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合子村阀室出事了,一台刚到货的进口阀门,还没来得及拆包装,一夜之间就不知去向了。这个阀门是阀室的核心设备,量体裁衣从国外厂家定做的,价值十几万美元。钱上的损失,以及这件事是否能定性为重大责任事故都先放到一边不谈,眼下迫在眉睫的问题是设备安装工作由此卡壳,整个工程将受到无法预测的影响,这个后果和相关责任,可就不是一般人的肩头能担待得起的了。退一步讲,就算马上再掏十几万美元到国外厂家去补订一台,来来回回没几个月的时间,怕是见不到阀门的影子。正在海武河穿越现场的肖明川,接到信后,撂下穿越现场的事,急忙往刘合子村阀室赶。为了省时间,肖明川的早饭,就在车上解决了,吃了一包干嚼方便面。这样在八点半钟的时候,他就赶到了出事现场。
丢失的阀门是肖明川昨天中午送来的,之后他就去了海武河穿越现场。那个阀门的体积,虽说不算大,但死沉死沉,卸车时,用了四个壮劳力,所以肖明川判断,盗窃阀门的人,至少在两个以上。肖明川问,报案了吗?工地负责人沮丧地说,报了,肖协调,乡里派来的两个民警,刚刚走。肖明川蹲在曾经摆放阀门的地方,一声不吭地抽着烟,表情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此时他越是想不开,越觉得自己背运,先前土地协调的差事,干得吭吭哧哧,麻烦不断,而今物资供应协调这个饭碗刚端起来没几天,就眼见又要往地上落了,这不是放屁砸脚后跟、喝凉水塞牙缝是什么?找不到这个要命的阀门,自己还怎么往下干?没准就会被集团公司拎回北京听候发落。
肖协调,这个阀门要是不能及时找回来,串线调试怕要……负责人言语费劲,脸色更加沮丧了。负责人的这番话,无疑是火上浇油。肖明川拽了一下头发,丢下烟头,站起来看了负责人一眼,一声不响走出阀室,抬头望了一会儿天,愁眉不展地来到村子里找支书。支书听了,也是一脸着急,说他这就在村子里再走动走动,要是发现了异常情况,他会及时通知肖明川。肖明川一听这话,就不好再费口舌了,也不好赖在村子里,那样会让村支书反感,于是留下几句客套话,离开了刘合子村。
垂头丧气回到阀室,肖明川转来转去,他在为怎么跟项目经理部汇报而闹心。瞒是瞒不过去的,可现在就往车西打电话,是不是显得沉不住气呢?万一今天能找到阀门呢?颠三倒四权衡了半天,肖明川心里还是没能吃住劲,觉得车西的电话,还是早打比晚打好,早打晚打追究起来不是时间问题,而是态度问题,东西丢了,态度再端不正,那样的话,过错就不是一般的过错了,到时吃不了得兜着走。肖明川拍拍脑袋,咬了咬牙,把电话打到了韩学仁办公室。一旁察颜观色的负责人,一听肖明川把这个电话打到了项目经理部,就悄悄离开了。韩学仁听完汇报,瓮声瓮气说,肖处长,你要是再不来电话,我就给你打过去了。一听对方的口气,那是心里有数的口气,肖明川脸色不由得发白,心说多亏没抱着碰大运的心理磨蹭啊,这才抢在了韩学仁前头,这要是给他的电话堵住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还没有线索吗?韩学仁问。肖明川追着对方的话音说,已经报案了,韩局长。我刚从刘合子村回来,我准备这就去乡里交涉。嗯……韩学仁说,丢个阀门是大事,日后你的挂职总结怎么写也是大事,有些话呢,我就是不往深处说,肖处长你心里也应该有数。肖明川咽口唾液,要说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那边韩学仁粗重的喘息声,肖明川的耳朵接收得真真切切。韩学仁道,需要我过去,或是需要项目部做什么,你随时打电话来。谢谢韩局长!说完,肖明川就咬住了下嘴唇。停顿片刻,韩学仁的笑声飞了过来,说,你做事一向不马虎,我想我很快就会听到好消息,肖处长。挂断电话,肖明川走出阀室,眼睛给阳光一晃,顿时就头重脚轻了。
