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树枝还是搬进了县城,全是老父亲一手操作的。老父亲执意要陈嘉仁买房子,陈嘉仁实在没法儿,就买了三室一厅的房子让仝树枝搬进去。仝树枝原想这样也好,不信离得近了他就不回家看看。陈嘉仁在外边做了什么,仝树枝并不知道,他有过多少女人她更不知道,只是一心烧香拜佛。从花篮开始,她心里像装满了破碎的玻璃,永远有挑不尽的碎片。这碎片多点少点无所谓,血一直在流,就没有结痂的时候。一个女人,自己的男人有外遇,自然有怨恨,也有自责。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她没长相,没文化,可是当初陈嘉仁也没嫌弃她。再说了,当初他自己也是个穷小子,他也没有料定日后的发达。仝树枝虽然也怨恨陈嘉仁,还是对他心存感激的,是他给了她现在拥有的一切,给了她一个体面的名分,一个家庭,一个稳定的生活保障。只要他不提离婚,她就打算这样过完余生,孩子们大了,她也有足够的时间烧香拜佛。现在,她心里已经非常平和了,聚也好,散也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也许人到了这个年龄,自然就心平气和了。直到有一天,检察院的来她家里搜查,她才知道陈嘉仁犯了事儿。陈嘉仁犯什么事儿检察院的也没说,只是把她叫到一个宾馆里,问了她几个问题,就把她放回来了。
五
陈嘉仁出事儿,是因为郎虎出事儿了。郎虎因为经济诈骗被判了刑,他就把陈嘉仁交代出来了。郎虎交代得翔实细致,比陈嘉仁自己交代的都清楚。他对陈嘉仁知道得太多了。
陈嘉仁听说郎虎被抓,心里一直不宁。他想好了,准备带着小西湖一起逃走。可是,小西湖年纪轻轻,正是享受生活的时候,当情感的附着物不复存在时,她还愿意跟一个罪犯——一个半老男人,流浪天涯吗?聪明的陈嘉仁应该想到这一层。纵然他恩威并重,涕泗横流,也没有打动小西湖。小西湖说:“犯罪的是你,我干吗要走?”陈嘉仁想,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不走也罢,他就一个人先走。谁知他刚刚从小西湖那儿出来,就被抓走了。调查取证时,婵娟的房产证早已转让了,归到了胡小韦的名下,过户手续,包括契税都有证据,找不到陈嘉仁的一点儿蛛丝马迹。而且,婵娟一口否认跟陈嘉仁有什么关系,只是说早年陪他唱过歌而已。胡小韦现在已经是乡长了,拿出了给婵娟的美容店融资的证件,婵娟的美容店仍然照常营业。
仝树枝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家产,包括早年的首饰,又向她亲戚、朋友借些钱,帮陈嘉仁找人活动,希望他能早日出来。可是,陈嘉仁还是被判了刑。
陈嘉仁被关在监狱里,他最想见到的女人一个也没见到。倒是仝树枝给他送去了他过去的旧衣服,自然不会是什么名牌。因为最近几年的名牌服装一件也没有放在仝树枝那个家里。
见到仝树枝,陈嘉仁一句话都没说。他想,这个女人一定会幸灾乐祸,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这张假惺惺的老脸。只要他能出去,还是要离婚的。
仝树枝看他情绪不好,劝道:“你好好改造,能办的事情,我尽最大努力。”
看着仝树枝离去的背影,陈嘉仁心里冷笑,她去办?她能办什么事儿?他想到了小缪,小缪已经当书记了,如果她出面活动,他说不定还能早点儿出去。然而,这种想法也只是一闪即逝。自从他离开了乡里,小缪再没有和他联系过。他即便不进来,恐怕早已不入她的眼了,何况现在的处境呢?这种事情任谁都躲得远远的。小缪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惹火烧身?说不定她还担心他把她说出来,希望他早日归天。算了,听天由命吧。
陈嘉仁判了十年,在服刑一年多的时候,仝树枝接到监狱的电话,说让她给陈嘉仁办保外就医手续,陈嘉仁得了肾病。
陈嘉仁被仝树枝接回来,直接送进了医院。他得了尿毒症。陈嘉仁虽然进了医院,但他仍然不轻易跟仝树枝说话,不知是愧疚,还是继续想离婚。
那天,陈嘉仁透析结束,仝树枝就出去了。透析后,陈嘉仁感到很轻松,心情也不错,仝树枝回来之后,他竟然主动问她:“干什么去了?”
