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阴阳师季盈怀

那小子哭哭啼啼,道:“我弟弟年纪这么小,阳寿怎么会就尽了呢?”

浅碧衣裳的阴阳师却没有动容,只是不徐不疾道:“这是定数。”

四九咳了一声,道:“你也听见了,你弟弟阳寿已尽,你还是快将他魂魄交于我,以免耽搁了他投胎。”

那人犹不死心,拉着阴阳师的衣倨道:“师父……季大人,您是天下无双的阴阳师……您一定可以救我弟弟的!”

阴阳师垂眸看着他,温雅微笑道:“他不值得我救啊。”

那年轻人一怔。四九在一旁听了也有些微惊。这位季大人说话这样直截了当,真是有些无情无义了。不过,他说的的确没错,在阴司手里夺魂耗费法力精力不说,还不一定能讨了好。因此若是没有千金相请,一般的阴阳师都不会做这种事。这季大人也的确犯不着拿着身家性命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只是,他说得这样直白,倒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世故。若是圆滑些的人,自然是会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也不知这季大人是真的单纯还是清高傲气不屑作伪?

年轻人听见他这句话,也明白其中利害,只得不甘不愿地松了手,抽着鼻子将金刚罩与翡翠镯拿下来,交还与他。

那阴阳师季大人把金刚罩收好,将翡翠镯戴在白皙的手腕上。

没了定魂之物,那魂魄立时便离了体,朝四九这边飘过来。四九取出勾魂索,正要勾了那魂魄带走,却听得那年轻人叫了一声:“等一等!”

那年轻人跑过来,向四九哀求道:“这位鬼差大人,能否通融一下,让我与弟弟说几句话?”

四九不语。

年轻人连忙从怀里取出一吊钱来,塞到四九手里。四九掂了掂钱,放入怀中,放那人弟弟与他说几句话。

那阴阳师一直看着四九,似乎对他收受贿赂很是有些惊奇。四九被他一双清澈的黑眸看着,不由得红了老脸,转身往梨花林外走去。

世间之人,有皇家贵胄,天生奇才,鲜衣怒马竞夸豪奢的纨绔子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权臣,自然也就有贫家乞子,无知痴儿,溜须拍马易子而食的迎逢小人,身陷困境受制于人的落魄文人;

贵胄不明白一文钱对乞丐的重要,天才也不知道傻瓜的辛酸悲苦;

这位天下无双的季大人,每日都有人捧了金子来求他访仙请鬼的阴阳师,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一个鬼差的酸甜苦辣。

这就是命理,运道,定数啊!

四九尚未步出梨花林,身后响起那人清亮的声音:“鬼差大人请留步,在下此处有些好茶,大人可愿小饮一杯?”

的确是好茶。这茶,四九只在几百年前的瑶池御宴上喝过一次。百年瞬息而过,茶香却仍绕齿不去,想不到今日竟能在这里喝到,真是意外啊。

“在下姓季,名盈怀,无字,敢问鬼差大人贵姓?”

“鄙人四九,当不得先生‘大人’二字。”

“四九?这是在阴司地府的编号吧。难道以前……没有姓名么?”

以前四九的确是有名号的,而且极其非常相当之骚包,当年四九不懂事时还时常自鸣得意,现下想来,真是经不住老脸发红。若是那名字被季盈怀知道了,四九那张脸可都没处放了。

四九忙道:“我习惯旁人叫我四九。季先生不嫌弃,就也称呼我四九吧。”

季盈怀微微一笑,问道:“四九公子年岁几何?”

四九活了上千年,早记不清自己多大了,他不由得苦笑道:“季先生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我哪里记得自己多少岁,不过是稀里糊涂地活着罢了。”

季盈怀哦了一声,道:“四九公子不是鬼差么,为何不怕我庄前的驱鬼符咒?”

四九喝了口茶,方回道:“我虽然是鬼差,却同别的鬼差不同。他们皆是鬼魂之身,只是我不是。”

四九原本是紫微星君座下徒弟,只因几百年前在王母的瑶池御宴上犯了事,才被贬到冥界做了鬼差。

过了这几百年,当年他们修道的紫薇山想来应是沧海桑田,他那几个师弟,也应该都得道成仙了。不知道当年那些处处给自己惹麻烦的毛小子,现如今见了他会不会喊上一声大师兄。

四九不免有些唏嘘。

季盈怀见了他感慨的样子,似笑非笑地垂了眸,沏了一杯茶,不徐不疾地送至唇边,轻啜一口,当真是优雅从容,堪比上界的神仙。

四九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呆怔了片刻,忽然臊红了脸,忙低下头吃茶。

也不知季盈怀有没有看见四九的大红脸,他仍是云淡风轻道:“四九公子的茶吃完了,要不要再沏一杯?”

四九这才发现杯中已空空如也,他大窘,耳根子都红了。他连忙将杯子递给季盈怀。季盈怀伸手来接,指尖碰到了四九的手。四九心里有鬼,手上一抖,季盈怀未接稳,杯子便掉在了石桌上,接着又咕噜咕噜滚下桌子,在地上摔成几瓣。

四九尴尬不已,这杯子是汉白玉制,底镶碧玉,外缠金丝,其珍贵自然不用说,这杯子还有一个妙处,浊酒糟酒置于杯内则成清酒美酒,粗茶老茶以此杯沏之则成香茶新茶,现下被四九砸了,若是季盈怀要他赔,他还真赔不起。

四九低头,将目光移到那一地碎玉上。玉碎了一地,竟然成了一个卦象。四九咦了一声,凝目看去,一面掐指暗算,卦中乾坤变幻,杀机四伏,这竟然是一个凶卦!

