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麦没说话,这不是她想听的,她想听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起来谁又真正了解谁呢?她自作聪明以为在挽救苏芳,其实,真正成全自己的还是苏芳自己。想到这里,她看苏芳的眼神就有些复杂的内容,苏芳发现了,心里一惊,感觉那目光里好像长了刺,让她的心一紧。林小麦想:我确实小看了苏芳。但是,转念一想,这也不算什么,这样的女人放得开,收得住,能够掌握主动权,也只有这样的女人能够摆平这些事。但是,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让她心意难平,虽然闭了眼,不再说什么,但眉宇间还是掩不住的落寞和焦躁。在苏芳看来,此刻,林小麦每一个细胞都是怀疑和痛心,就有些心疼,又不敢表现太过,怕林小麦多想。就说:“我看你自己出来干点事得了,你干什么都能行,怎么一年也能挣个十万八万的。”
这话竟然让林小麦心里一亮,对,现在没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市直干部还没有动,不能轻易的绝望,不能轻易的认输,不能轻易的放弃。她必须博一次,哪怕还有一线希望,也要做最后的努力。
她起身从床上爬起来,带着满脸的面膜,对苏芳说:“不行,我得走。”
苏芳说:“你这个样子怎么走?还不把你当妖精?做完了再走,要不多可惜。这可是进口面膜,你这白花花的一脸就是三百多块。”
林小麦央求说:“快给我洗了吧,哪天我请你吃麦肯姆。”
苏芳说:“这得多少麦肯姆,哎,真让我心疼。”
苏芳一边说,一边就给林小麦洗去面膜,林小麦和苏芳打了声招呼,就出门打了的士到银行取了一万元钱,很快来到皮尔卡丹专卖店,她看中了一套标价6888元的男式半袖T恤,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要好了发票,告诉人家如果穿着不合适,别人会过来换。服务员说没问题,一个月之内随时调换,但是,不退货。不退货,这正是林小麦需要的。林小麦说了声:“谢谢”,迅速出了门,来到了东风路流河街38号。
已经是下班时间,路上人车相拥,尘灰弥漫,林小麦想起不久前从这里逃走以后,很长时间无法平静地面对自己。可是,今天呢,今天是投降来了?是认输来了?别这样想,千万别这样想,林小麦害怕自己退却,害怕自己放弃,衣服已经买了,钱已经花了,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别无选择,只有往前走,不管前面是泥泞还是陷阱,没有这一步,所有的梦想都是空想,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用一时的屈辱换取一生的成功这有什么吃亏的吗?
你没必要在乎,没必要。真的。你没有爱情,没有爱情就更没必要在乎。你需要成功,成功就在彼岸,东风路流河街38号,你就当它是一条船,对,这就是一条河流的船,渡过去就是彼岸,到船上去吧,到船上去,你没有别的指望,没有,没有人会帮助你,没有人会担待你,只有你自己。明白吗?只有你自己,你在乎你自己,你也必须成全你自己。你愿意让梦想成灰吗?不愿意。你有别的办法吗?没有。所以你上去吧,从西面的楼梯上去,那里直通赵书记的卧室,只要你上去,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别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别人不都还好好的活在阳光下吗?她们少吃一顿饭了吗?她们脸上有了痕迹了吗?没有,她们的笑容比你还灿烂,她们在人群里比你受尊重,她们攀上了你没有到达的高度,看到了你看不到的风景,她们比你风光、比你年轻、比你更有价值。上去吧,你比她们更有优势,只有登上那个高度,你才能比她们看得更远、做得更好。
可是,为什么我的腿这么沉重?为什么我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你看你要跑吗?你要退却吗?你看你撞人家车子干吗?人家骂你了吧?你别跑,你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你甘心一辈子做小科员吗?你不甘心。上那节楼梯,那楼梯不高,几步就能到你想去的地方,到副县,到正县。你上去吧,别犹豫了,你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上那楼梯吗?你看你都转到哪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你看你转迷糊了吧?你快回去吧,回去上楼梯,回到东风路流河街38号,赵书记一句话你什么都有了。哎,这就对了,回去,上去,这都几点了?要是赵书记休息了可就不好了,快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晚上九点三十二分,林小麦敲响赵书记的房门,赵书记一看是她,并没有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样子,只说了一句:“林科长来了。”
林小麦红着脸,吭吭哧哧地说:“我过来……看看……赵书记。”
赵书记意味深长地说:“已经很晚了。”
林小麦鼓足了勇气说:“我知道,可是,我知道您还是关心我的。”
赵书记沉默了一阵说:“这两天头有点不舒服。”然后就用手搓着额头。林小麦咬着嘴唇,走过去,坐在赵书记身边。
赵书记说:“小林越来越懂事了。”然后拿起林小麦的手揉搓着,林小麦苦笑着,低下了头。
赵书记说:“这里有点热,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就拉着林小麦的手站起来。他好像刚刚看见T恤,说:“给我买的?”
林小麦说:“不知您穿着是不是合适?”
