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帝
一只鸟要是在一个枝条上站得久了,就成了猎人眼里的一只憨鸟,就会招来弹弓。当官也一样,不能在一个位置上停太久。久了,就会招来横祸。刘晓晨刚刚当上办公室副主任的时候,在一次酒场上,不是就有人拿着弹弓打他吗?幸亏,刘晓晨拿出同归于尽的勇气,又忍辱地找到那个司机,才躲过去了。
空荡荡的家属院里,飞翔着鹦鹉的笑声。东边楼上的凉台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笼子,鹦鹉就囚在那只笼子里。盼盼从上幼儿园起一直到读完大学,每次回家,经过家属院,听到鹦鹉笑声的时候,总会仰起脸对着鸟笼子喊:坏蛋。鹦鹉马上还来一句:坏蛋。于是,盼盼就和鹦鹉骂了起来。直到凉台上探出一个笑眯眯的秃顶,盼盼才吐着舌头跑掉,她怕秃顶误会是骂他的。
盼盼问秃顶,为什么把鹦鹉囚在笼子里。
秃顶说因为鹦鹉有翅膀。
盼盼说,麻雀也有翅膀,为什么不像鹦鹉一样囚在笼子里。
秃顶说,因为麻雀不像鹦鹉一样聪明,鹦鹉会说话。
盼盼狠狠地说,你也会说话,咋不把你关在笼子里。
秃顶很开心地伸开两只胳膊一绕,我也囚在笼子里,更大的笼子。
盼盼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明白了。
坏蛋。盼盼对着秃顶喊了一声,跑走了。
鹦鹉也跟着还来一句:坏蛋。
这时,罗滨翔就眉开眼笑着慌忙开门:女儿,回来了。
连着几天,鹦鹉不再骂人了。因为,没有人理会这只鹦鹉。过完年,盼盼要考公务员,还没有拿回大学毕业证。四年大学的学费没有交够,学校等着盼盼把学费交了之后,才给毕业证。盼盼跟罗滨翔要钱,罗滨翔给她算了一笔账。从她上高中算起,还没有算到大学二年级就把家里的钱算完了。盼盼赌气去了外婆家。于是,鹦鹉也就闭嘴了,耷拉着脑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院子里终于有了声音。捡破烂的老头拉着一辆架子车磕磕碰碰地进到院子里。踢里塔拉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很清晰。看到老头身上的打扮,罗滨翔感到时间停滞了,好像新年还没有到来。老头还穿着原来的衣服,一只脚上穿着一只解放鞋,另一只脚上穿着一只皮鞋。皮鞋有点大,踢里塔拉跛着后腿。
来到这个家属区之前,老头可能去过几个家属区了,车子上放了许多水果箱子、饮料瓶子,它们被一辆生锈的折叠床压着。要是在平常,一天也捡不到这么多的破烂。老头脸上笑眯眯的,也洋溢着一点新年的气息。于是,罗滨翔又感到时光缓缓地在老头脸上苏醒了。
架子车放在家属区一个僻静的地方。老头拿着一个带着铁钩的棍子走向垃圾道。
罗滨翔熟悉这个老头。
他刚调到这个城市工作的时候,老头和他的儿子在罗滨翔单位对面的一个角落里修自行车。孩子很少说话,一直低头干活,灰蒙蒙的脸上从来没有过笑容。看到女人推着自行车过来,眯缝着的眼睛突然一亮,赶紧丢下手里的工具,按按自己翘起来的衣领,拍拍身上的灰尘,去接车子。修好。抡起袖子擦擦车座。
这时,老头就斜来一丝狡黠的眼光,挑儿子一下。
儿子又重重地垂下脑袋。
除了修车,父子两个还捎带捡破烂儿。晚上收了摊子,推着车子回家,见到凉皮摊,父子两个就停下来。凉皮摊上扔着许多废塑料袋子。父子两个自行车的前把上、后座上绑满了塑料袋子,哗哗啦啦唤着流浪的夜风。
一个很冷的冬天。风像锥子。罗滨翔突然想到了这对父子,急忙推开窗户看马路对面。修车的地方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阳光。罗滨翔觉得这个城市突然消失了。他才发现这个城市是因为这两个父子才存在的,没有了这对父子,这个城市轻飘了,单薄了,没有意义了。
每到夜里,罗滨翔总是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上转来转去,希望听到风吹塑料袋的噼啪声,听到这父子两个的呼吸,听到这个城市脉搏的跳动。
飞着雪粒的晚上,罗滨翔听到了塑料袋的噼啪声。路灯清冷地照着老头的车子,一团塑料袋在车子上挣扎着焦躁的声音。罗滨翔走过去。老头蹲在车子后面,从塑料袋里捞没有吃净的凉皮吃。凉皮已经冻僵成口香糖一样的薄片,填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响。看到罗滨翔,老头急忙站起来开心一笑。
罗滨翔问老头的孩子。
死了。老头说着从塑料袋里抠出一片凉皮填在嘴里。
孩子趴在窗口看到广场上电视屏里一个富家小姐从楼上抛绣球,蹦着去接,从楼上摔了下来。老头话里没有一点悲伤。昨天晚上老头还梦到儿子一手拿着红绣球,一手牵着富家小姐的手欢天喜地跑到老头身边:爹,我会笑了。
看看,这个没有出息的家伙。老头的骂声里藏着几分开心。孩子娶了富家的小姐,老头能不开心吗?