四九抬头看向季盈怀。这个卦是冲着他起的,凶卦不祥啊!

季盈怀亦垂眸看着卦象。

半晌,他不动声色地挥挥袖子,地上的碎片皆尽数消失了。四九忍不住,开口问道:“季先生可有需要四九帮忙的地方?”

这卦象乃因四九而生,让他觉得委实有些对不住季盈怀。

季盈怀倒也不同四九客气。他点点头,微笑道:“在下的确有处不便要劳烦四九公子出手相助。”

月前季盈怀接了笔除鬼的生意。城南闹鬼闹得很是厉害,夜间经常有一青衣女鬼出没,择人而噬,闹得城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是以城南住民筹钱请了季盈怀前去捉鬼。

季盈怀去了一次,发现那并非寻常鬼怪,普通的捉鬼法子收不了她,于是想请四九前去看一看。

四九想了想,点头应承下来,又与季盈怀约定好时间。

片刻后那年轻人与其弟的魂魄出了梨花林,四九于是辞别季盈怀,拘了魂走人。山庄外头一二七那小子正急得团团转,此时见四九带了魂魄出来,连忙跑上去拍马屁道:“四九哥,你真厉害!”

四九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一二七忙跟上来,求道:“四九哥,今日之事,您可千万别跟上头说啊!”

四九不语。

一二七急了,哭哭啼啼拉着他袖子,道:“四九哥,我求求你啦——”

待他求得差不多了,四九才老神在在开口道:“这月二十八,你四九哥我有事要办,你替我顶会儿班,知道么?”

一二七连忙应好,复又问道:“四九哥你真的不会向上头说么?”

四九看他一眼,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向上头说啊?”

“不是不是!”一二七连忙讨好地笑着,又问四九:“四九哥,你二十八去哪里呀?是不是去堂子里找你的相好?”

四九听见这话,险些昏倒。他在一二七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道:“你整天想些什么东西啊!还堂子里?你知道堂子是卖什么的么!”

一二七委委屈屈道:“不是卖男人的么……”

四九看他一眼,忽然阴桀桀笑起来:“你长得不错么,要不,我就不去堂子里找男人了,就拿你泻火,怎么样?”

一二七连忙捂住屁股,呜哇哇跑掉了。

四九哈哈笑起来。

一二七唇红齿白,但哪里比得上季盈怀清贵逼人。四九以前有个小师弟叫蘑菇,小小年纪也是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长大了绝对不输给季盈怀的。

待回了地府,将魂魄交上去复了命,四九回到自己的小屋子,从床底下抱出一个大肚子白瓷罐子,一枚一枚地将里面的铜钱数过,又把怀里那一吊钱放进去。

他拍拍白瓷罐子,里面的青蚨哗哗作响。四九的师父紫微星君曾说,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才活得下去,这个白瓷罐子,就是四九的念想了。

四九同季盈怀约定在二十八日夜间亥时。他出鬼门关时还是早晨,时间尚早,他于是先去了南边的青虹镇。离青虹镇不远是青虹山,也是处仙家修行的风水宝地,四九因此虽然常来青虹镇,但却不上青虹山。仙界的人他一半都认得,撞见了总是尴尬。

他提步走在青虹镇的街巷之间,转过了一个弯,便看见几处卖胭脂的摊子。坊间的欢言浪语也隐隐可以听见。明眼人打量一下,便知道此地乃是烟花巷陌,风月场所。

一二七那小子倒是猜对了一半,四九不仅要赴季盈怀的约,也顺道来看看他在这处的朋友阿灵。出来一日不容易,他同阿灵又有许久未见,因此来这青虹镇看看他。

阿灵不过是寻常堂子里的小倌,容貌清秀,人也好相处,不会看不起四九这样没钱的穷鬼。四九来找阿灵,倒是极少做那欢好之事,四九以前是清修之人,对七情六欲比较淡薄,通常是能和阿灵聊聊天就好,否则这日子太长太寂寞,太难过了。

四九轻车熟路找到门,门口的小童瞥了他一眼,又继续招呼其他人。四九这样一看就是没钱的,向来不招他们喜欢。

四九笑了一下,往楼里走去。阿灵显然最近行情不好,他正闲闲地靠在屋外的栏杆上嗑瓜子。此时他见了四九,立刻眼睛一亮,把瓜子收好走上前来,笑骂道:“啊!四九你这混人,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找我!”

他笑嘻嘻地拉着四九进了屋子,从柜子里搜出一包陈茶,数了几粒茶叶放进杯子里,一面口中说道:“今日我心情好,请你吃茶。”

他端了茶水,放在桌上,桌上还有半碟子小饼,大约是昨日剩下的。四九伸手拈起一个,刚要放入口中,却被阿灵狠狠拍了一下手背。阿灵夺下小饼,哼道:“我说请你吃茶,又没有说要请你吃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