镜,戴上口罩,亲自往三柳县后丁庄跑了一趟。在后丁庄,一个村长助理、年轻的女大学生村官接待了他。

年轻的女村官没认出他就是天天上电视的市长大人,于是,措辞非常尖锐地指出,后丁庄周边的农药厂严重污染了该村的地下水,已经造成该村两年里死了九个癌症病人。为什么患病如此集中?为什么患的都是癌症?她曾经偷着从村里的井水里取样去陂阳市水检部门化验,结果发现水里“PH值、臭和味、硝酸盐氮、挥发酚、硫化物均不达标”。之所以偷着干这件事,是因为村长、书记等人都护着农药厂,关于农药厂的问题是只字都不能提的。而后丁庄在战争年代是个“堡垒村”,不仅为支前作过重要贡献,而且在战火弥漫的年代里曾有近百名村民投身革命,近一半人牺牲在战场没有回来。年近九十的张秀文去世的老伴就是其中之一。后丁庄距离白土镇整三公里,现在后丁庄人天天到镇政府取水喝,因为村里的井水被污染了。在后丁庄,不止张秀文老人要做钟摆式的运水行动,全村五百多户村民家家如此,已经有好几个人因为运水摔伤了胳膊摔断了腿。最让人欷歔不已的是,七十七岁的老游击队员吴华权,在骑自行车载水途中轮下一滑蓦然摔倒,跌断的肋骨直插肺部,在被送至陂阳市中心人民医院后,因抢救无效身亡。吴华权老人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在硝烟弥漫的战火年代,在与敌人生死搏斗的凶险岁月,他都顽强地活下来了,而到了本应安享天伦之乐的晚年,他居然因为去镇政府运水喝而摔死了。

陈舜尧的心脏咯噔一下子沉到了底,接着,蓦然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后丁庄农药厂是自己七年前亲自批准上马的项目!因为产品和工艺落后,终于酿出事端了吗?想当年,那是老领导介绍来的关系,陈舜尧不能不批。而且,那时候讲GDP讲得多,讲绿色经济的几乎没有。

陈舜尧走出村长办公室,来到街上。在年末的冬日上午,可以看到在后丁庄通往白土镇政府的路上,不时有行色匆匆的后丁庄村民穿梭来往,他们或骑着摩托车,或骑着自行车,或推着手推车,无论交通工具如何不同,目的都是一样的——带着不同数量的水桶到镇政府大院取水。

陈舜尧想继续走访一下村民,但没人愿意和他谈水的问题,只要一涉及这个问题,便转身就走。让陈舜尧十分纳罕。而且,经仔细观察,感觉后丁庄的人们似乎十分麻木,除去下地的人以外,有的人坐在街边晒太阳,有的人聚在屋里打麻将,有的人该运水依旧运水,似乎生活十分平静、正常。他坐在街边的碌碡上对后丁庄的情况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水的污染问题这么严重,为什么村民们竟然对威胁到自己生命安全的水源问题漠不关心?

女村官叫周玲玲,还得找她。陈舜尧把她叫到了村里的小饭馆,摘下了口罩,对她亮出了自己的实际身份。周玲玲丝毫没有惊奇,说:“我一开始就猜到可能是陈市长来了,别人在屋里一般是不戴口罩的。”

陈舜尧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小瓶二锅头,给自己满上一杯,也给周玲玲斟了一杯,道:“你别把我当做领导,只是作为一个亲属或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说说为什么村民们这么冷漠。”

“我只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为什么了。村里马二楞的哥哥去年得癌症死了,马二楞怀疑是水被农药厂污染的原因,就向镇政府举报这件事,结果回来以后,村主任就带人把马二楞的腿打折了。事有凑巧,马二楞的叔叔是县里公安局的人,便对这件事没完没了,最后把村主任拘了三天。然而,村主任出来以后对我们说,没事,在里面啥事没有,天天和他们闲聊,抽烟喝酒。从村主任的神态自若和嘻嘻哈哈的口气,可以知道警察并没有为难他。从此以后,谁还提水的事?”

陈舜尧点点头,和周玲玲碰杯。周玲玲举着酒杯只是稍稍一抿。“最早感到地下水受污染的时间是在五年前。那年冬天,七十多岁的后丁庄老村长丁五斤在田里抽水灌溉作物,抽水间歇时,他渴得厉害,想喝一口水。农村人喝机井水是家常便饭,丁五斤便伸手掬起机井水喝了一口,结果呛得他差点没呕吐,他第一次发现机井水有股类似硫磺一样的异味。早年村里有人嫌白面不白,用硫磺熏馒头,所以,丁五斤对这种气味并不陌生。在随后的日子里,不断有村民发现,手压井里的水有股恶臭味。村民丁家义在三柳县环保局工作的亲戚告诉他,千万不要饮用这种水,因为‘对身体绝对有害’。而后,机井水被农药污染的消息在全村爆炸般地传开了。无奈,后丁庄村民开始放弃饮用家中井水,五百户村民走上了漫漫的镇政府取水路。一年后,县里开始有了消息。当年6月,三柳县环境保护监测站的井水检验报告显示,村民丁家义家的井水‘PH值超标’,另据这年7月该站作出的检测报告显示,丁家义家井水的检测结果为PH值、臭和味、硝酸盐氮、挥发酚、硫化物均不达标。无论官方的检测结果如何变化,村民直观的感触却越来越强烈。让村民神经大受触动的是,转年5月,村民吴康家的一头大黄牛在池塘水沟边吃草喝水时当场死亡。经检测,怀疑是农药致死,负责检查的白土镇兽医站站长反复强调,甭管是不是因为水源污染造成的结果,反正牛肉绝对不得上市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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