罗滨翔心里很酸,回到家里拿来了鸭绒袄让老头穿。老头不穿并伸了手让罗滨翔摸。铁钩子一样的手,凉得罗滨翔直打哆嗦。可是,老头笑了笑说,不冷吧。
后来,老头看到罗滨翔骑着车子上班的时候,就丢下手里的钳子,佝偻着身子站起来,目送罗滨翔:好官。
好官。这两个字从修车老头嘴里传到罗滨翔耳朵里,罗滨翔突然浑身一个寒噤。从此,再也不想当官了。
那时,罗滨翔二十三岁,已经是科级干部了。
上天恶作剧地把一个大学教授送到罗滨翔所居住的村里去放羊并和罗滨翔成了朋友。教授像变态一样,把知识灌输给罗滨翔,使罗滨翔在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那年他才十五岁。
大学毕业罗滨翔刚刚分到乡里当了干部,上天又给罗滨翔送来一份礼物,差一点让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当了乡长。那年的春天竟然像秋天一样连绵着阴雨,麦子快到了收割的时候还是绿浪翻涌,没有泛出一丝黄色。老百姓们慌了,晚上彻夜嚯嚯磨镰,白天扛着犁耙赶着耕牛站在地头,只要麦子成熟即刻收割、播种。乡长把各村村长招到乡里开会,要求村长必须说服村民们秋季不能再种玉谷,那一定是绝收;毫不犹豫地种萝卜。只有萝卜还将就着能赶上季节。
各村村长们正在发愁,罗滨翔进来了。
罗滨翔说在麦子没有收割之前,就把种子播进去。这样不仅误不了季节,还提前了播种期,苗子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吸收春天的阳光和雨水,就像延长了孩子的哺乳期。
这个书呆子的话语一出,笑声差点把会议室的房子震塌。接着,这个笑话在全市也传开了,最后传到市长跟前。市长决定试试。麦子收割完毕,田里绿油油地长着玉谷苗子。到了秋天,玉谷穗子棒槌一样。
接着乡里换届,老百姓们看着黄澄澄的玉谷串子,都选了罗滨翔。没办法,市里就把罗滨翔调了过去,当农业局办公室主任。
这个县级市升为地级市的时候,罗滨翔已经是这个市里老资格的科级干部了。当时,新升级的城市正缺干部,尤其是罗滨翔这样的有文凭、有政绩的干部。同学们好多成了副县,有的正往正县升。在大学里班长欧阳冰清响应从地区来到这里的干部提半级的文件号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在地区的好工作,来到这个新兴的小地级市。其他的同学也学欧阳冰清纷纷从地区跟了过来,掌握了这个新兴城市的重要权力。罗滨翔随便找一下同学,就是副县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修车的老头嘟哝一句:“好官。”
因此,他没有找他的同学。
后来小市的农业局变成了区农业局,罗滨翔也成了区农业局办公室主任。两年后,原来到小市的领导提级之后,又回到大市里去了,市农业局也空出了位置。那时候罗滨翔的大学班长欧阳冰清在市委组织部干部科,正负责着干部考核。区农业局办公室副主任刘晓晨去市局汇报材料,在市委院里碰到市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欧阳冰清。欧阳冰清让刘晓晨到他办公室,问罗滨翔的情况。刘晓晨说了罗滨翔许多好话之后,婉转暗示欧阳冰清和同学们应该替罗滨翔说说话,这样的好领导放到办公室屈才了,应该放到重要的岗位上。
