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充满了嘈杂的声音,记者只好贴紧话筒,用最大的音量报道。
“你乱说什么!”一个粗大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记者的旁边。
“啪!”一声钝响,记者和现场的声音消失了。
一段时间的空白之后,收音机里传出的是歌曲《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
没有了现场报道,大家无声无息地回自己的办公室,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机关工作,必须学会不要轻易表态,必须学会熟视无睹。陈宗辉回味着记者的话,气愤就像强大的气流一样在他胸中冲撞。他伏在办公桌上,满腔仇恨地把林和平的名字涂成墨团,再一一列举当干部的好处。他没有当过干部,也没有见过什么大一点的干部,列出的好处无非就是汽车、住房,没有到过高档饭店的人,当然无法报出山珍海味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可怜之极。
陈宗辉一天的心情都相当糟糕。他觉得,即使是为了少几个贪官污吏,他也应该当官,并且要把官当大,可他目前离最小的官都还有许多距离。他在老干部处!即使他能在老干部处得到提拔,这个无关紧要的部门领导也无法进入局的核心层。他懊恼极了,如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打到一粒干瘪的枣子。
到下班时间了。陈宗辉慢慢关窗子,他要等下班高峰过去后再出办公室。他不想和大家一起走。和那些气宇轩昂的同事相比,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工友。他隔着玻璃看见局长在楼下。局长在等司机把车开出来,一边和下班的人打招呼,一边看手表。汽车到了,局长开门矮下身子钻进去。林和平从楼的死角走出来,从车旁走过。汽车经过林和平的时候停了下来,林和平也收住脚步。陈宗辉看见林和平弓着身体和车里的局长说话。他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他希望局长说的是要林和平做好分流准备。但是,林和平直起身体的时候,陈宗辉看见他是笑着的。陈宗辉还看见车里伸出一只手做再见的动作。
局里为什么要调我去办公室,而让林和平到老干部处?刹那间,陈宗辉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一出现,就在他脑子里爆炸了。他差一点站不住脚。他想,这个问题其实一直蹲在不远的地方等他,就看他能不能想到。他现在想到了,说明他又成熟了一大步。他关掉灯,让屋子暗下来。他必须要好好想一想。
让林和平去老干部处只有一个答案:不让林和平分流。局长才四十岁,怎么可能让林和平分流?
让陈宗辉去办公室有两个可能:陈宗辉新到局办公室,工作无法开展,正好找理由让他分流;陈宗辉在老干部处干得很好,调到局办公室是为了更好地发挥才能,不可能分流。
陈宗辉在两个可能之间飘荡,好像一条在两岸都失去码头的渡船。
七
校园隐在树荫中。
这所大专已经有四十年的历史。学校的绿化非常好,一排排法国梧桐、水杉、白杨、雪松、钻天杨,把校园有机地分割。楼前房后还有玉兰、腊梅、桂树等树木。如果不近看,学校就像是谁家的庄园,郁郁葱葱,清静幽远,走近一看就大煞风景。学校原有的建筑一律是三层楼,尖顶,虽然结实,但显得非常笨拙,木质屋檐和门窗早就开始腐烂。后来建的几栋楼结构很简单,似乎没有经过什么设计,是泥瓦匠用砖块随便垒起来的,而且它们建得不是地方。学校最早的规划没有考虑到后人要扩大规模,每一栋楼都处在最合理的位置。后来的建筑插在它们中间,就像非常霸道的人硬在人家的卧室里铺床。
“一绿遮百丑。”大家都这么说。所以有人说,因为没有钱维修改造旧房子,没有钱建新房子,学校就狠抓绿化工作,瘌痢头没有钱治病,不就是在帽子上下工夫吗?
