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贤县的现任县太爷是个老好人。
他说不上有什么出色的能力,本身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执政能力平平,待人接物还有点圆滑,但他也没出过什么大错,除了约定俗成的好处,不会贪图不该拿的钱,当然,他也不是个清官,因为那意味着他要被很多人看不顺眼。
不过他还是很能压得住场子的,因为他出身于山东大族,家族长辈当年曾经资助过太祖皇帝打清兵的事业,跟皇家有点香火情,族中还人才辈出。他虽然不算出色,但也是正正经经考到了二榜进士,又考了庶吉士,散馆后才来做这个县令的。家世好,科举正统出身,又会做人,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不是存心要跟他过不去的,都不会故意给他添麻烦,因此本地大户这些年在他镇压下,都还算老实。
他还对赵氏一族非常礼遇,这对赵家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一点。
赵老郡公已经去世多年,官场上的惯例,就是人走茶凉,哪怕他当年曾经威名赫赫,他如今也已成为了一抔黄土。他曾经力助当今皇帝坐上龙椅,他刚去世时,皇帝十分伤心,对他的遗属也非常关照,比如那按照律法已经被收回的御赐田地,每一年的收成仍会被送到张氏手中,就是一个好例子。但同样的,皇帝的恩宠不会一直存在,他已有两年时间不曾在新年来临之际派使者来问候张氏了,曾经许诺过要给赵玮的侯爵之位。也一直都没有下文,也许是因为赵玮年纪还小,也许他政务太过繁忙了一时顾不上。也许……他根本就忘了这件事。
善忘的人当然不仅仅是皇帝,张氏带着孙儿孙女避居老家,与京城那些熟悉的亲友减少了来往,那些人也渐渐地和他们生疏了。赵氏一族中,又迟迟未能出一个能支撑家族的新人,就算赵玮身上还有个所谓的爵位,那也只是最低一等的。更何况,严格来说他并没有拥有这个爵位,只是享有这个爵位的待遇而已。官场上从来都不缺少聪明人。在这些人的眼中,赵家也许早就失去了从前的价值。
可在奉贤,赵氏一族仍旧可以横着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真是多亏了这位县太爷。
然而。他现在马上就要因为丁忧而离开奉贤了,接替他的会是什么人呢?那个人对待赵家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奉贤隶属上海府,上海作为龙兴之地,又靠近苏淞繁华之所,太祖皇帝时建立的南汇港更是越来越兴旺发达,上海府治下的州县,大都是有意求官者眼中的肥差。奉贤在这些州县中并不是最显眼、最吸引人的一个,但谁知道呢?它紧挨着南汇港。也许在别人看来,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赵氏一族上下从得到县太爷丁忧的消息时起。就开始忧心不已,三天两头地串门子开碰头会,也有人跑外头找亲朋戚友打听,甚至有人提议,是不是该打发个人进京去探探吏部的口风?其实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赵家早就不是当初郡公爷还在时的赵家了。如果来了位不讲理的新县令,非要踩赵家的脸,或是割赵家的肉,赵氏全族上下都拿他没办法。
就连宗房的煜大老爷也在心慌慌,他私下跟儿子商量过,进京之事还真是做得的,听说二房小长房的赵玦如今升官了,虽然不知几品,但能升官,想必在朝中也有些人脉,加上从前郡公爷的面子,也许能打点一下,让吏部给奉贤指派一位对赵家和气些的新县令?
这话刚说出口呢,就被他儿子赵璟给劝住了:“父亲别犯糊涂,县太爷丁忧之事,本是意外,谁也没想到的,吏部要派人来,至少也得两三个月后了。上海府下辖的几个县,地方虽小,但紧挨着龙兴之地,素来要紧,朝廷不可能随便派个人来。若来人当真太过分,我们家要往上告,也不是没有门路。何苦这般惊慌不安?小长房更是不能搭理,父亲难道忘了,前儿外八房长子那事儿,才开了宗族大会,拜那人的胡言乱语所赐,如今族中人人都知道您当初被小长房骗了,误害了小二房焯二叔之事,您如今再跟小长房往来,身上的嫌疑可就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一说起这件事,煜大老爷就觉得很没面子,宗族大会上,要不是外八房那臭小子胡说八道,他也不会被三房的八老太爷和小二房的赵琇抢走了风头。如今不但他要老实低调地窝在家里,别随便出门,让人想起小二房赵焯夫妻那事儿,三房八老太爷几次提起要赵璟过去与他商议新族规,他还不能拦着,甚至连表达自己的意见都不行。再这样下去,宗房还是宗房吗?简直就要变成三房的附庸了!
小长房有什么不好呢?当年做坏事的是赵炯和蒋氏,与现在的赵玦父子何干?小长房得势的时候,他宗房的地位可是杠杠的,族中谁也没人能违抗他的命令,哪里象如今,连个即将被逐出宗族的外房旁支子弟,也敢公然给他没脸了!偏偏连他的亲儿子都不站在他这边。
煜大老爷忿忿地甩袖回了后院,他近日收用了一个年轻漂亮的通房,正是得趣的时候,既然插手不得族中事务,又不方便出门,索性跟这新纳的通房玩耍去吧,也省得看到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心烦了。
赵璟目送父亲回了内宅,脸上一片无奈。父亲就是贪权慕势之心太烈了些,其实他年纪也不小了,有子有孙的,在家享享清福有什么不好呢?
