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归真(2)

花篮不是陈嘉仁。陈嘉仁只是一心成其好事儿,并没有想别的。而花篮是个单纯的女孩儿,梦幻和浪漫自然难免。自从跟了陈嘉仁,就一心一意想做陈夫人。陈嘉仁怎能抵得住花篮娇痴娇嗔?就不得不想离婚的事了。开始,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没想摘下这娇艳的花朵怎么处置。不过,能跟花篮结婚那当然是人生一大快事。于是,“运作离婚”便拉开了序幕。

陈嘉仁做下这种事儿,哪儿有不透风的墙?一时间,便有了一些传闻。仝树枝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于是,仝树枝就换上那套天蓝色印有大红玫瑰的新睡衣去了医院。她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勾住她丈夫的女人什么样。待她见了花篮,虽然心里醋意大发,并没有当场发作。她强忍着眼泪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听到陈嘉仁瘫痪的老母亲朝她“唉、唉”地叫着。她知道一定是又拉了一床。于是,她拿出一块洗干净的垫布替她换上,把那块沾满大便的垫布扔进垃圾篓里。她今天不想再洗了,他不当日子过,这日子还有啥过头。随后,一个人关起门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子,就停了下来。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她对自己说,一定得沉住气,一旦撕开脸皮,他就无所顾忌了。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跟她同过房了。是啊,谁有了好面馍也不吃黑窝窝。不过,她已经号准了陈嘉仁的脉,他是不会轻易地说离婚的。只要他不说离婚,她就这样守着,假装不知道。她见了花篮,知道这个女人心性很高,不会甘当小的。仝树枝决定:沉着应对,以静制动。

仝树枝也太乐观了。陈嘉仁还真是想离婚了,只是,他还没有想好两个孩子怎么办。他不能让孩子像他恨父亲那样恨他。他恨父亲,是因为他把父亲买酒的五分钱买西瓜吃了,父亲为此狠揍了他一顿。那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一脚,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小时候,他记得嗜酒如命的父亲,总是拿家里的鸡蛋去换酒。那天,父亲酒瘾上来了,便翻出母亲为他攒下的学费,让他去打酒。他拎着酒瓶正走着,听到了卖瓜人的叫卖声:“快来尝啊,快来买,又沙又甜的大西瓜,吃一口甜三天……”叫卖声像锚一样钩着他,他的脚就停下了。

他回到家里,父亲正巴巴地等着。可想而知,父亲一巴掌就把他扇倒了,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得他疼了一个星期。他没有哭,倒是说了一句:“长大了我还你。”说完那句话,就挣扎着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父亲看着一瘸一拐的儿子,愣了半天。儿子的那句话像闷雷一样炸在他心里。不过,自从他说过那句话,父亲就再也没有打过他。而他却从此就记下了这一脚,因为那时候他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每当自己遇上磕磕绊绊的事情,总会想起这一脚。后来,他当上乡长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送回整整一箱五粮液。父亲毫不愧疚地说:“亏了他那一脚,不是那一脚,还踢不出个乡长来。”

陈嘉仁做事缜密,没有把握的事情,从不轻易出口。他确实是没有想好怎么安置孩子,才没有开口跟仝树枝提离婚的事儿。他知道,父亲的婚变远比父亲的一脚对孩子们的伤害更深。一个初中生的仇恨,远比一个小学生的仇恨更可怕。他不能让孩子们把他当做仇人。花篮一个黄花闺女,肯定不愿一结婚就当后娘。如果判给仝树枝,孩子们恨他又确定无疑,而且是深仇大恨。

那天,陈嘉仁刚刚送走花篮,心里有说不出的烦,就倒在床上躺着。花篮执意要结婚,还执意不要孩子。他也能理解,一个黄花大闺女,一结婚就让两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孩子喊妈,确实无法承受。可他舍不得孩子,更舍不得花篮。他脚踏的是两只对开的船。

陈嘉仁总是很幸运,他自认为有神灵保佑,是个命中有官的人。他正在为难之时,齐书记敲开了他的门。齐书记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说:这屋里怎么有女人的肉香?