夕阳把软弱无力的光芒散开,像一个老人絮絮叨叨地倾诉毫无意义的往事。这时候,陈宗辉走进校园。他戴着墨镜,埋着头走路,没有引起忙着打饭和吃饭的学生注意。他经过一排长长的广告牌,广告牌上重重叠叠、横七竖八地贴着名目繁多的告示,出租电脑和自行车、招领、遗失、学生会开会、团委开会、周末录像片名、英语角活动、冷饮店开张酬宾、家属居委会不准养狗、绿化委员会严禁践踏草坪、“天皇”杯卡拉OK复赛名单、篮球比赛、舞蹈队排练、田径队改期训练、心理咨询、养蜂场直销蜂蜜……让人眼花缭乱又不得要领。学生们拿着饭碗,用各种各样不修边幅的姿势走路,高谈阔论。大专的学生永远是这样,在校园里目空一切,关注不着边际的东西,一出校门就把校徽摘下,遇到综合性大学的学生就情不自禁地自卑。陈宗辉想他当时也是这样的,现在想想过去的事情,恍若隔世,只觉得幼稚好笑。
班主任家在学校最后面的半坡上,那里有一栋三层的筒子楼,每层住户合用卫生间和盥洗间,家家户户都是在过道里烧饭做菜。他家在二楼的最顶头,隔壁是盥洗间,斜对面是卫生间。门口总是潮湿着,走路必须小心脚下;进出必须及时关门,因为难闻的气味总是朝他家钻。
陈宗辉小心翼翼地上楼,偏着身体穿过阴暗潮湿、气味复杂的过道。许多燃烧着的炉子提高了过道里的温度,菜进油锅了,“刺拉”声中爆起一股烟雾。有人在往过道里搬家具,也有的屋子已经空了。他想起学校最近建了一栋宿舍楼,班主任也是要搬的。他拉开班主任家的纱门,在门上敲了敲。
“请进。”班主任在里面说。
陈宗辉推开门。他看到班主任夫妇两个板着脸,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他们好像在生气。看见陈宗辉进来,他们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
“孟老师,什么时候搬家?”陈宗辉知道来得不是时候,指着外面没话找话说。
班主任的夫人在床帮上拍了一下:“搬家?你问他!”
“小陈啊,今天怎么有空来的?”班主任答非所问,顺便笑了一下。
陈宗辉说了局里要改革的事。
“大势所趋。”班主任仰在椅背上说,“谁反对改革,无疑是螳臂当车。中央下了决心。”
班主任的夫人呼地跳起来:“你少放酸屁!我看你就是螳螂!”她啪地推开门,又啪地带上。“咣当!”她大概踢了炉子一脚,炉子上的铁锅掉在地上。
陈宗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让女主人发这么大的火。在他的印象中,班主任的夫人脾气是很好的,文静得像一个淑女。他看到班主任的脸色先是发白,又发紫,再发青。
“怎么啦?”陈宗辉问。
班主任摆摆手说:“没什么。她心里不顺的时候就这样子。”
陈宗辉想了想,试探着问:“孟老师,系里最近——”
“你也许不知道,冯勤生当副主任了。”班主任讥讽地笑了笑,“不过,回想一下他的为人,你也许能猜到。”
“怎么一回事?不是说好让你——”陈宗辉感到意外。
班主任掩饰性地咳了几声。学校实行校长负责制,校长常常把书记晾在一边,常务副校长和书记联手,抓住校长的把柄,把校长赶下台,实行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常务副校长成为校长。在较量中,班主任坚决站在常务副校长一边,因为常务副校长和他是老乡。常务副校长曾经暗示,革命成功后,让他当系副主任,大家也以为他要得到提拔,但是,出乎大家意料,最后被提拔的是冯勤生,而冯勤生是原校长的人。大家不理解的东西,恰恰是政治,打江山需要父子兵,坐江山却要搞统一战线、搞平衡,即使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不任人唯亲,新任校长也会提拔冯勤生而放弃自己的老乡,何况老乡只是培养了一个陈宗辉,冯勤生却是党员,又发表过不少论文,在教学和科研上都有长处。班主任是事后才有些领悟这其中的奥秘的。他故作轻松地抖抖肩,说:“一介书生,玩不过官场上的人。好在我无意在仕途有什么追求。”
