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鹅路,罗滨翔夫人指了指摆在天鹅路上两个纸片中间的一个位置,说,这是河滨饭店。欧阳冰清夫人就是从河滨饭店里,抄着手出来,上到了一辆警车上。上车的时候没有抬手扶车门,别人才知道原来她是戴着手铐的。于是,天鹅路上所有的车辆都停了下来,从窗里探出脑袋看着警车呼啸而过。接着,这个城市喧嚣了:“欧阳冰清出事了。”
罗滨翔也伸出指头,在摆放的条条间穿来穿去。他按着一个条条的一个角说,他那天就是在这个地方,那个捡破烂的老头说他是好官。这是他听到的一个人对一个领导最由衷、最淳朴、最真实的赞扬。就是这个弱势群体里的一声赞扬,使他一生都在回报。
罗滨翔和他的夫人的指头,在桌子上游着游着,同时游到那堆钱上的时候,罗滨翔夫人才想起来问罗滨翔喊她出来有什么事。于是,她用眼光询问着罗滨翔。
罗滨翔在钱堆上敲了敲:“这些怎么办?帮帮忙。”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站着一个成功的女人。
罗滨翔夫人有些飘了。抬手一挥:“开发。”
罗滨翔说:“北边是河,南面是山,哪里还有地方?”
罗滨翔夫人在西边一指:“在河上开发水上乐园。”又在南面一指:“岭上建沿山别墅。”
好大的气魄。罗滨翔很敬畏夫人。然后,拿着钱照着夫人的规划一条一条地摆了起来。
钱,还剩下很多。
罗滨翔夫人说存银行。
罗滨翔笑了,建造了一座城市,原来竟没有银行。没有银行的城市,就不是城市。
于是,又摆起来了。
先在一条主路上摆。罗滨翔夫人指着一个地方让罗滨翔摆。
这里建行。
这里工行。
这里农行。
罗滨翔夫人指着农行位置的时候,罗滨翔反对了。非要把工行摆在另一条路上。说,摆在那里最合适了。
总算摆完了这些纸条。罗滨翔和夫人长出一口气。
可是,两个人欣赏他们杰作的时候,惊呆地面面相觑。因为原来他们摆放建行、工行的位置正好对应着梦市的检察院、法院;农行的位置对应着看守所。
罗滨翔夫人埋怨罗滨翔,原来好端端的三个银行连在一起,罗滨翔偏偏把农行移走,因而破坏了他们规划的城市的风水。
罗滨翔狡辩,“你不摆这些国家机器,国家机器就不存在了么?有人的地方,就有这些***在。”
两个人正在争吵,刘晓晨打来电话。
电话里说,林业局办公室的副主任从省里带了好茶叶,请罗局喝茶。
罗滨翔拿着电话看夫人。
夫人指了指桌上的钱。
罗滨翔说,“刘主任,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电话停了一下。罗滨翔和夫人都听到电话里急喘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问:“罗局有什么事?”
罗滨翔说:“过来把东西拿走。”
刘晓晨说:“过年送一条烟,不算行贿吧?”