上了车,肖明川搓着脸对司机说,小高,去乡里。小高点点头,发动了车子。路上,肖明川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钱数了一下,数出来的整数是两千三。收了钱包,肖明川往椅背上一靠,闭眼打盹。等到了乡里,小高问去找什么人,肖明川说,先去乡长那里看看吧。哎小高,你身上有多少钱?先借给我。小高说,可能不到三千。说着把车停到路边,掏出钱包,抽出里面的钱,递给肖明川。肖明川就当着他的面点数,一共两千八。
乡长没在,一个肖明川在这里干土地协调时就比较熟的副乡长接待了他。副乡长知道丢阀门的事,并说乡里对这件事很重视,正在四寻处找这个阀门,具体进展派出所掌握,建议肖明川这就去派出所找刘所长问问,他若不是马上要去下河坎村办事,他就把刘所长叫他这儿来了。副乡长的热情在脸上,急事踩在脚底下,肖明川心里再别扭,这时也不好在嘴上和脸上讨价还价。到了派出所,肖明川除了从刘所长脸上收获了他对丢失阀门的忧虑,以及他对窃贼的忿忿声讨,之外就没什么可往心里装的了。但是肖明川不能在这里死心,他必须耐住性子,跟刘所长大段大段套瓷。耗费掉午饭前的无用时间,肖明川起身请刘所长喊上人,一块出去吃饭。这一次刘所长没点头,说有纪律卡是个杠杠,再就是阀门找不到,他心里蹿火苗子,哪还有出去吃喝的心情,最后是再三表示感谢。肖明川又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更窝火了。妈的,什么纪律不纪律,过去我在这里时,你们啥时候拿纪律当过一回事?还不是啥时招呼你们吃喝,你们啥时候就把嘴巴张开!
既然刘所长不方便,那就算了。肖明川笑道,我就住在乡上了,什么时候找到阀门,我什么时候回去,我会随时跟刘所长保持联系的。我的手机号,还是那个老号,过去给过你刘所长。刘所长忙说,是是,有呢。从派出所出来,肖明川找了家面馆,草草了了把午饭对付过去,然后寻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开了两间房,他嘱咐小高什么也别想也别做,抓紧时间睡觉。人不是铁打的,再怎么着也不能连轴转。阀门丢了,就够倒霉的了,别再把命搞出事来。
肖明川一躺下,两只眼皮就开始打架,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天已经擦黑了。这一觉下来,他依然感觉疲倦,四肢酸溜溜地发胀,身子甭说不想起来,就是动一动都懒得。可是不起来不行,他病号一样哼哼叽叽坐起来,使劲拧了几下脖子。头还是晕晕乎乎,乏力的上身摇摇晃晃,眼睛又慢慢地合上了。迷糊中,他差点一头栽下去,眼皮在受惊中再次挑开。他使劲甩几下脑袋,张了张嘴,又咧了咧腮帮子,见精神头还是出不来,就拿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左手背上一下接一下地掐出一个阀字,接着又掐出来一个门字。掐在肉皮上的阀门,一跳一跳地疼痛,他仰起头,闭着眼睛啊啊叫了几声,之后身上就不那么软绵绵了,搓把脸下了床,打算去隔壁看看小高。走到门口时,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号码,满眼陌生,犹豫了一下才接听。
