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陈宗辉的故事(2)

陈宗辉知道了单位的许多过去,也知道了同事的许多过去。有些人到新的单位,总是来不及了解过去,甚至看不起过去,满眼睛和满脑子都是未来和前途,其实等于在沙地上盖高楼。过去是基础,基础越深,你的大厦就越会高耸入云;过去是基石,基石越高,你越能高屋建瓴。他在实践中明白了这一点。

掌握了过去,再打量某个同事的时候,陈宗辉心里就有了异样的感觉,仿佛暗中捏住了同事的把柄。他先把某个自以为是的同事从架子上拉下来,再谦恭地把同事向架子上捧,也就是说,他在心里鄙视,再在表面上恭维。比如他见到局办公室主任,脸上笑着说:“你好,马主任。”心里却在想:面前这个人曾经像狗一样跟在老局长后面。他没有办法表里如一,就像看见一个女人光身子之后,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这个女人穿戴整齐,也还是要想到她白玉般的身体。他脸上的笑因为表里不一而更灿烂,又因为内心的鄙视而使自己不感到灿烂得过分,灿烂得肉麻。局办公室主任不知道内情,以为自己在新来的人心目中地位重要、显赫,把过分肉麻的灿烂全盘接受了:

“小陈啊,你好啊。最近忙吧……”

在和同事相接触的时候,陈宗辉就能比较好地把握感情的基调和交往的策略。有些人老实,其实如同一条枯木头似的鳄鱼,轻易不出击,一旦攻击就能置对方于死地;有些人咄咄逼人,其实只是贵州的驴子,似乎能左右局势,好像全身都是本事,真正出事时往往一筹莫展。一个单位真正要注意的,并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咄咄逼人的人在咄咄逼人的时候已经破绽百出,好像一个功夫不深、脾气火暴的小和尚,一块土疙瘩都会让他人仰马翻甚至送命。一个单位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那些看上去老实的人,他们在长期的默默无闻中,已经修炼成掌握独门暗器的高手,将别人的套路烂熟于心,时机成熟就脱颖而出,成为最大的受益者。这样,他面对老实人的时候,表面上当做枯木头相处,心里当做鳄鱼提防;他面对咄咄逼人的人的时候,表面上处处尊重,心里当成黔之驴。

因为闲着也是闲着,陈宗辉就在纸上把局里的人分成两队,一队是咄咄逼人的人:陈乃光、金庆华、周希贵、莫崇武、华承翔……一队是看起来老实的人:黄怀清、解国盛、李苏民、郑咏诗、尤泽枫……还有一部分人分不清队伍,他把这些人列出来,准备等进一步观察之后再说。

陈宗辉没有想到,在无用武之地的老干部处,居然能掌握这么多的东西,仿佛是不小心掉进一个坑里,本来要怨天尤人,却发现是进入了一座古墓,每一眼都能看见财富,每一脚都能踩到财富,每一手都能抓到财富。这些财富对一个年轻人的成长非常重要,许多人在这方面都是一穷二白,而他已经在奔小康。这之间一进一退,天壤之别。

“小陈啊,你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副书记在处务会议上说。老干部处实际上就一个人,会议怎么开都不像样子,每周一次的处务会议都是和局办公室一起开。

阳光照射在陈宗辉的脸上,他眯着眼睛,把笑掩饰在皱紧的眉头里。

副书记说:“这至少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只要肯干,即使是大专毕业生,也能做出成绩;二是,只要肯干,即使是在老干部处,也能做出成绩。”他说完,看着大家。

大家点点头,还有人朝陈宗辉笑笑。陈宗辉回笑,正好把掩饰住的笑放开。有的说,小陈是不错,一个新同志,能迅速打开局面,不容易;还有的希望他不要自卑。

“自卑?”副书记问。

那位同事说:“是啊。不要为大专自卑,不要为在老干部处自卑。”

“对。是金子,总是能发光的,挡是挡不住的。”另一位同事附和。

有人跳跃性很大地学着广告:“挡不住的感觉是可口可乐!”