罗滨翔说:“不算。可是,我不吸烟。”
刘晓晨笑了笑让罗滨翔换位思考一下。烟,不一定非要通过嘴来消耗。手不是也可以消耗掉么。用手揉碎烟卷儿的感觉也很舒服的。
罗滨翔知道刘晓晨在提醒他把烟拆开。可是,罗滨翔依然坚持了一句:“那太可惜了。你还是来拿走吧。”
刘晓晨笑了笑:“不拿。”
罗滨翔用眼光征求夫人拿主意。
夫人摇摇头,没有主意。
罗滨翔和夫人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家属区院子里传来捡破烂老头的咳嗽声。
罗滨翔说,“那我就送给捡破烂的老头了。”
夫人向罗滨翔伸着大拇指。高。
电话里确实静了一会儿。接着,哈哈大笑:“好好。这也算消耗。”
“那好。”罗滨翔说,“我就送了。”
罗滨翔赶紧挂了电话,手按着胸口坐在沙发上。
夫人说罗滨翔还真行。刘晓晨要是说起了这条烟,就让捡破烂的老头来洗刷。罗滨翔也说他以前经常把各办公室里不吸的烟收集起来,装进一个塑料袋子里,送给老头。局里人都知道。
夫妻两个赶紧站在窗口看捡破烂的老头。
一看,夫妻两个都笑起来。
老头正在作难。车子上已经装得满满的了,而下面还扔着一堆饮料瓶子。可是,老头还是忍不住拿起带钩的棍子往垃圾道里鼓捣,越鼓捣瓶子越多。
“也够贪了。”罗滨翔夫人说。
罗滨翔突然感到噼啪一声,身上的枷锁碎裂了。原来,这个老头也是这么贪婪。
罗滨翔浑身轻松了、舒坦了,开心地笑笑:“不敢再鼓捣了,再鼓捣就让破烂埋葬了。”
罗滨翔夫人说,“看看一个捡破烂的人是咋样处理的。”
他们看了好久,直到老头把棍子扔到地下。
老头不慌不忙地把装在车里的垃圾通通拿了出来。然后,从车子里拿出了几个编织袋。
罗滨翔吃了一惊。“天。”
罗滨翔夫人用莫名的眼光看着罗滨翔。
罗滨翔说:“你说那编织袋是什么?”
罗滨翔夫人摇摇头。
“那是胃,看不见的胃。”罗滨翔说,“你看着平时车子吃不饱,但是,依然有几个胃在等着。只要遇到食物,就有足够的胃口去消化。”
罗滨翔夫人即刻明白过来,赞赏罗滨翔还没有当上局长看问题就这么犀利了。
罗滨翔经不起夫人夸奖,又说那编织袋也是老头的希望。只要那编织袋存在,就是希望着有一天能把这些编织袋装满。
“天。”罗滨翔夫人叫了一声,不知道是惊叹罗滨翔,还是惊叹捡破烂的老头。
几个编织袋正好把地下的瓶子装满。老头把编织袋放在车上,高高的像一座小山。然后,用绳子一勒,把家属院的破烂很轻松地消化掉了。
老头拾起棍子放在车上,两手在车把上一放,走了。
罗滨翔夫人有点眼红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多的东西,他竟然不费一点事就拉走了。”
“是啊。”罗滨翔也嘟囔一句。
就在这时,垃圾道里传来嗵嗵的声音。这声音拽住了捡破烂老头的腿。这是楼上倒垃圾的声音,有经验的捡破烂人,能听出楼上倒下来的是什么东西。
捡破烂老头即刻把车子停了下来。从架子车上拿下带钩子的棍子,走到垃圾道旁,又开始鼓捣了。他又鼓捣出不少饮料瓶子来。
夫妻两个又开始替老头犯愁了。
可怜的老头,过年也要被捉弄。车子满满的,编织袋也是满满的,再捡来破烂儿往哪里放啊?
捡破烂的老头很快就解决了这个难题。只见他把绳子解开,从车上卸下编织袋,不慌不忙地倒出编织袋里的瓶子。
罗滨翔考夫人:“老头会咋办?”
夫人说,“不值钱的捡出来,值钱的装进去。”
是的。罗滨翔有点气愤,破烂里总能捡出来不太值钱的破烂,那么这几个编织袋,这辆车子就永远吃不饱了。没见过这么大胃口的家伙。
其实,罗滨翔和夫人猜错了。老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贪。一件破烂儿也没有扔掉。老头拧掉一个个瓶盖,挤出里面的空气,然后再拧上盖子,守住不让空气再进去。于是,地上的瓶子一个不剩地装进编织袋子了,而编织袋还没有装满。
老头抬头瞪着眼睛挑战着楼顶,迎接那嗵嗵倒下来的垃圾:别想填满我的胃口。
罗滨翔赶紧把窗户关住。他们不敢再看那个捡破烂的老头,害怕捡破烂老头把他们也装进编织袋里。
屋子里充满了恐惧。
罗滨翔和夫人盯着桌子上摆放出来的城市,谁也不说一句话,静静地坐着。
好久,罗滨翔夫人开口了:“你能给刘晓晨提个副局长么?”