赵书记说:“拿进来,我试试。”
林小麦抱着衣服跟着赵书记来到卧室,赵书记直接就靠在床上,他招呼着:“过来吧,让我看看,宝贝。”林小麦脑袋“轰”的一声,一下子僵住了。她想了千遍万遍,最关键的环节并没有想到,她到这里来必须上床,必须和这个自己从来没有爱过,甚至有些讨厌的人拥抱、接吻,甚至更加不堪。这个事实她不能接受。那个人是谁?是一个灵魂的碎纸机,是会把她撕成碎片的人,她似乎看到自己已经变成无数碎片,先是红色的,又变成黑色,然后就白花花地落在那个人的身上。不行,我不能,我不能变成碎片,我要一个完整的自己,我要逃,我要离开这里,快,快。她听到那个能把她变成碎纸片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好像要站起来,她吓得“啊”的一声,一口气跑了出去。
一辆的士知趣地停在了身边,打开车门坐进去,司机问上哪去,她说市委宿舍楼。自己是哪来的勇气,她竟然一口气跑到了邢书记家门口,敲响了邢书记的房门。邢书记打开门,一看她的样子,没说话,急忙把她领进了门。林小麦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头倒在邢书记的怀里,号啕大哭。
十三
第二天晚上,邢书记特意安排吴大为和林小麦在一品香饭店吃饭。邢书记说:“大为,今天我请客,这么多年总是吃你们,你们也吃我一回。”
吴大为说:“你请客我掏钱。”
邢书记说:“你该掏钱的时候在后边呢,别着急。今天就是我请客。”林小麦觉得今天邢书记话里有话,就没说话。
几个人点了几道时鲜菜,喝了不少酒,都有点动情。
邢书记说:“大为,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不能这么做。这么多年,我也知道官场有些人是怎么上来的,可也知道这些人会怎么下去。咱们虽然差不了几岁,可很多观念还是不一样。”邢书记独自喝了一杯酒,接着说:“我还是相信天上一个太阳,有一个太阳,我要做的事情必须能拿到阳光下。”
两个人似乎听明白了邢书记说话的含义,又有些不明白,都不再说话。邢书记似乎并不想把话说太透,或者是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能听懂,自顾自地接着说:“大为,我那天和你说那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你这句话。”
吴大为说:“邢书记,我知道你是好人,正因为这样我才那样做。我有钱,可是你打听打听,从来也没哪个当官的真让我服过。我那样做一方面是真感谢你,让你为我受那么大的委屈,造成那么大的影响;还有一方面,你们官场我不懂,可是我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位置如果不让好人占,而让坏人占了,太可惜,后患无穷,我那样做也是做了很长的思想斗争。”
“你这一斗争,害得咱们林科长在外边站了三个多小时,那么黑的夜。快敬林科长一杯酒吧。”邢书记呵呵笑着说。
吴大为吃惊地望着林科长,问:“那天晚上给邢书记打电话的就是你呀?我操,我当是谁呢。”
邢书记说:“怎么说话呢?”
吴大为说:“瞧我这臭嘴,该打。那天邢书记说一会儿有人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就没往心里去,一直希望能把邢书记说服了,你看这事办的。你那天真在外边站了三个多小时?我自己罚自己一杯酒。”说着一饮而尽。
林小麦听明白了,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心里一酸。
邢书记说:“光罚酒不行,要重罚。”
吴大为说:“你说怎么罚,你指示吧。”
邢书记说:“好,那我可就说了,把你那二十万块钱改变投资方向,从我身上转到林科长身上,怎么样?”
林小麦急惶惶地说:“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不要。”
邢书记说:“我想让林科长上MBA进修班,我已经和北京的同学联系了,两年需要二十万块钱,如果你愿意的话,给垫付一下。”
吴大为说:“就这事?”
邢书记说:“就这事。”
吴大为说:“没问题,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
邢书记笑着说:“这事我没和林科长商量,就擅自作了决定,对不起,小林,去上学吧,趁着年轻,外边的世界还是很大的,别总在瀛洲市盯着一个副县要死要活的,没出息。”
林小麦有些突然,她真的不知道邢书记为她作了这样的安排,心里更多的是伤感和茫然。离开政界,她还真没有想过,她想说声“谢谢”。可那声音小得连她自己也听不清。她端起酒,主动敬了邢书记一杯酒,又敬了吴大为一杯,邢书记和吴大为一开始没意识到什么,也回敬林小麦,等到林小麦有些摇摇晃晃了,才觉得不对劲。这时她又拿起酒瓶,给大家斟满了酒,邢书记想阻止她,林小麦拒绝了,说:“邢书记,我没有醉,这么多年,我还真没有醉过,我总是醒着,没醉过。”邢书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很自尊,一个女同志,不容易。”林小麦摇摇头,说:“我不是……女同志,我不是,你的衣领……真白。”林小麦把酒一饮而尽,酒杯从手里无声地滑下去,好像过了很久,才听到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那声音从林小麦心里穿过去,落到桌子上、地板上和邢书记的衣服上,无数细碎的透明的玻璃,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在林小麦的眼前不停地翻飞、跳跃……
王秀云,女,泊头市政府市长助理,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河北省小说艺术委员会副秘书长,沧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多年来始终坚持文学创作,自1986年起,先后在《诗神》《诗刊》《北京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城》等刊物上发表诗歌、小说等各类作品2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