哪个啥,是肖协调?对方问。肖明川觉得对方的声音有点耳熟,就边回想边问,哪位?对方说,咱是刘合子村的陈跛子哩,肖协调。肖协调,你在哪儿?肖明川着实吃了一惊!陈跛子有手机了?他是从哪里弄到了自己的手机号?不过肖明川的直觉告诉他,陈跛子这时打来电话,不会是要找自己叙旧,更不会是扯淡,他八九不离十要说阀门的事,就急切地张开嘴说,我现在就在你们乡上。陈跛子问,住下了?啥样一个地方,肖协调?肖明川进来时,多亏看了一眼旅馆的招牌,记下了旅馆的名字,不然这会儿还得跑出去问了才能回答陈跛子。肖明川把旅馆名称和房间号说给了陈跛子。陈跛子说,咱认得那家哩。咱过去跟你说个事,铁疙瘩事,咱现在就过去,你等咱肖协调。铁疙瘩?铁疙瘩……阀门!肖明川眉头展开。惊喜,意想不到的惊喜,刹那间把肖明川郁闷的心掀翻了。他说,好好好,我等你。肖明川心急火燎等过去半个多钟头,才把瘦干干的陈跛子等来。把陈跛子让进来,关屋门时,肖明川脸色警觉,朝陈跛子的来路上望了一眼,没发现异常,就把门带上了。陈跛子东看看,西瞅瞅,眼里装着惊虚,生怕中了埋伏似的。肖明川递给陈跛子一瓶矿泉水,陈跛子接过去,拧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小半瓶。肖明川直着眼睛,望着陈跛子。陈跛子使手背抹抹嘴,呼出一口长气,对着肖明川的热乎脸,嘿嘿笑了两声。肖明川说,老陈……
咱省你时间,肖协调。陈跛子换了一脸表情说,咱就照直说哩,你讲的那个阀啥,给咱小舅子,买到手里了。咱小舅子,住咱邻村,肖协调你熟哩,茅洼子村。那个啥,肖协调,是咱媳妇,回来讲给咱听的,说是她兄弟,从几个外地人手里,一手钱一手货,弄回一个大铁疙瘩。咱一听不对头,莫不是石油上丢的那个阀啥……咱就急慌慌去了茅洼子,见了那东西,包在木箱子里,咱抠木板缝往里瞧,像是你说的那个啥,阀、阀、阀门对吧?肖明川听到这,心跳都过速了。尽管他还无法判断陈跛子这番话的真实程度,但有一点他不含糊,那就是阀门肯定能回归了,不然陈跛子就没必要跑来了。回归了就是圆满,圆满了,就是将功折罪,筋疲力尽的肖明川,面对将要与他照面的圆满,再也没心思刨根问底了,他眼下急切想知道的就是阀门在哪里?有没有损坏?肖明川等陈跛子再次开口,说出阀门的下落,谁知陈跛子不吱声了,勾着脖子,斜眼打量肖明川。肖明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忙问,看我,光顾高兴了,忘了问你小舅子花了多少买的阀门?陈跛子吭吭哧哧,磨磨叽叽,半天不吐整句话。肖明川看出来,陈跛子这是在卖关子。为了定住他的心,肖明川打铁的口气说,你说多钱?多钱我给多钱。陈跛子瞧着肖明川,嘴里还在哼哼呀呀,吐不出个清楚音来,肖明川急得直攥拳头,那劲头恨不能冲上去,掰开陈跛子躲躲闪闪的嘴,把压在他舌头底下的阀门一把拽出来。陈跛子道,钱哩,钱哩咱咋好讲,又不是咱买了铁疙瘩。肖明川抖着手说,老陈,我求求你了,行不?陈跛子脖子一梗,翻来一眼,像是对肖明川重重叫了他一声老陈,他身上什么地方就别扭了。
我肖明川说话要是不算数,出门就让车撞死!肖明川拍着胸脯发毒誓。
那个啥,六百哩,肖协调。陈跛子说,舔了一下嘴唇。
肖明川长出一口气说,没问题,六百,我一分不少,给!另外再给你四百跑腿费,马上兑现!说罢掏出钱包,刷刷点出一千块钱,眼都不眨一下,就递给了陈跛子,问,阀门在哪?陈跛子欠了欠屁股,眼神直挺挺看着眼前的钞票,嘴唇嚅动了几下,两只手捏到一起说,拉来哩,肖协调。说完朝窗外指了一下。肖明川把钱塞给陈跛子说,走,领我看看去。陈跛子站起来,眼神朝窗外一转,说,肖协调,你没跟公安上……肖明川见陈跛子在这方面存有疑虑,索性把话亮到底,没好气地说,别跟我提那些人,一提我就来气!陈跛子这才把钱掖进裤兜,往门口甩步子。
陈跛子把肖明川领过街,走到一个丁字路口右转向,步下十几米后左拐,绕来绕去就绕到了一个僻静地。借着月光,肖明川看见在一辆农用三轮车旁立着一个人,虽说面孔看不真切,但从高大的个头,还有宽厚的体型上感觉,肖明川想这应该是个壮实的小伙子。陈跛子一指立着的人说,咱小舅子,肖协调。又对小舅子说,肖协调,喊肖协调。肖协调。小舅子叫,粗声粗气。肖明川赶紧上去握手,说,谢谢你,太谢谢你了。阀门没损坏吧?小舅子没出声,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肖明川有点紧张,瞪着眼睛看。一束亮光,从小舅子手里射出来,肖明川这才明白,小舅子摸出来的东西是一把手电筒。肖明川爬上车,借着晃来晃去的手电光,把木箱子前后左右看了,也都摸了,感觉包装没什么问题,依旧是原封态,兴奋得心直往嗓子眼跳。