陈嘉仁笑笑说:“您的鼻子成雷达了,连女人的香味都能闻到。”他很聪明,在齐书记跟前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他想,将来真离婚齐书记肯定会知道的,现在否定将来更不好说。不如给自己留下余地。

齐书记说:“你啊,千万别让肉香给毁了前程。我听说最近要动乡里班子了,你自己把握吧,别拿雷管炸自己。”

陈嘉仁一听齐书记的话,茅塞顿开。于是,他约了花篮,跟她说:“你愿意嫁给一个副书记,还是愿意嫁给一个乡长?”花篮愣了一下,他料定花篮不明白,就跟她说乡里要考核班子了,他是乡长候选人。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他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如果他现在闹离婚,或者和她继续来往,他就有可能错过这次机会。

其实,花篮觉得能嫁一个副书记已经不错了,她也没有过高的愿望。可是,她左右不了这个男人,到了这种时候,她就没有了主动权,只能被他牵着走。能是她想嫁什么就能嫁什么吗?现在,她也多少明白一些,这个男人虽然是侠骨柔肠,但并不是哪个女人能轻易绊住他的。她只能等他当了乡长再说结婚的事儿。

陈嘉仁回家就改变了对仝树枝的态度。他将近一年没有碰过她了,那天晚上,把仝树枝折腾得嗷嗷乱叫。仝树枝叫完就哭了。陈嘉仁陡然恼了,好好的哭啥?不好好地受用一番,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生就骨子里的病——贱。但他只恼在心里,并没有发作,他知道不能发作。随口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上段时间工作忙,压力大,没有心情,这不回来了吗?”

仝树枝就适可而止,她知道眼泪是拴不住他的,充其量也只能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万不可坏了他的心情。于是,她擦把脸说:“我怕你压力一直大,就摸不着自家门口了。”陈嘉仁没有说话,他没心思琢磨她的话,只寻思着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跟仝树枝说明白。可是,今天不能说,今天一说就显得自己太市侩了,明天再整治她一晚上再说。于是,就说:“睡吧,明儿还得早起,乡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已经开始了。”仝树枝知道陈嘉仁是个工作狂,但他猛然回头应该是有原因的。他不是会良心发现,或者浪子回头。他肯定有事求她,她现在就想把事情掀开了。可是,他竟然睡了。

第二天晚上,陈嘉仁在乡里开碰头会,回来得很晚。仝树枝把洗脚水给他打好,伺候他洗脚。仝树枝把他洗好的脚放在拖鞋上,就端起洗脚盆去倒水。待她放好洗脚盆回到卧室,陈嘉仁已经躺在床上了。仝树枝没有上床,站在床前说:“有事你就直说吧,我心里不能盛事儿。”

陈嘉仁觉得再撇假就没意思了,就把齐书记的话说给仝树枝了。他跟她分析了当时的情况:“乡里齐书记推荐准没问题,他工作干得好,群众基础也不错,就差县里有个领导说话了。”老岳父的一个学生是县里管组织的副书记,叫仇龙。陈嘉仁当副书记时,老岳父找过仇龙,那时他是组织部长。现在他是管组织的副书记,只要他肯帮忙,当乡长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他不确定他的事儿仝树枝有没有跟她父亲说过。过去,老先生对他们陈家有恩,他弟弟陈嘉义的工作也是他安排的,他老表转干,也是老岳父说的话。如果没有工作,陈嘉义恐怕连媳妇都找不到。所谓“恩威并重”,有了恩,自然就有了威。陈嘉仁原来就憷老岳父,现在更没有把握了。他也清楚,只要让仝树枝出面说话,老人家肯定出山。

仝树枝是个明白人,这种事情她当然得帮他。陈嘉仁的顾虑不是多余的,老人家确实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还提醒过仝树枝。仝树枝都替他遮掩过去了。老父亲那里她从来不敢多嘴,他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果真使起手腕来,陈嘉仁未必是他的对手。

