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他没有冠巾, 等于没有正式入道。”青华解释说。

“原来是这样。”徐副县长说,“那就……?道协给他弄一下这个什么,冠巾?”

“他不冠。他要出山入世。”青华道长说, “野人观是子孙庙,师徒传承, 是廿七的私产。现在,他将野人观转让给道协,以后野人观归宗, 改为丛林庙,由道协管理,所有权利,归道协所有。”

“开发的事, 以后由道协跟政府合作。廿七虽然不是法裔弟子,但也是我们道教的教众。他个人的权益, 由我们道协全权代理。”

“也不奇怪吧。”青华有点无语, “他从小在山里长大,盐都吃不上,衣服没得穿。终于有这么个契机可以出山了。人家想入世, 想过文明生活, 也很正常吧。”

其实从一个个人的角度来说,本就很正常。

尤其是皂角守候道观几十年等着师父师兄归来的事迹,给人一种先入为主的想法,就觉得廿七这个由皂角收养的孩子, 就该继续传承下去, 好好守着道观一辈子,将来也要当一个白胡子老道。

廿七负责坚守和孤独, 他们负责感动和鼓掌。

奈何每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利益立场,不会按照别人的想法去活。

廿七说:“道观的事托给道宗,具体的事,青华师父负责。”

他又转头问青华:“这得签个契书吧?不能口说无凭吧。”

“契书”两个字一出,所有人看廿七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并不是怀疑他的身份,而是……以他们之前对他的”生平”的了解,一直认为他虽然有些宗教知识和传统文化知识,但是因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就应该——不、谙、世、事!

简单地说,其实就是所有人都觉得廿七就该是个到了外面什么都不懂的山里傻子。

他们非常自然地就觉得他不具有独立的民事行为能力。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他们所想的,或者所希望的那样。人家虽然与世隔绝,但是不傻也不笨,甚至可以说,相当聪明。

廿七一句话,逼得所有人不得不在短短片刻之内强行扭转了对他的印象,调整对他的心态。

徐副县长都不自觉地坐得直了一些,才说:“肯定的。以后事情定下来,我们和旅游局,和道协,三方共同开发,都得有合同协议。小廿跟道协,也得有委托书授权书这些,一样都不会少。现在只是大家先通个气儿,谁有什么想法,咱们预先沟通好了,才好落到纸面上。”

“那正好,我有几条要求,等回头我写下给青华师父,你们看看做不做得到。若做不到,这事就算了,我下山之前,会把观门锁好。”廿七淡淡地说。

既然是法治社会,自然要保护良民私产。

桌子仿佛被掀翻了,之前的布局都稀里哗啦。

如果迈不过第一步,即得不到此处原主人的首肯,所有的规划都只停留在规划。

你就算是政府你也不能强抢。现在都不兴强拆强征了。要不然回头人房主举个红旗在房顶上狂舞,拍下来给发网上,舆论压下来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是实在搞不定的,宁可把笔直的公路绕一个弯,也不能强拆强征。

至于用上户口的事去卡人家?

徐副县长根本考虑都不考虑。

这更恶劣,一旦网络曝光。抗日义士的后裔两代人守关隐居,现在不给人上户口?

网友扒一扒这是为什么呀?哦,为了夺人道观好开发旅游区?

得,仕途到头了。

更不要说这还牵扯到了宗教问题。

青华代表道协,很明显他已经和廿七站在同一个战壕里了。

宗教的问题太敏感了,宁可回避不能硬抗。

所以这个事,还是得合法、合理、合乎人情世故地去好好谈。

而且徐副县长多么精明的人,一下子就看明白眼前形势了。

廿七这个人,他有所求。正因为有所求,所以他要立契来做保障。

有所求就行啊,说明人家是愿意谈的。那就好好谈,看他想要什么,满足他就是了。

只不过是现在的形势,从他们以为的由他们做馅饼砸到廿七这个幸运儿头上,变成了,大家平等地坐在同一张谈判桌上。

之前自以为掌握了主动的一方肯定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一样有所求。

县城要发展,政府要收入,干部要成绩。

而且很明显,单单从廿七云淡风轻的眉眼就可以看得出来,谁更着急。

青华一直是个看热闹的人。他的嘴角微微勾起。

对廿七表现出来的精明,他是最不意外的人。

只有这些人才会觉得一个隐居在山里的人就该是个傻子一样的人。

笑死,神州大地有多少道门高人隐居山野,连道协都做不到完全统计出来。

他们道门的人避世隐居是为了成为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吗?