仝树枝淡淡地说,他这病不是小钱能治好的,她把房子卖了,估计还能撑一段时间。陈嘉仁不吱声了,这是他给仝树枝和孩子留下的唯一财产了。
陈嘉仁沉默了半天说:“我想出去转转。”仝树枝说,我陪你去吧。陈嘉仁说:“没事儿,反正公安局的也知道我是只死老虎,出去见见日头。”
陈嘉仁去了他和婵娟的家,站在门前犹豫不决。他这样贸然地见婵娟,会是什么结果呢?仝树枝枯槁的面容一闪,陈嘉仁坚定地举手敲门。胡小韦从屋里出来,陈嘉仁便愣在门口。胡小韦说:“不是十年吗?那么快就出来了?不过,这房子我已经买下,这是过户手续。”
这时,从屋里出来个四五岁的孩子,说:“爸爸,你快过来,我的车翻了。”
小家伙看到陈嘉仁,问胡小韦:“爸爸,他是谁?亮亮怎么不认识?”
胡小韦说:“乞丐。”说着就把门关上了。
陈嘉仁笑笑走了。他想,他和婵娟的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胡小韦已经升到书记了,他没有猜错的话,胡小韦可能又结婚了。听说他老婆跟人相好,被他逮住了,他就轻松地离了婚。那时候,陈嘉仁还羡慕胡小韦,心想要是仝树枝能跟人相好就好了,他就不用那么挖空心思地想离婚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陈嘉仁离开后才想起来,忘了问问婵娟住哪儿了。于是,他就去了婵娟的美容院。
还好,婵娟正跟客户聊着。他等着客户走了,才进门叫了声婵娟。他原想婵娟准会抱着他痛哭一场。然而,婵娟愣了半天说:“你没看男士免进吗?”
“婵娟,我是……”
婵娟并不等他说完,就朝里喊道:“小玲,给他一块钱让他走,这年头要饭的都要钱了。”
这回,轮到陈嘉仁愣了。小玲说:“老板,物价涨得真快,昨天那个要饭的你只给了一毛钱,今儿改一块了。”
陈嘉仁转身走了。
大概走了五十米远时,那个叫小玲的姑娘赶上来说:“唉,我们老板心情好,刚刚谈完了一单生意,她说,算你幸运,讨个彩头,非把这个给你。”
“一个红包。”
陈嘉仁想,婵娟给他的肯定不是头彩的现金。
他打开看,果然有一百元钱。还有一张亲子鉴定的复印件,是胡小韦和一个叫亮亮的小孩的,鉴定结果:判断有血缘关系。
陈嘉仁想起来他在胡小韦家见到了自称亮亮的男孩。
陈嘉仁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让他感到有些突然。婵娟怀孕时还信誓旦旦地跟他一辈子,却是怀了胡小韦的孩子。他当时还为自己的怀疑感到愧疚。想必那时婵娟就知道不是他的孩子,才故意哄他的。天意!陈嘉仁想起了吕不韦,可惜胡小韦不姓吕。
陈嘉仁经过了牢狱之灾,情绪竟然也没有太大的波动。他走到医院大门口,又想起了小西湖,便来到了他和小西湖的家。他是因为小西湖不愿跟他去流浪,才进了监狱。如果不是小西湖的羁绊,他也许早就逃窜在外了。
他来到了小西湖的家门口,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拎着一袋垃圾出来。他问小西湖是不是住这儿?那女人说:“什么小西湖大西湖的,这儿从来没有这个人。这房子她是通过一个亲戚买的,手续齐全。”
陈嘉仁回到医院,他不想让仝树枝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就在病房楼下坐着。他不知道将来怎么办,他想就这样死了算了。他像一条狗一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重要的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且不说这种穷困,他要是能自食其力还好。可现在,他完全靠仝树枝活着。仝树枝把房子也卖了,只靠“低保”生活。他过去做过的那些事,像垃圾里的玻璃一样装在她心里,不仅刺得她血泪斑斑,还有病毒污染!其实,她完全可以提出离婚的。她为什么不提?就是不离,她也应该表现出一些不屑和谴责,可她竟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个女人生就是他的克星。每天面对一个你愧对的人,面对一个你曾经伤害、她又大度接纳你的人,面对一个你连面都不想见还不得不连累的人,还不如死了。于是,陈嘉仁走了。
陈嘉仁出去后,仝树枝就去了孔主任的办公室,想咨询一下这种病的情况。孔主任就是那个孔儒生,他早已不在乡医院当院长了,调到县医院当了肾病科主任。他听了仝树枝的话,欷歔不止。想当年,他们关系还是不错的,只是后来陈嘉仁官当大了,他们来往得就少了。陈嘉仁的情况他也听到一些,只是没想到是这样。这可是个无底洞啊,倘若他还在位,也许没什么问题。可是现在,基本上没什么办法。就是有办法,恐怕也实行不了。孔儒生望着这个黑黄瘦弱的女人,暗暗称奇,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呢?
仝树枝说:“你说说看吧,办成办不成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也不会为难你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确实也帮不了什么忙,医疗费的问题,医院里有规定,我不当家。这不同我在乡里当院长的时候。要想治好这个病,只有换肾。”
“换肾,得多少钱?”
“如果有肾源也得十来万吧。”
“肾源是啥?”
“就是如果有人愿意捐肾,不要钱。”
“哦。”
“最好是有血缘关系的。”
“血缘关系?”