陈嘉仁费尽了周折,终于如愿以偿。齐书记提拔到县里进了常委,乡长接了书记,他接了乡长。刚刚上任,迎来送往,天天喝得小晕。那天,他突然想起,几个月没有见过花篮了,就给花篮打了电话,让她送些药过来。

花篮觉得终于等到云散日出的时候了。她盘算着,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事儿说定了,不能再等了。花篮没到时,陈嘉仁就跟通讯员小章安排好了,说他喝多了,不太舒服,别让人打扰他。

当然,这个“人”不包括花篮,花篮是来送药的。小章只好开了陈乡长的门,让花篮进屋。待花篮进屋,他又随手把门关上。陈嘉仁确实喝多了,但他很清醒。他没有等花篮把药敲开,就把她“敲”开了。他剥掉她的衣服,足足啃了半小时,待事儿毕后,就睡着了。花篮收拾好战场后,怎么都叫不醒他,看着他鼾声如雷,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花篮心里十分不安,渐渐地有了偷鸡蚀米的感觉。不行,她顾不了许多了,得去找他。她去了乡政府几次,都没有见到陈嘉仁。不是去县里开会,就是下乡视察。春节期间,乡里放假了,花篮就去乡里死等,不信他不进乡政府。小章见是陈乡长的“贵客”,就把她让到值班室。她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气,当初他一天去医院几次找她,这才多长时间啊,连面也不见了。只要见到他,一定跟他摊牌。

天快黑时,陈嘉仁坐着小车回来了。见花篮在值班室等他,心里一动,赶紧把花篮让进屋里。过春节,他免不了要去慰问县里的头头脑脑,自然也免不了被各方慰问,确实忙得很。

花篮一进他的办公室就感觉到了。办公室由一间改成三间,各种摆设也都上了档次。进了这屋就有了一种人上人的感觉。怪不得找他难,事儿做大了就是不一样了。花篮看到器宇轩昂的陈嘉仁,气就消了。她别别扭扭地坐在沙发上,受气的小媳妇般不言不语。

陈嘉仁歉意地说:忙死了。一天到晚,脚打屁股蛋儿,连睡觉都得睁着眼,也没有顾上跟你亲热亲热。

他边说边脱大衣,挂起大衣就去关门,关上门就抱住花篮。花篮轻轻地推开他,眼泪滴溜溜地转着。陈嘉仁笑着说:“好乖乖,别哭了。好不容易见个面,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多没意思。”他放开花篮,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塞给了花篮说:“过年了,我也不能陪你买件衣服,你自己去买吧。”他说着,就把花篮拉到了床前。花篮酝酿已久的那些呛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陈嘉仁给消化了。久别的激情像春潮把她卷起。她青春的,被陈嘉仁拨弄得像剥了皮的芦荟,汁液横流……终于,陈嘉仁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花篮边穿衣服边说:“你要我等多久?”

陈嘉仁说:“我一刻都不想让你等,我天天都想要你。你想,天天有自己心爱的人陪着多幸福啊。可是,我刚当乡长,如果这时候就离婚,人家会咋看我?组织上会咋看我?就是我不在乎这个位置,你也不想让我这样吧。好乖乖,咱还得从长计议,‘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说是不是?咱乡里的书记很快就要提拔了,我也很快会接任书记。这时候千万不能出问题的。再等等,啊!”陈嘉仁说着便拉住花篮的小手,把玩一阵,然后放在嘴上嘬着,感叹地说:“嗨,就这一双小手,就够我爱一辈子。”

花篮娇嗔道:“说得好听,你这人我还不知道,这山看着那山高,你是不是要我等到你退休?”