给放哪呢,肖协调?陈跛子小声问。肖明川下了车,琢磨了一下说,这样吧,辛苦一下。连夜送到阀室去,那边着急啊。哦,当然了,不能让你们白送,我出路费,三百行吗?肖明川掏出钱包,还不等往外拿钱,手就给陈跛子的两只手卡住了。陈跛子说,还敢讨路费?肖协调,这一千块钱,咱也退你手里。说话时,已经把一千块钱掏了出来,逮着肖明川裤兜就朝里塞。肖明川给他的这一举动搞糊涂了。陈跛子叹口气说,那个啥肖协调,钱呢,咱不搁嘴边了,咱现在就想求肖协调给咱办一件养家糊口的事哩,帮咱小舅子,在你们工地上找份事做,他这辆车,闲啊,白喝油!肖明川感动了,脸上热乎乎,颤音道,别别别,老陈,你听我说,这样吧,说好的一千块钱,你照收,给你小舅子找活的事,我也包了,我说话算数老陈。陈跛子腿一打弯,扑嗵跪在了肖明川脚边,带着哭腔说,肖协调,咱家小舅子对不起你,这个阀、阀……
肖明川已经意识到陈跛子要实话实说了,于是就很害怕陈跛子把阀门后面的话补出来,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体力和精力再来承受陈跛子的忏悔了,他想眼前这个结局不错,就让这个结局,成为这阀门事件的唯一结局吧!他一把抓住陈跛子衣领子,将一身颤肉的陈跛子提起来。
肖明川不等陈跛子开口,又说,老陈,好了,我知道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当务之急是赶快把阀门送到阀室去,走——陈跛子起来,吸溜了一下鼻子,原地转了一圈后,照小舅子大腿根就是一脚,祸种哩你,咋还不知道谢谢人家肖协调!肖明川拽过陈跛子,用力把他推上车,随后也爬了上去。
天色阴暗,涌来荡去的风里,夹杂着潮湿的气息,远处和近处的山廓,一层朦胧罩着一层迷蒙,模糊出了水墨画的韵味。在一条无人保养的山间土路上,贾晓掌控的三菱吉普车跑得有些吃力。
走这种山路,还是你先前用的那辆沙漠王神气啊。郭梓沁感慨,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肖明川。肖明川苦笑了一下,有心借他这个话茬,把他当初借抓阄捣鬼的事捅破了,看看他怎么说。他瞟了一眼郭梓沁,心里一犹豫,就没能张开嘴。
肖明川的切诺基趴窝了,不然他今天也不会搭郭梓沁的车。一大早,韩学仁分别给郭梓沁和肖明川打了电话,让他二人马上回车西,说是集团公司后备干部考核小组的人下午到车西。正在山小尖施工现场的肖明川,放下电话就抓瞎了,因为他的车昨晚在半路上坏了,找车拖回来的,所需配件一时在县城里找不到。没辙了,他才给郭梓沁打电话,让他绕点路到山小尖,捎上他一起去车西。那会儿等郭梓沁人影的时候,肖明川一想到要见面的人,身上尽管不轻松,但也没紧张到哪去。虽说这次谈话内容难以预料,不知人家是要就事论事谈还是全面开花谈?走马观花谈还是入木三分谈?但他对出现哪样话题的谈话,都做了相应的心理准备。这一遭走水庙线挂职锻炼,他对一官半职的认识,已不再是筋骨上的事了。没有血没有肉,筋骨哪来的韧劲和硬度?回味在水庙线上不能、也无法回避的种种现实冲突,还有大大小小的利益纠纷,已经把他的良知和能力与各种矛盾挂钩较量了,而且较量的初评分数,似乎通过一次岗位转换也委婉地给了出来。实打实说,他对过去的自己不太满意,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自己,他认为自己还有改变的余地,还有重塑形象的空间,接下来,就看自己在逆境中怎么调整了!