只有真的傻子们才会这么天真地以为吧。

红尘打滚久了想隐居,避世久了要云游。这么简单的事,傻子们都想不明白,大惊小怪。

正在红尘里打滚的道长面上微笑,心里翻个大白眼。

阮祥云是个不错的村干部,但也只是个村里的干部而已。他的眼界思维和世故圆滑的程度都比徐副县长差了不少。徐副县长看明白的,他没看明白。

他一听廿七要出山入世,就着急了。

“廿七啊,你要出山?去哪?去做啥?”他追问。

昨晚廿七住他家的房,吃他家的饭,穿他家的衣,张口就喊他“叔”,态度很恭敬。

让阮祥云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产生了一些错误的认知。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是他的长辈似的。

廿七说:“山外的世界这么大,听说还有能跑的火车和能上天的飞机,我想去看看。”

“嗐,那有啥好看的。你想看,回头我带你去看就是了。”阮祥云说,“外面的世界乱得很,你一个人啥也不懂,别瞎跑。好好守着咱们道观才是正事。”

到了抖包袱的时候了。

有些事,迟早得揭开。姓阮的人都是阮卿的族亲。以后被他们突然发现,反而容易说不清,趁现在,正好。

“叔,你别担心。”廿七赧然道,“我有阮卿呢。”

阮祥云:“?”

阮祥云脑子转不过来。

阮卿为什么在他振兴老梅沟,带领乡亲们走向富裕的大路上突然乱入?

廿七胡子拉碴的脸上,出现了堪称“腼腆”的神情。

没了之前的高冷淡然,也没了偶尔露出的精明清醒,这一刻他只是个单纯的,初初尝试感情的年轻男孩。

“我和阮卿说好了,”他说,“她带我去大城市,以后我和她一起生活。”

阮祥云目瞪口呆!

徐副县长正好奇这个“阮青”是谁,忽然“啪”地一声,什么东西碎裂了。

大家都转头看去——

端着一碗热鸡汤过来的七叔爷,刚穿过角门走了两步,就听见了廿七的官宣。

他手一松,一碗热鸡汤喂了土地公。

七叔爷如遭雷劈!又醍醐灌顶!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就觉得阮卿和廿七之间怪怪的。

她对他说话的语气怪怪的。他对她的态度也怪怪的。

仔细一想,阮卿和廿七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呢?

她身陷险境。

他英雄救美。

她漂亮动人。

他英俊厉害。

她和他,孤男寡女在无人的深山古观里共处了一夜。

老话怎么说?

冲冠一怒为红颜?

啊呸,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小时候去镇上听大戏,戏文里都说,美人乡是英雄冢。

七叔爷直恨得想捶胸恸哭——

师父,你看看你养大的孩子!

这才是他长这么大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啊。

第一个他就兵败如山倒,要弃了道观去就红尘!

师父,你睁开眼看看啊!

苍天啊,咱们野人观的传承要断了啊!

阮卿很老实地待在老梅沟村里等。

期间刷过电视剧,打过游戏,帮祥云婶子掰过玉米,给村子里的孩子们买过村口小卖部的零食,收到了他们从河里摸回来的半透明圆石头做回礼。

好不容易,才把这两天撑过去,终于等到了进山的车队归来。

其中一辆车车门打开,廿七的大长腿迈了出来。他扶着车门站定,一眼就看到了阮卿,冲她微微一笑。

阮卿的担忧一下子都散了。

看廿七的模样,相信事情的进展一定很顺利。

按照计划,将道观归还道协,廿七拿到身份,他们两个人就可以从老梅沟村跑路了。

七叔爷也从一辆车上下来了,还捶了捶腰。

阮卿迎过去,当然不是迎廿七,长辈老人在呢,得先迎长辈。

她心情轻松,迎过去甜甜地喊了声:“七爷爷~”

七叔爷看了她一眼。

想发作,这又不是自己家的亲生的孩子,是别人家闺女在自家作客。

怎么也不能对客人发脾气。

忍气吞声又憋屈得难受。

最后,七叔爷只能用鼻孔喷气,重重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一张老脸抹了锅底灰似的,拉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