“胡扯,适当的时候我会考虑的。我能不想跟你生活在一起吗?做梦都想。我枕头上都写着你的名字,我每天睡觉都抱着它。不信你看看。好了,别耷拉个脸子了。”陈嘉仁把花篮扳倒在他身上……花篮看了看那枕头,上面确实是一幅机绣的花篮儿图案,便无言以对,只好带着陈嘉仁给她的钱走了。她觉得他的话完全是“指山卖磨”,开始他想当乡长,现在他想当书记,以后他还想当副县长、县长、市长、省长,在无止境的和有限的青春之间,她选择后者,没等陈嘉仁当书记便远嫁他乡了。

陈嘉仁着实伤感了一阵子。怪花篮无情,再等等怎么了?他不正在筹划吗?正在考虑他们的关系吗?他那么爱她,那么在乎她,想为她离婚,她怎么就不理解他?是的,花篮给他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他跟仝树枝从来没有这种美妙的感觉,他把这种感觉叫爱情。有了花篮,他才尝到爱情的滋味。可她现在已为他人妇,竟然招呼都不打,那么迅速,那么决绝,让陈嘉仁缓不过神来,只叹:“女人就是水性杨花……”

陈嘉仁望着地上别人送的一箱五粮液,想着应该回老家看看老父亲了,老父亲不愿和他一起生活,在老家跟着陈嘉义。过年了,他给父亲送去一箱五粮液,也不枉他把他养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每逢烦心的事儿就想回老家走走。他现在也是他们村里最大的官了,顺便还给他们的村长也准备了一箱酒。这村长就是早年最看不起他们家的生产队长。他曾经嘲笑陈嘉仁的母亲说,“自己穷得叮当响,还让孩子读书,也不看看陈家老坟院有没有风水?”这箱酒当然不是陈家风水的衡量,只是想让他想想早年说过的话。

车一到陈家庄村头,陈嘉仁就下了车。自己徒步而行,让车子跟在身后。刚进村,就碰上了早年曾经“血战”过的二愣,如今的二愣完全没有了早年的英雄气概,头发已经花白,身子也有些佝偻了,“农民”二字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陈嘉仁连忙掏出软包中华递上,二愣接过烟,并不马上点上,把玩似的看看、闻闻,又在拇指盖上顿一顿,然后才点上。点上之后,又横看片刻,才使劲地吸一口,慢慢地呼出。自接过陈嘉仁的烟,二愣的脸上一直挂着谦卑的笑容,吐完烟雾由衷地说:“好烟。”陈嘉仁悠然亲切地看着二愣,那次“血战”已成了美好的回忆。于是,他有了衣锦还乡的感觉。

从老家回来,陈嘉仁心情好多了,花篮渐渐地在他心里隐去,更大的通过老家的滋养彰显出来。

陈嘉仁也有喝醉的时候,酒量再大搁不住人多。那天,县里年终目标考核,一下子来了十五人的考核组。县直机关都知道陈嘉仁酒量大,喝酒用碗。凡是来过他们乡里的客人,都知道他们的酒场规则,入场券三碗,然后每人碰一碗。既然是考核组,陈嘉仁当然是礼让三分,一陪到底。考核组成员无论职务大小,都得一视同仁,不然,小河沟照样让你翻船。考核组自觉优越,拿出了架势,他必须先喝三碗,然后才逐人碰酒,不然就别上酒,反正领导有要求,考核组不准喝酒。官场就是这样,身份复杂,同一个人,一会儿是爷,一会儿是孙儿。陈嘉仁这会儿就得装孙子,他只得老老实实喝三碗,然后端着酒碗带着谦卑的笑容挨个碰酒,一圈碰下来,三斤酒进了肚。考核组虽然是人仰马翻,陈嘉仁也超出了极限。他送走了考核组,就有些站不稳了,回到屋里,倒头便睡。

待他醒来,天色已晚,屋里亮着灯。他看到办公室的小缪正坐在他的床前。小缪见他醒来,就慌忙递上水说:“陈乡长,我看你喝多了,怕你有事没走。”

他不知道小缪什么时候进了他屋,晕晕乎乎地说:“我喝多了?”

“可不是,吐得一塌糊涂,做梦还跟人碰酒呢。屋里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小缪说着,眼风就飘了过来。

“谢谢你,小缪。让你见笑了。以后不能再这样喝了,再喝下去,身体就完了。小章呢?”

“小章有事回老家了,他让我跟你说一声,晚上回不来。你有什么事儿,叫我。”

“哦,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陈嘉仁想,“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不能做傻事。”花篮给他留下了创伤,决不能让小缪来疗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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