欧阳冰清笑了笑说他不知道罗滨翔想干什么,怕安排错了落埋怨。
刘晓晨即刻会意,连忙说:“我回去就转达你们对罗主任的问候。”
刘晓晨转达了欧阳冰清对罗滨翔的问候之后,罗滨翔淡然一笑。
欧阳冰清到林山县当县长,走的时候和同学们聚会,突然想起了罗滨翔,想到了大学时候的事情。第二天,欧阳冰清约了几个同学到区农业局看罗滨翔,想让罗滨翔和他一块去,当副县长。罗滨翔握了握欧阳冰清的手:“别给我操心了。”
同学们很生气,好长一段时间不理罗滨翔。
后来,欧阳冰清夫妇被检察院带走,罗滨翔像个父亲一样,在公园的一片竹园里,找到酣醉了几天的欧阳冰清的孩子,送到医院,救了一条命,又鼓励他上了大学,同学们才开始重新打量罗滨翔。也许有一天他们的孩子也会躺在公园的竹园里,为了能使罗滨翔这样的同学给他们的孩子更大的照顾,同学们开始考虑罗滨翔的工作。
院子里突然响起鹦鹉的笑声。罗滨翔急忙把视线收回来。
刘晓晨站在家属区院子里,一脸惊慌地仰着脸看五楼凉台。
“坏蛋。”鹦鹉的骂声从五楼上跌下来。
刘晓晨脸上的惊慌即刻变成了笑容。然后,掏出手机。
刘晓晨是找谁的?罗滨翔想在楼上喊叫刘晓晨,告诉刘晓晨不用浪费手机费了,家属区里的每一家住户他都知道。可是,罗滨翔即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谁知道刘晓晨要找的人,想不想让别人知道。不是这样,刘晓晨为什么一脸惊慌?
罗滨翔急忙关上窗户。刚刚关上窗户,他的手机就响了,手机上显示着刘晓晨的号码。
刘晓晨来找他的。罗滨翔急忙挂了手机,又惊又喜地推开窗户,对着楼下招手:“在这里。”然后,跑下楼去接刘晓晨。
真是稀客。罗滨翔把刘晓晨接到家里,忙着给刘晓晨倒水。
刘晓晨趁机打量了一下罗滨翔的家。电视的屏还是凸着的,而他家早就换上了液晶。地板是塑料革,图案已经磨掉。看到这些,刘晓晨突然感到自己不是来罗滨翔家里拜年,而是来慰问。于是,他在接过罗滨翔递来的杯子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突然干净了很多,少了下级见到上级的谄媚和低微,反之,多了不少宽厚和谦逊。刘晓晨说,过年这几天,除了想到罗滨翔家拜年之外,其他谁家也不想去,他不喜欢和当官的套近乎。话刚出口,刘晓晨就觉得这话说的有点不合适:罗滨翔就不是领导了?罗滨翔一笑了之,罗滨翔的爱人却没有罢休,拍拍罗滨翔的肩膀“我要当局长夫人了,你咋不提前给我说,让我高高兴兴过个年?”罗滨翔自嘲一笑:“你要当市长夫人了。”罗滨翔刚说完,突然一惊,看着刘晓晨:“你咋会到我这里来了?”刘晓晨红了脸,即刻又借了罗滨翔夫人的台阶:“你当了局长,我就不能来了?”罗滨翔哈哈一笑,“我要是当了局长,饭桌上给你摆一把椅子。”“罗局长,”刘晓晨赶紧改口了,“一言为定。”刘晓晨改罗滨翔为罗局长之后,说他是个工作狂,一天不工作就着急。今天来到局长家就算是上班了。想把年后办公室的工作计划给局长汇报一下,说着拿出笔记本来。罗滨翔看着刘晓晨手里的笔记本,呆住不动了。夫人拍拍他的肩膀:“这是真的。你想着刘晓晨是来给副局长拜年啊?”
刘晓晨汇报的不是他所负责的办公室工作,而是整个局里的工作,是局里人事安排的工作。他给罗滨翔推荐区林业局办公室副主任,想让林业局办公室副主任到他们这个局里来,当办公室主任。这个人非常有能力,或上或下的关系处理得井井有条。
罗滨翔问刘晓晨,“局里再来一个办公室主任他干什么?”