陈宗辉看出班主任口是心非。即使是再豁达的人,突然失去唾手可得的东西,心里也会不好受,何况班主任并不豁达。他做学生的时候,就知道班主任和冯勤生之间有竞争,有竞争就有隔阂,有隔阂就有矛盾,有矛盾就有斗争。冯勤生是另外一个班的班主任。那年,冯勤生入党了,班主任愤愤不平,“做领导的跟屁虫有什么意思?关键是要在学问上做文章!我不希望我的学生误入仕途。”班主任告诉大家,他在专攻文艺美学。后来冯勤生在班上宣读刚发表的论文,班主任又冷嘲热讽:“学问是那么容易做的吗?找个关系发篇文章,其实是一堆废纸。我不希望我的学生沽名钓誉。”陈宗辉今天来找班主任,是想让班主任指点迷津,现在改变了主意,班主任现在也有迷津需要别人指点。向一个盲人请教如何注意保护眼睛,既不合时宜,也不道德。他找准机会退出门。
陈宗辉在楼下遇到班主任的夫人。班主任的夫人是数学系的老师,和班主任是大学同学。
“何老师。”陈宗辉有礼貌地站到路边。
班主任的夫人说:“怎么就走了?你看,我把菜都买回来了。”她提起手上的食品袋,里面似乎有不少东西,另一只手上还拎着三瓶啤酒。
“我还有事,必须要走的。”陈宗辉说。他以前多次在班主任家吃过饭。
班主任的夫人放下东西,叹着气,平和地说:“你也许奇怪我为什么要发火。小陈你也不是外人,我说给你听听。”
班主任的夫人说,她家这次是申请住房的。按双职工、双中级职称、双十七年工龄、双十三年教龄、一个孩子的条件,她家这次能分到一个中套。但是,班主任说他要当系副主任,而当上系副主任可以直接住进校长掌握的大套,就把住房申请撤了下来。班主任说这样可以不占一个分房名额,既能多解决一个老师的住房问题,也多一份群众基础。
“我说,副主任的事没有着落,还是先把中套要下来,省得将来鸡飞蛋打。你知道你老师说什么?”班主任的夫人望着陈宗辉。
陈宗辉笑着说:“我不知道。孟老师说什么?”
“他说,‘怎么可能鸡飞蛋打?都定下来了!’”班主任的夫人说,“我说官场上的事,不宣布就不能算。你知道他说什么?”
陈宗辉笑了一下,问:“孟老师说什么?”
“他说,‘领导定下来了,我还申请住房,不是故作姿态,就是不相信领导。再说,群众可以不讲信用,领导还能不讲信用?’”班主任的夫人说,“可是呢?领导什么信用也没有讲!”她的音量渐渐高起来,但她不是习惯高声的人,一高上去就低了下来。她无奈地笑着说:“他不当副主任也好。他这样的人,就是当上副主任,也是受罪。”她的脸色又变得非常难看,“可是,中套没有了。我们在筒子楼都住十年了,婚是在里面结的,儿子是在里面生的,我们估计还要老死在里面。”
陈宗辉出了校门,又回头到冯勤生那里去。在学校的时候,他和冯勤生接触也比较多,因为他是学生会主席。
冯勤生在集体宿舍改建的房子里,但显然正在搬家。橱柜的边缘用旧衣服、废报纸包了起来,书都一堆一堆地捆好码在墙边。学生会主席带几个学生运走一车东西,夫人在新居接应。他坐在家具和书籍之间,踌躇满志。他对陈宗辉的到来有些吃惊。
“恭喜冯老师,双喜临门。”陈宗辉说。
冯勤生笑笑,让陈宗辉在一捆书上坐下来,说:“你是从孟老师那里来的吧?”