罗滨翔把视线从桌子上移到夫人脸上。别说他就要当局长了,就是不当局长,也能给刘晓晨要一把副局长的椅子。不仅市里有他的同学,在省里、甚至在北京都有他的同学。
罗滨翔夫人的眼睛又生动地亮了。
“可是,你确定刘晓晨只是为了当副局长吗?”罗滨翔问夫人。“你知道刘晓晨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罗滨翔夫人眼里又露出惊慌。她想到那个捡破烂的老头,想到车子底下的塑料袋子,想到了瞪着楼顶的眼睛,还想到了欧阳冰清的夫人。
她和罗滨翔一同去看过欧阳冰清的夫人。罗滨翔找到在司法厅工作的同学,求情,把见面的地方放在监狱的宾馆里,并且,不让欧阳冰清夫人穿监狱里的服装。回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以来,罗滨翔的夫人夜夜都被欧阳冰清夫人吓醒。欧阳冰清夫人,原来的大美人现在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睛了。头发也全白了,唇上竟然还长出了胡须。欧阳冰清夫人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还穿着监狱的服装。她听说有人探监,连衣服都没有换,急着出来。从监狱往宾馆走的时候,她站在伏天中午的太阳下不走。罗滨翔夫人去拉她,她把罗滨翔夫人的手推开了,她说,让她晒晒太阳,让太阳晒死真是幸福的。到了宾馆,罗滨翔夫人告诉她,罗滨翔正找人,让她见见孩子。话还没有说完,欧阳冰清夫人就摇着手阻止了。她让罗滨翔和夫人一句话都别说,让她睡一会儿,说着一头栽在沙发上。罗滨翔又给同学打电话,能不能让她睡醒。同意了。结果,她睡了两天两夜。
醒来后,欧阳冰清夫人举着手:“报告政府。”
狱警走过来。
欧阳冰清夫人问狱警:二百万能不能买她一天自由?她想到梦市的公园里坐坐,坐在藤蔓搭起的长廊下的摇椅上,摇上一天。
检察院问欧阳冰清夫人那二百万在哪里,欧阳冰清夫人说没有了,她的丈夫送给了北京一个领导,去买副市长了。
检察院的人问她,北京的那个领导是谁?
欧阳冰清夫人说是王宝某。显然是谎话。王宝某自杀的时候,欧阳冰清还没有到林山县去当县长。欧阳冰清夫人又说不是给了王宝某,是给了成某。
知道欧阳冰清夫人神志不清之后,狱警把她往监狱里送的时候,她又说没有给成某,给了乾隆身边的大臣和珅,并说刘青山、张子善可以给她作证。
欧阳冰清夫人挣脱狱警,大喊大叫,说她要立功,要到梦市公园绿色长廊上坐摇椅。
想到这里,罗滨翔夫人问罗滨翔:“你说,世界上谁最幸福?”