虽然不同意父亲的提议,但赵璟低头想了想,也觉得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就去了二房老宅,寻赵琇说话。
赵琇正在吩咐人给刚离任的县太爷送礼去。县太爷这些年帮了赵家人不少的忙,她总要代替祖母和哥哥表示一下心意,程仪是要备的。奠仪也不能漏下,总归要尽到礼数才好。县太爷虽然以后多半不会再回来做官了,但他背景深厚,多结个善缘是好事。
赵璟来得正好,她虽然可以准备礼物,却不方便亲自送上门去,叫管家去。与旁人都是老爷少爷什么的上门相比,未免显得有些不够份量,赵璟正好可以帮忙出面。这主意正中赵璟心意。他本来也是要走一趟的,顺道帮小二房捎一份礼,不过是举手之劳。
揽下这个任务后,赵璟另有事与赵琇商议:“叔祖母和玮哥儿进京也有日子了。一直没有书信回来。是不是打发个人去看看?”
赵琇闻言,不由得面露苦笑。
她其实也很担心祖母和哥哥在京中的情形,但祖母不送信回来,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她才七岁,族里又没什么人是可以商量朝廷上大事儿的,祖母送信回来做什么?若只是送封平安信,叫她安心在家等候消息。意义又不大,实在不必再耗费人力跑这一趟。
赵琇也在担心太子殿下的伤势。鲁云鹏夫妻都走了,她也就失去了最稳妥可靠的消息来源,但近日听外头百姓的议论,似乎京中并没有坏消息传来,甚至连议论“太子受了伤”这件事的人都少了。曾经**不安的县衙官吏和嘉定那边的宗室贵人,也不再跟人提起这件事。赵琇有些怀疑,当初谣言传得满天飞,兴许真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但现在朝廷已经醒过味来了,也就及时出手压制了流言的传播。
但流言没有了,她也就无从判断太子殿下的情况好坏了,只能告诉自己,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太子是一国储君,他的生死安危是何等大事?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不可能会瞒得住的,丧事也会大办,民间也许还要禁婚嫁喜宴什么的,消息早就传到上海来了。如今既然风平浪静,想必他还平安无事吧?
于是赵琇就对赵璟道:“我心里虽然担心祖母和哥哥,但他们身边不缺人侍候,又曾在京城待了多年,祖父昔日故友不少,皇上也是恩宠有加,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忽然从家里打发个人去,会不会反而让祖母担心我在家有事呢?”
赵璟想了想:“琇妹妹,你老实跟我说,叔祖母带着玮哥儿上京,说是去探望受伤的太子殿下,是不是也有为玮哥儿的爵位奔走的意思?”
赵琇小小地吃了一惊:“璟大哥为什么这样说?”
“玮哥儿明年就十二了,他身上虽有个县男的爵位,但其实只是每年领禄米罢了,从不曾听说有正经封爵的旨意下来,你家前院大堂正中,也不曾供奉这么一封圣旨。”赵璟正色看着赵琇,“我从前就想过,既然小长房获罪,这些年滞留京中,也没见起来,皇上是不是打算让玮哥儿继承建南侯的爵位呢?郡公爷是开国功臣,军功赫赫,皇上怎么忍心让他子孙连个象样的爵位都没有?兴许皇上只是因为玮哥儿年纪太小了,才一直没有明文册封。”
赵琇从没听祖母提过这件事,但也不能担保张氏不是这么想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不知道。”
赵璟一窒,忽然反应过来赵琇的岁数,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是啊,赵琇再聪明,也不过是七岁小女孩,张氏会跟十一岁的孙子商量正事,却未必会把这些话告诉七岁的小孙女。
他想了想,就对赵琇说:“叔祖母在京中,虽有玮哥儿在旁侍奉,但玮哥儿年幼,若有需要奔走跑腿的地方,多有不变。况且他们这一去,也近将两个月了,迟迟没有消息,是不是该在族中选派两名老实能干的子弟,进京去看看,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的?哪怕什么忙都帮不了,至少在路上也能帮着跑前忙后。”
赵琇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这样也好。”
赵璟得了赵琇的准话,立刻就去挑人,挑中了两名素来与他交好,又精明可靠的子弟,一个是玉字辈的,一个是水字辈,俱是年轻力壮之人。赵琇给他们各送了一份程仪,包括了他们路上的花费在内,准备得非常周到。没两日,他们就要出发了。
可在这时候,煜大老爷忽然跳了出来:“光是两个小辈去,怎么够份量?我从前常往京里去,各衙门、公侯府第都熟悉,不比他们两个生瓜蛋子强?还是我带着他们走一趟吧。”
听到他的话,赵璟和赵琇都不约而同地拉长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