大家就说去买一些饮料吧,天天喝纯净水都喝腻味了。于是有人拿出卖废报纸的钱,让陈宗辉去楼下买来一箱易拉罐可口可乐,“噗噗噗”地打开,往喉咙里灌。

“今天这饮料应该是小陈请客。”有人说。

大家都说对。

陈宗辉笑着说:“下周处务会,我一定请,一定请。”

一个单位,想做事的人往往最容易被别人提防、暗算。想做事总是和有企图联系在一起,没有企图那你想做事干什么呢?你想做事,企图就可能变为现实。你有现实了,别人就吃亏了。于是你就成了靶子,什么硬东西都会往你身上砸,什么脏东西都会往你身上泼,你往往在一无所获的时候,就已经千疮百孔、身心疲惫、声名狼藉。所以,单位里的人一般是按部就班,靠表面的熬时间过日子,而把工夫放到暗地里,在暗地里提防、暗算想做事的人,在暗地里为自己寻找升迁的台阶。但老干部处的陈宗辉现在是个例外,他是想做事的人,可他没有遭到提防和暗算。原因很简单:他在老干部处。老干部处不是重要的部门,换句话说,财政局要提拔年轻干部,至少不会先从老干部处考虑,何况他还是一个大专毕业生——财政局最近进的都是本科毕业以上的人。他和年龄相当的同事不在一条起跑线上,所以,他做点事,别人不会注意,别人也不忍心注意——大家都是视力1.5,他是高度近视,总不能不让高度近视的人戴副好看一点的眼镜吧?在大家的心目中,他做的一切,就等于想戴一副好看一点的眼镜。看到木讷的他忙忙碌碌,大家还情不自禁地同情、可怜他,如同同情、可怜一个明知无望却还在挣扎着求医的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

“小陈,又出去啊?”

“……去钱老家。钱老病了,去看看。”

…………

“老干部处吗?”

“是的。您是钟老吧?”

“你是小陈同志吧?”

“是的。钟老,您有什么事吗?”

“我家下水道堵住了。”

“我马上来。”

…………

有一天,陈宗辉回学校,和他的师弟们见面。他回学校的时候有一种光荣感,好像是名人返乡。老师会指着他对他的师弟们说:

“看到了吧?他就是陈宗辉。”

师弟们会刷地偏过头,目光穿过窗子,随着移动的陈宗辉而移动。

陈宗辉感觉到了大家的目光。他在重点大学也许不算什么,但在这个每届毕业生都要为找工作而头痛的大专,他是一个榜样,是一个偶像。他在法国梧桐树下走着,年轻、高大、沉稳、自信,却又不张扬、傲慢,与他在局里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他好像是一个刚发了一笔小财的人,进大宾馆精神紧张,进小酒馆却绰绰有余。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来,在他身上产生了迷幻的色彩——当阳光要照耀某个人的时候,想挡是挡不住的,挡只会增强阳光的穿透力,只会增加阳光要照耀的那个人的魅力。

在见面会上,陈宗辉首先笑着说:

“我在老干部处工作。”

陈宗辉用嘲讽的语气,介绍了自己服务的部门。他的话引起大家的一片笑声和掌声。大专的同学在听讲座的时候,总是高度紧张,生怕自己领会不了幽默,在关键时刻没有发出笑声和掌声。敢于嘲讽自己的人,一定是突出的人,就像名人总是不回避自己睡觉爱打呼噜,不回避自己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曾经对一个异性同学产生过好感。一经自己嘲讽,被嘲讽的对象也就有了特殊的意义,老干部处仿佛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部门。当陈宗辉苦恼地说到“老干部处目前真正干活的只有我一个,处长是局副书记兼的”时,大家已经领会了,把他放到老干部处,是局领导有意安排。大家是这样想的:他学的专业与财政局不对口,局领导觉得把他放在业务部门对他成长不利,就把他放在不需要专业只需要专心的老干部处,让他一个人工作是让他独当一面。难道还有更好的解释吗?大专生在一些问题上总是设法考虑得非常周全,他们处处要证明,他们和本科生、研究生只在分数上有区别,在智力上没有什么差距。