“兄弟姐妹,父母儿女。”
“哦。”
孔儒生说:“只要我能做的我会尽力。嫂子,生死由命,还是顺其自然吧。”
仝树枝要了孔儒生的电话号码,就离开了。她回到病房,陈嘉仁还没有回来,她想,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于是,她便下了楼,没有见到陈嘉仁,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征兆。
中秋已过,天渐渐凉了。陈嘉仁披衣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这棵老槐树也有些年头了。这院子过去是地主家的马厩,这棵树不知是父亲种的还是老地主种的,反正种树的人已经不在了。这棵树也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苍老的树干上长满了瘤一样的疙瘩,疙瘩周围被虫子打了许多洞,树心已经空了,树冠的虬枝也透着死灰,奇怪的是它每年还能发出一些新枝。种树的人走了,树下坐着的人还能活多久呢?肯定活不过这棵伤痕累累的老树。
陈嘉仁心静如水,想着他今后的日子。他当时不可一世地张扬,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背叛了这片土地,背叛了自己的亲人,背叛了自己的灵魂。他本来就是一个常人,不过比陈家庄的人多念几年书,多去过一些地方,怎么就不是凡人呢?是啊,人在权、钱、欲中就会裂变,快速的裂变就成了癌。他的身体得了不治之症,他的灵魂也已经癌变。他想,应该去见种树的人了。
爹娘留下来的这个农家小院,已成了他最后的归宿。小院经历了他许多童年的苦和乐,如今,正审视着他现在的哀和愁。
老村长来了,拎了两瓶酒,他进院就说:“大侄子,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还是你送的酒,我一直没舍得喝。今儿咱爷儿俩喝两盅。”他不知道村长是不是回味过早年说过的话。
陈嘉仁站起来,老村长连忙把他摁住说:“别站起来。大侄子啊,别想恁多烦心的事儿,好好休养,人生也不过睁眼闭眼罢了,心强不过命。”
听到老村长说话,仝树枝从屋里出来,给老村长倒了一杯水。陈嘉仁说:“整俩菜,我跟老叔喝点儿。”
仝树枝说:老叔喝点儿可以,医生可不让你喝啊。不是喝酒,你还不得这病呢。
老村长哈哈一笑说:“我大侄子好酒量啊。他那才叫喝酒,病一回也值了。我说着玩的,还能真喝啊。我还有事先走了,等你身体好了,咱爷儿俩再喝个痛快。”
仝树枝送老村长回来,陈嘉仁让她给他找个刮脸刀,他想刮刮脸。
仝树枝看他心情不错,就把刮脸刀递给他。自打他从监狱里出来,还没见过他的笑脸。老村长来了,他高兴,竟然也想收拾自己了。看来,他已经走过了那个坎儿。这就好,只要他还有心劲儿,她就能想出办法。
仝树枝去了陈嘉义家借机动车,准备拉着陈嘉仁去乡医院做透析。
陈嘉义一直在想肾的事儿,给还是不给?给吧,他确实害怕,从他身上挖个肾,万一有个好歹,他这一家子可怎么办?不给吧,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亲兄弟命归黄泉。他们可是一奶同胞啊。他一直下不了决心,也不敢跟花桃商量,心里真像填了一只肾,憋闷憋闷的。见仝树枝来借车,陈嘉义便有一种赎罪感,说要跟她一起去。出了家门,仝树枝心里就不安,觉得陈嘉仁有些异常。听陈嘉义说要一起去,就应承了,说赶紧走吧。
他们进院子时,陈嘉仁已经躺在血泊里了。
陈嘉仁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想,死亡也并不可怕,也不痛苦,比他想象的好多了。他睁开眼,想看看这个新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他看到的是一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他的意识还有些模糊,这里怎么和人间一样?他究竟在哪儿?
“哥,你可醒了。”他听到陈嘉义欣喜的话语。
陈嘉仁这时才明白他没有死,而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他看到仝树枝正在他床前接电话,电话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过来:“嫂子啊,你上辈子欠我陈大哥的吧。”
仝树枝泪水顿时流了出来。她俯在陈嘉仁的病床上痛哭起来。
陈嘉义顿时慌起来,说:“嫂子,你咋了?俺哥刚醒来,你可不能再有闪失了。”
仝树枝抹了一把脸,对他们说:“太好了,配上了。”
陈嘉义一头雾水地说:“什么配上了?”
陈嘉仁闭上眼睛,浑浊的泪水顺脸而下……
柳岸,原名王相勤。女。河南淮阳人。党员。1991年参加工作。历任淮阳县新站镇政府妇联主任、组织干事、组织委员、副书记,淮阳县四通镇政府镇长,2002年至今任淮阳县科林局局长。200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燃烧的木头》,中篇小说《把我丢了》《黄了绿了》《飞灰烟灭》《幻灭》《一路有你》《谁是凶手》《回归》,短篇小说《分手》《老人妙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