这是一次特殊而敏感的同行。一路上,涉及考核之类的话题,一直给他俩回避着,他们在过去的赶路时间里,探讨了车窗外乌吞吞的天气,有关有雨没雨什么的,两人看法不一。后来就说到了油麦山矿难这件事。油麦山矿难瞒报事件的最终处理结果因胡长明至今下落不明,部分有力度的法律条款,最终没能发挥作用,矿上一些负次要责任的人,虽说都给抓了,但这些人日后长期蹲大狱的可能性不大。再说各路媒体,到头来也没能在矿难瞒报事件上吼破天,起初的动情声援和责难疾呼,渐渐就变成了吸取教训之类的理性分析文章。至于说遇难者家属,大多在悲痛中接受了赔偿条件。再说倍受郭梓沁关注的任国田,已经离职去了市里等候另行安排。那天郭梓沁跟任国田通话,任国田说他有可能去市文联任职。而失踪人胡长明的情人徐萌,目前还没有受到什么冲击,依然在经营着听雨楼茶坊。那会儿郭梓沁问肖明川,文联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肖明川想了想说,好像是写写画画,说说笑笑,蹦蹦跳跳这类人聚集的地方,文化单位吧。郭梓沁说噢,闲散机构,那它的功能便是猪尾巴喽,市里有这个部门是摆设,没这个部门也不耽误什么。肖明川就笑了,说到底是不是猪尾巴,你以后可以问问任国田,问问白书记也行嘛。白书记现在还是光阳市的白书记,说话还像从前一样有分量。
车子翻下一座光秃秃的小山梁,绕过一个胳膊肘弯,攀上一大座斜坡。突然,一块上面写着前方修桥请绕行的木牌子挡住了去路。吉普车一转向,垂头下了土路,顺着小斜坡溜进一条干涸的宽沟。这一带的宽沟,都是山洪冲刷出来的,平时沟里没有积水。当车行至宽沟中央时,车子猛地抖了几下,跟着就撂挑子熄火了。贾晓先下了车,接着郭梓沁和肖明川也下了车。贾晓抹着腰,气哼哼踢了一脚前轮胎,然后打开引擎盖子。一股热腾腾的气流窜出来,夹杂着热铁和汽机油的混合味道。郭梓沁转转脖子,扭扭腰,活动了一下身上的筋骨,走到离车子远一点的地方小解。从车子趴窝的地方说,再往上一百多米吧,是个大岔弯,这条干沟,就在那个大岔弯口拐没影了。四处张望的肖明川,哆嗦了一下,收了收肩头,脸孔从凉飕飕的过往风里,敏感到了湿漉漉的水气。现在他有种预感,就是这周围的什么地方,正在落雨。他知道,黄土塬上气候多变,你站在此地看天色平静,可是几里外的某个村子或是镇子上,也许正在哗哗啦啦地下雨。而且由于沟壑纵多,植被稀少,落下来的雨水很难存留,一股股一条条汇到一起,再涌向那些可以加速奔腾的干涸的宽沟里,转眼间就能形成吓人的山洪,肖明川过去听韩学仁说,他曾目睹过滚滚山洪把一群羊卷走的场面。
郭梓沁小解回来问贾晓,哪里的毛病?贾晓搓着油腻的双手,沮丧地摇摇头,嘴里的牙都咬出了响声。郭梓沁拍拍贾晓肩头说,别着急,再看看,不行就打电话求援。说罢走过来跟肖明川搭话,好凉啊。肖明川拢着两个肩头道,冷啊?我车上带着衣服呢。郭梓沁说,还行。肖明川说,看样子,没法儿按时赶到车西了。
那也没辙,天灾人祸,谁让咱俩赶上了。郭梓沁万般无奈地说,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掷出去。肖明川说,给韩总打电话吧。郭梓沁说,不急,再让小贾鼓捣鼓捣。走,咱们到沟上找个背风地抽烟。肖明川说,算了,就在这吧。见郭梓沁还是一脸要上去的表情,只好说,你去吧,我心里热,吹吹风舒服点。郭梓沁没再哕嗦,转身朝沟上走去。等走出去十几步,他又折了回来,从车上取了自己的帆布包,小心翼翼掂了掂,像是在感觉包里的什么东西怎么样了。肖明川站在车旁,时不时跟贾晓说上几句话。等肖明川再看郭梓沁时,郭梓沁已经在沟上找到了背风地,正坐着抽烟呢。贾晓上车打火,车没反应。贾晓又从车上下来。肖明川腰一弯,肚子里咕噜了几声。