在两句介绍之后,陈宗辉就开始说是怎么在老干部处工作的。他工作的时间不长,但事情做得多,事情的细节更多。大家对机关不熟悉,对老干部处的情况知道得更少,所以听得津津有味,仅老干部那些稀奇古怪的病,就让大家新鲜无比又恐惧无比。

“当心,你也会老的。我很高兴能为你服务。”陈宗辉最后说,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一躬。

陈宗辉的幽默先让师弟们一愣,再让师弟们爆发出热烈的笑声和掌声。大家知道他的结束语一定很精彩,许多人在暗暗思考他会怎么结尾,希望自己猜想的结尾能和他的相同,结尾相同说明心智相同。谁也没有猜到他会结束在这一点上,大家看出了和学长的差距,更看出了现任学生会主席的差距。现任学生会主席明年毕业,梦想能和他有同样的结局,所以既讨好老师、领导,希望得到关照,又讨好同学,希望得到民心。大家崇拜陈宗辉,却又因为陈宗辉有好的结局而嫉恨现任学生会主席。他们把现任学生会主席和陈宗辉一对比,发现他全是缺点。他们故意不听他的,却听副主席的。副主席明年也毕业,他当然不能带头和“一把手”闹对立——主席说起来是民选,实际上是学校安排好的,所以,他一方面为能得到大家的支持而高兴,一方面又为无力将自己扶正而着急。他想,他至少不能让主席去好单位。

会后,主席利用带陈宗辉上厕所的机会说:“陈处长——”

“我不是处长。”陈宗辉笑着说。

“嘿嘿,陈处长,学校是什么时候和你交底的?”主席问。

“交底?”

“就是让你不要为工作着急。”

“大概、大概是三年级开学不久。”陈宗辉说。他把学校和他交底的时间提前了大半年。

主席说:“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和我谈呢。”

“也许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也许你我的情况不一样。”陈宗辉说。

主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当然不能和陈处长比,我不是省三好学生。”他有些气愤地说,“我本来可以是的,被我的副手捣蛋捣掉了。”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陈宗辉说。他看到副主席在不远的地方向他看,他和副主席招招手,向副主席走去。他能肯定主席对他的背影和做法目瞪口呆。他对他的继任者没有好感,觉得面前这个面孔扁平的主席像一个奸商。他不希望他的继任者也能和他一样,被分配到一个好单位,否则他到财政局,就不是因为他的出众,而是职务给他带来的好处。

副主席看到陈宗辉和主席说着话从厕所走出来,心里很难过,也充满了嫉妒。但他看到陈宗辉向他走来了,连忙迎上来。他是无意的,但他的动作让敏感的主席以为他们的见面好像是一次约定,好像他们早就熟悉了。

“陈老师,他肯定是和你谈分配的事。”副主席推推眼镜说。

陈宗辉说:“快毕业了,都这样。”

“他太狂,以为你去了好单位,他就能去好单位。”副主席说。他有一张白皙的脸和一个好看的鼻子,这使他有几分秀气和书卷气。他说:“他在学生会基本上不干事,但我们干成了,都是他去领导那里汇报。这样,我们干的事,好像都是他支持的,或者干脆就是他干的。”

陈宗辉笑着说:“你不要指望一把手亲自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他不反对就是你们的福气了。”

“你去好单位,对你不好。人家会怎么想?人家会说——”副主席说。

陈宗辉觉得这位副主席有几分可爱,接过话说:“会说我不是干出来的,是职务带给我的。是不是?”