罗滨翔想说那个捡破烂的老头最幸福,可是话没有脱口,就失望地一声叹息:“现在没有幸福的人了。”
“都去死吧。”罗滨翔气呼呼地骂了一声。然后,拿着屋里的饮料瓶子、纸箱,嗵嗵地从垃圾道里倒下去。一边倒,一边说:撑死你。
倒完了自家屋里的垃圾,又把整个楼上的垃圾都倒了下去。
然后,推开窗户。
捡破烂的老头,真的又来到了自己楼下。带钩的棍子在垃圾道里嗵嗵地鼓捣起来。
现在,所有的塑料袋都装满了挤瘪了的饮料瓶。绳子已经不够捆绑高如山的破烂儿了。
罗滨翔笑着,从沙发上拽起夫人:“来。快看。”
楼下简直成了破烂儿收购站,而捡破烂的老头还在垃圾道里鼓捣。
垃圾道里连一片纸都没有了的时候,捡破烂的老头才停了下来。
看看你咋把这些破烂儿运走。撑死你。
老头丢下车子走出家属院。不一会儿带进来一个穿着迷彩服的老头,拉着空空的架子车。穿迷彩服的老头也是捡破烂的。以前,这两个人经常为一个瓶子、一张报纸、一个烟盒争吵。可是,今天两个老头却和和睦睦地来到一起。
“你发财了。”迷彩服说。
老头说,“来来来,新年,替我分享分享。”说着,就把地下满满的塑料袋子,一袋一袋地搬到迷彩服的空车上。装着饮料瓶子的编织袋都装在迷彩服的车上。装满了,老头又把车上的纸箱搬下来放到迷彩服的车上,还解下自己车上的绳子,把冒出车顶的废纸箱捆绑牢固,开心地看了看山一样的架子车:“走吧。”
迷彩服看着老头的车子空了很多,有点不好意思。
老头就说:“你走你的,过年各家的破烂多着呢!我再捡。”
迷彩服拉着满满的车子出了家属院。
老头在家属院里等了好久,垃圾道里没有垃圾倒下来了。老头才拉着半车破烂走了。脸上没有一点失望和遗憾,皱纹上依然挑着开心的笑。
途中,车子突然停了下来。老头两眼盯着地上看。
看到什么东西了?罗滨翔和夫人希望老头能看见一张钱,或一个金戒指,一张巨额支票。上天应该给这样没有贪心的人掉馅饼。
老头把车子拉到一边,放下,从车把里出来,又走到原来的地方。
原来,老头看到了一个没有爆的鞭炮。
捡破烂的老头,拾起来盯着看了半天。然后,把鞭炮放在地上,低着头在地上捡起一个烟头。点着,往鞭炮上一伸,急忙跑到一边,捂着耳朵。
随着一丝青烟,鞭炮砰的一声响了。
罗滨翔的窗户也喜悦地一颤。堆在家属院里的那堆红红的炮纸,随着鞭炮声,也激动地一颤。接着,在突起的风里,漫天飞扬。老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罗滨翔也融在幸福里,凝固了几天的血液突然在身上散开了。罗滨翔急忙把视线从老头的脸上移开,去眺望远处的山岭。岭尖上还盖着没有融去的积雪,而岭下已经是另一种颜色了。尽管不是春意盎然的绿色,但是,已经不是严冬时候的苍黄了。粉嫩了的、鲜亮了的黄,是埋在地下草芽的黄,是迎春花的黄、健康的黄。现在,只等着岭尖上的积雪融化,再经过悲壮的雪水的浸泡和湿润,就要破土出来,接受阳光的沐浴,吐绿了。
捡破烂的老头已经走了,红红的炮纸花瓣一样,还在漫天飞舞。这才是新年的气象。好像新年刚刚到来,现在正在一片辞旧的狂欢里。
罗滨翔拿起电话,告诉刘晓晨尽快来把烟拿走,拿走他今后的幸福。
放下电话,院子里响起一声怪笑,东楼凉台上鹦鹉又开口了:“坏蛋。”
罗滨翔赶紧去开门。不大一会儿,盼盼举着一个红气球站在家属院,对着鹦鹉笼子,摇着手里的气球,喊道:“坏蛋。”
静帝,原名吴云龙。男,1967年生,河南洛宁人,三门峡市湖滨区政协第八届、第九届委员,三门峡市作家协会秘书长,三门峡市诗词协会秘书长。曾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有许多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