罗滨翔夫人在屋里笑罗滨翔是个大笨蛋。局办公室主任只能有一个,可是,局里的副局长可以有十个、百个、千个。裁减机构之后,哪个局里没有十个、八个副局长。
罗滨翔这才恍然大悟,刘晓晨是要当副局长的。
罗滨翔夫人说罗滨翔能从办公室主任提为副局长,刘晓晨更应该当副局长了。你看看刘晓晨的住房和身上的穿戴,哪一点不像个局长?
刘晓晨很尴尬,求罗滨翔夫人别笑话他。
罗滨翔笑了笑,“这么有能力的人,林业局会舍得放?”
刘晓晨说他不会让林业局吃亏的。他给林业局推荐一个大学高才生去当办公室主任。
罗滨翔问推荐谁去?
刘晓晨说:“盼盼。”
罗滨翔心里嗵的一声。
罗滨翔夫人不敢坐在屋里讥刺刘晓晨了,急忙从屋里跑到客厅,给刘晓晨倒水。刘晓晨好像没有看到罗滨翔夫人,罗滨翔夫人像一个丫鬟一样,双手捧着水站在刘晓晨身边。
刘晓晨开始吊罗滨翔夫人的胃口,他说,“罗滨翔你别不高兴,我知道盼盼是大学里的高才生,到林业局当办公室主任屈才了。不过,这是暂时的,最多半年林业局几个副局长要退下来,区里正缺女干部,尤其是缺高学历的女干部,这样,盼盼就有前途了。”刘晓晨说着抬起胳膊做了个手势,把罗滨翔夫人手里的杯子撞在地上。听到杯子在地上的碎裂声,刘晓晨说他不知道罗滨翔夫人站在这个地方。
罗滨翔瞪了夫人一眼。
罗滨翔夫人没有理会罗滨翔,急忙说刘晓晨是有心人,能想到盼盼的工作。不要说让盼盼去林业局当办公室主任,就是当一个科员,她就感激刘晓晨一辈子。
刘晓晨看看桌子上罗滨翔的茶杯。罗滨翔夫人急忙又倒了一杯水捧到刘晓晨面前。刘晓晨接过杯子对罗滨翔夫人说:
“放心。我尽快去办这件事情。”
罗滨翔这才醒过味儿来。一个科级局的办公室主任,竟然要策划区里的人事调动,真是荒诞透顶。罗滨翔伸着小拇指说刘晓晨现在还不是区委书记,怎么能操纵一个区里的人事安排?就是一个区委书记,这些事情也要经过常委会。
刘晓晨很平静地笑了笑,开始拉罗滨翔夫人来对付罗滨翔了。刘晓晨说,区里凡是科级以上的干部子女,只要有一张文凭,即使是从地摊上办的文凭,只要想在区里工作,就能分到区里各个局。盼盼是名牌大学高才生,为什么就不能在局里上班?要不是干部回避政策,他早就想让盼盼来他们局里上班了,谁不想要大学高才生?刘晓晨说他是没办法才走了这条弯路。先让盼盼到林业局,让林业局办公室副主任到农业局。这样做也是给区里挽留人才。当然,也怕人才给埋没了。清华大学的研究生不是也杀猪卖肉吗?
果然,罗滨翔夫人喊杀着上阵了。她拿出盼盼的一沓子奖状、证书、刊物,指着盼盼的名字让刘晓晨看。然后,摔在罗滨翔面前警告罗滨翔:既然你不能给孩子帮忙,就不要挡孩子的路。
刘晓晨赶紧劝罗滨翔夫人:“别生气。年后保证安排盼盼到林业局上班。不敢再耽误盼盼了。”
刘晓晨俨然是一个区长的口气。罗滨翔笑了笑。“人事安排毕竟是区长的事情,你能指派了区长?”
“不能。”刘晓晨说:“有人能。”
罗滨翔目瞪口呆。
罗滨翔没有猜错。刘晓晨说他直接找市里领导,也就是去找罗滨翔在市里的同学。罗滨翔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和自己的女儿像两个桥墩子,给刘晓晨架起了一座桥。
罗滨翔眼睛看着门口。刘晓晨看着罗滨翔夫人。
罗滨翔夫人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刘晓晨说,“你只管去找他们,我随后就给他们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