“是。我们有一个计划。我们并不想在背后捣他的蛋,我们只是不希望你去帮他。我承认我妒忌他,但不让他得逞,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民意。”副主席说。

陈宗辉拍拍副主席的肩膀说:“他能不能得逞,我说了不算。你找工作的时候,去局里找一下我,我帮你找找人。”

“我到时候一定去找陈老师。”副主席满意地说。

陈宗辉觉得“陈老师”比“陈处长”亲切,他差一点受气氛感染,要和副主席做学生状的击掌。

陈宗辉侧眼看看树荫下,主席茫然不知所措地在那里站着。矛盾无处不在,这是因为有利害冲突就有矛盾,无利害冲突也会有矛盾。主席有好的结局,对副主席他们并没有坏处,但副主席他们要想办法终结主席的美梦。你有我无,我就是失败。现在的哲学是你无我有,你有我多,你多我优,你优我仇。继任者将会面对各方面的反对,他不禁笑了。他既同情主席,又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副主席他们计划的具体内容。学生之间的争斗一定幼稚可笑又一针见血。但他没有问副主席有什么计划,孩子之间的事,还是掺和得越少越好——他忽然觉得他们是孩子,其实他们只是比他晚毕业一年,只是比他小一二岁。有了老干部处的工作经历,他似乎已经满腹沧桑。

这天晚上,学校宴请陈宗辉,班主任作陪。

“去哪里?”班主任问。

校长说:“校园餐厅。”

班主任愣了一下。

陈宗辉没有想到学校会宴请他。如果班主任不问、不愣,那他也许只会激动,不会有什么其他想法。在班主任不容易被人察觉的愣之后,他一下子沮丧起来。他原来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偶尔也会参加一些招待。学校招待来宾有四种规格,最高是到闹市区的大饭店,次之是去城南民俗风光带品尝风味小吃,再次是在学校对面的“东方大酒店”,最次是在学校的校园餐厅。当然还有更次的,那就是不招待。最次的接待让他心里不是滋味,让他掂量出了自己的分量。他算什么名人呢?他只不过是财政局老干部处的一个很普通的工作人员,他的所谓成绩没有得到过任何一级部门的承认。如果他算名人,那这个名人实在不伦不类。他慢慢跟着大家。大家没有注意他的情绪,似乎也没有必要注意他的情绪,说笑着往前走。

餐厅有包间,冷菜和酒水已经准备好了。服务员了解各位领导的习惯,一一倒白酒,并且注意了量的多少,只是到班主任面前征求了一下意见:“孟老师,你喝什么?”

“我饮料吧。”班主任说。

教务主任偏过头说:“老孟,你是第一次来吧?怎么可以是饮料?白酒白酒!”

“那舍命陪君子,就白酒。”班主任看看校长,兴致勃勃地说。

班主任比平时活泼,动不动就找机会站起来敬酒。他都是先豪爽地将酒杯掀得底朝天,再将酒杯亮向大家。大家只好跟着干。但没过多少时间,大家就发现了班主任的秘密:他将酒含在嘴里,等大家掀酒杯的时候,嘴唇一松,酒溢了出来,漫过下巴,被领口、前胸无声地吸收。大家不饶他:

“老孟你怎么这样!”

“哈哈,老孟,你敢和我们玩花招!”

“老孟,我们差一点儿被你这个家伙骗了。”

“偷一罚二!老孟,你撞到枪口上了!”

大家逼班主任把刚才的酒全补上,把酒杯在他面前一字排开。

班主任无辜地看着大家,又笑着等小姐把酒倒满,再将十一杯酒全部倒进嘴里。他不胜酒力,在倒第六杯的时候,舌头已经不怎么管用了。

陈宗辉不会喝酒,宴会成了学校领导和班主任喝酒的机会和场所。他应该是这桌酒席的主客,但只有他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陪客。他基本上是在看他们针锋相对。他最先发现班主任把酒吐到领口、前胸的秘密,他还发现,这个秘密是班主任故意让大家发现的,当时,班主任手绞着挤胸前的水,眼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瞄着大家。班主任似乎就在等大家发现他的秘密,就在等大家逼他把酒灌进胃里。陈宗辉非常吃惊。在剩下的时间里,他嘴在吃饭,心在思考。

“孟老师,不练不行啊。”教务处长又往班主任的酒杯里倒酒。

班主任勉强抬起嘴巴,抖抖地抓住酒杯,往嘴里倒。他没倒准,一杯酒浇在头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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