“孟老师好像比较消沉。”陈宗辉说。
冯勤生笑着说:“都说我是前任校长的人,其实错了。前任校长对我不错,是因为我是干事情的人。老实说,像我这样干事情的人,无论谁掌权,他们也是要用的。”他停了停,让陈宗辉有一个接受、消化的时间,又说:“老孟就知道投机、跟人。当官的你能跟吗?当官的是你跟的吗?历史上有几个人能跟着得到善终的?”
有关的历史像烟云在陈宗辉眼前飘过。他觉得有道理,而且觉得比班主任当初的教诲更深了一层。
“官场没有是非,只有利益。”冯勤生说,“我和你交个底。我干副主任,至多一年。我干这个副主任,唯一的原因是可以有一个大套。大套到手了,副主任也就不干了。”
冯勤生领着陈宗辉到学校的餐厅吃了晚饭。“你是学校的名人,我有理由请你吃饭。”他说。吃过之后,他在菜单上签了字,又接过餐厅经理递过来的三个快餐饭盒。“这是当官的好处。”他笑着说,“老婆、孩子就不用做饭了。”就在陈宗辉暗暗羡慕的时候,他突然厌恶地说:“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满足于捞这些好处,实在无聊之极,实在荒唐透顶,实在没有出息到极点!可有些人还拼命想得到它!”
陈宗辉的情绪被冯勤生弄得大起大落。冯勤生的话非常明白,但他还是看不透冯勤生,除非他能相信冯勤生的话,可冯勤生的大实话反而不能让他相信。他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陈宗辉,他在机关、老干部处待过一年,想什么都下意识地要绕一两个甚至三四个弯,看什么都下意识地要看透一两层甚至三四层。他在岔路口和冯勤生分手,向前走了几步,再闪到一棵大树后面,把冯勤生的话和背影一起品味。有些人就是这样,把什么都往明白处说,实际上是借明白为自己掩护,就像一个麻子跳到阳光下,既落得光明磊落的名声,又让人看不清他的缺陷——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连他的鼻子都看不清,又怎么能看清细小的麻子?冯勤生就是这样的人。班主任是另外一些人,整天躲躲藏藏,似乎要把什么掩藏起来,实际上大家从他那神色上,就把他的那点心思一览无遗。想到班主任的房子,他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
下晚自习的同学一批一批地过来又过去。成对的男女拐进树林,隐入黑暗,亲吻的声音,像缺氧的鱼在水面张合着嘴巴。陈宗辉从树后走出来,他的思路在这时候被堵塞了,目前他还只能想到这一层面上,而且,机关分流的事,突然如同光芒四射的白炽灯亮在他眼前。他的心好像被谁猛地抓了一下。
八
陈宗辉现在的心情,比毕业前找工作时还要糟糕。那时候他毕竟幼稚,想不到那么多,现在脑子里全是想法,每一个想法都拽着他通向同一个目的地:分流。他忽然发现,他在市财政局中,最可能分流,也最怕分流。老干部处可以撤消,老干部处的工作由局办公室管,因为对老干部工作是否重视,不在于有没有设老干部处。如果不撤消,局里也可能让陈宗辉分流,调另外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同志来,就是从照顾那个人的角度也可以解释这一做法。老同志和年轻人不怕分流,中年人因为在机关经营多年,建立了不少关系,很容易找到退路,似乎也可以不怕分流。他是一个新手,又不在关键部门,没有帮过任何关键人物的忙,而且还是大专毕业生。他唯一的资本是年轻,可年轻又怎么样呢?在相当多的时间和场合,年轻一无是处。
陈宗辉理解不透领导的意图。在没有新的办法之前,他只有沿用老办法:到老干部中去,想看准时机请关键的老干部帮他说说情。他给曾经在局里当过主要领导的老干部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