肖处,麻烦你把车上的手电筒给我拿来,在副驾驶前面那个手抠里。肖明川去指定地点取来手电筒,递给贾晓时说,别着急,不行咱再想别的办法,啊?贾晓沮丧地说,肖处你说,我这不是关键时刻掉链子嘛。肖明川笑笑,绕到车后头左顾右盼。现在他的感觉越发不好了,心里一阵阵发慌。
都上来吧!郭梓沁挥手喊道,我刚给就近的陕西施工队打了电话,他们的救援车,这就往这儿赶。彻底灰了心的贾晓,放下手里的工具,看着肖明川。肖明川手捂着肚子说,你先上去,我去方便一下。说完去车上取来卫生纸。贾晓擦擦手,哭丧着脸,使劲关上车门,骂骂咧咧朝沟上走去。宽沟里的风,滚得呜呜作响,空气里的水气已经有些黏脸了。肖明川感觉沟底轻轻颤悠了一下,就本能地朝那个大岔弯望去,隐约中他听到了坍塌的动静,像是一道山梁折断了腰,倒了下去。肖明川的心提起来,又细细感觉了一下,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听到坍塌之类的声音,就想刚才可能哪儿也没坍塌,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肚子里又响起了咕噜声,肖明川看了一眼手里攥着的卫生纸,这才意识到要干什么。他本想到离车远一点的地方处理事儿,可是走出去没几步,肚子里的咕噜声,忽一下就落到了底,他慌忙扯开裤带,两手抓火一样把裤子扒了下来。肖明川嘴里哼哧着。他有点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就坏了肚子呢?早晨也没吃什么呀,就是一碗面嘛。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看见了郭梓沁,郭梓沁冲他扬扬手,他紧忙挪窝,直到吉普车把郭梓沁遮蔽了他才停下来。
肖处,完了吗?郭梓沁大声问。肖明川的肚子刚好受一点,他还想再蹲会儿,就隔着车喊道,快了。郭梓沁说,我看这天不对劲,别来了山洪,把你冲到车西去单独见领导。擦边球!肖明川低声说,扬起头,嘴里不停地啊啊着。
这时沟上的郭梓沁突然站起来,扭头往大岔弯那儿一看,脸色顿时惊骇了。
肖处,山洪,快跑——郭梓沁扯嗓子尖叫。
仿佛就在眨眼之间,咆哮的山洪,冲出大岔弯,砸下来,轰响而浑浊的洪水头,怪兽一般,顶着巨大的回旋气流,打着滚儿翻腾,像是要把大地击碎,先前还是一片干涸的宽沟,转瞬间就塌陷了,撕裂了,粉碎的土块,犹如尘暴大面积飞溅。郭梓沁看见肖明川提着裤子,跌跌撞撞从车后跑出来。
快跑呀肖处!贾晓这一嗓子都着火了。
郭梓沁攥着两个拳头,死盯着沟里的肖明川。逃生中的肖明川回了两次头,脸色一次比一次恐惧。当离沟边大约还有二十几步远的时候,玩命奔跑的肖明川,给滑到脚底的裤子绊倒了,半天也没爬起来。郭梓沁吓得脸色惨白。倒在沟里的肖明川,向着郭梓沁本能地伸出了求救的右手。郭梓沁傻呆呆地张着嘴,像是忘记了身上还长着两条腿。贾晓也给吓蒙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绝望中的肖明川,侧头一看,翻滚的洪水头,推着一股巨大的气流扑过来了,他拚命往起爬。刚刚,就在肖明川回头一看这工夫,郭梓沁启动了,但是不顺利,一只脚给帆布包的带子别了一下,帆布包飞了出去,他踉跄了几步就摔了跟头。爬起来后,他飞跑到沟边,身子往起一腾跳进沟里,扑向拚命挣扎的肖明川。沟上的贾晓,这时也冲了下来。郭梓沁捞起地上的肖明川,肖明川的裤子缠在脚上,乱踹时嗷地叫了一声,身子随之挺不直了,直往下瘫,像是伤到了哪儿。急出一脸汗的郭梓沁,说了句什么,就一猫腰,扛上肖明川调头往沟上跑去。途中,肖明川的裤子脱离脚面,掉到了沟里,被一股强劲的风拎走了。贾晓在沟边搭把手,肖明川就这样死里逃生了。
郭梓沁和贾晓,架着肖明川往高处走时,轰轰隆隆的山洪,在他们背后飞速奔腾。贾晓惊虚虚地扭头一看,头顿时大了,因为三菱吉普车已经没影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处安全了,三个人停下来。郭梓沁气喘吁吁,看着坐在地上的肖明川。肖明川的右腮上有血迹,身上的茄克衫几处撕裂,贴身的白色秋裤,裤裆都裂开了,左脚上的旅游鞋也跑丢了。而肖明川眼里的郭梓沁,这时也是衣衫不整,寸发上盖着尘土,右脸上有一道轻微的划痕。肖明川想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干动了几下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别说这救命之恩了。肖明川的眼圈,刷一下红了。郭梓沁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擦了腕子上的手表,问,伤哪儿了肖处?肖明川弯着腰,捂着右脚,咧嘴道,可能崴了右脚。贾晓蹲下来,瞄一眼肖明川的伤脚说,刚才吓死我了肖处。肖明川知轻知重,忙冲贾晓感激不尽地说,谢谢老弟。
贾晓接下来就显得很会来事,歪头挑了一眼郭梓沁说,谢我啥,要谢,你谢郭处吧肖处。肖明川挪了一下屁股,望着郭梓沁的脸,心里禁不住一颤,哽咽道,今天没你我就完了,郭处。郭梓沁单手托着下巴,不咸不淡地说,没让你抓住这个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机会,我这心里,还在忽忽悠悠呢,是不是对不起你肖处?我是不是又干了一件多此一举的事呀?对郭梓沁占到嘴上的便宜,肖明川心里非但没像以往那样咯咯叽叽,反倒热乎了一下子,看来这死亡线上的交情,确实能把人身上长期别着的某一股劲给颠覆过来。贾晓嘴勤快,又开了口,郭处,没想到你这么生猛,愣能扛着比你重的肖处跑上来,这要是换了我,非得在半道上永垂不朽。郭梓沁抖了抖头,抠着衣袖上一个口子说,千载难逢,肖处好不容易给我这么一个机会,你说我能不超水平表现吗?贾晓咬着嘴唇,瞥了肖明川一眼。肖明川这会儿的感觉很奇妙,郭梓沁越是拿他逗闷子,越是拿他开涮,他心里越得劲,越暖和,越知恩,他甚至都想去拥抱郭梓沁和贾晓。贾晓转过头,一眼看见了郭梓沁刚才踢飞的那个帆布包,忙起身走过去,把包拣回来,递给郭梓沁。
郭梓沁右手接过包,左手在包的底部掐了几下。眉头不由得一皱。他的这个多少有些受惊的神色,差不多保持了六七几秒钟,他才把帆布包提过胸口,神情专注地上下抖动。嚓啦嚓啦……嚓啦嚓啦……从包里抖出来的声音,听着像是碎碟子在碰撞破碗。肖明川和贾晓的目光,都给嚓啦声吸引过去了。郭梓沁脸色有点僵硬,停手后好长时间,他才把帆布包放到地上,打开拉锁。他把右手伸进帆布包,摸出来一样东西,瞅了瞅,闻了闻,捏了捏,像是在寻找什么感觉。就在肖明川想开口说话时,郭梓沁抬屁股站起来,冲着山洪狂泻的宽沟,猛一挥胳膊,就把手里的东西甩了出去。意外破碎的这个彩绘陶罐,正是那会儿任国田打算送给白书记的那一个,后来给郭梓沁调包留在了手里。至于说郭梓沁这次出来为什么要带上这件宝贝,想来也只有他郭梓沁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