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莫思身外无穷事(下)

——【虚吉飞来寺,夤夜】——

“云丹强巴小活佛,先前耽误的时辰太多,老法王的法驾已经从福德须弥寺启程了,到时候必然来考教您的佛法经义……”

随着恭敬到音调颤抖的话语响起,江闻头疼万分地睁开眼,懵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灰暗,嗅觉也因为狭窄室内那不断焚烧的浓烈香料而减退。

勉强睁眼片刻后,江闻就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连忙再次紧闭双眼。

我是谁?

“我”是谁?

云单强巴小活佛又是谁?

还有这道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江闻搜肠刮肚地思考着,总觉得这枯槁难听的嗓音在哪里听过,声音带着无形的力量,让人光凭借声音都能脑补出对方丑陋的外貌——

而这种超乎寻常体验的丑陋,江闻似乎只在某个人身上觉察过。

……这声音的主人似乎是叫,堪布喇嘛?

那么我是……

妙宝法王?!!

随着石破天惊般的名字出现,无数混乱的记忆如同遇见血的猛兽,不断试图钻入江闻脑袋里。

江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瞬间停止了努力思考,因为他发现随着记忆漩涡里涌现出的痕迹增加,他就像一艘脆弱的小舟,随时可能会被脑海中的惊涛骇浪所颠覆,彻底迷失自己身为“江闻”的认知。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恍惚觉得所谓的“江闻”,不过是自己沉迷过的人物,那些过往的云烟种种都变得如梦似幻,不再真实了起来。

“必须先用摄魂大法稳定自身,慢慢适应一下当前的情况。”

江闻艰难推开静修室岩洞的柴门,眼前光景在微弱的光线下恢复,入眼连草垛柴扉都拔地猛涨了许多,整个世界也高大了不止一分。

……是我变小了?

江闻伸出手查看着,

发觉手指骨节稚嫩、呼吸声仍带童声,他粗略对比了与堪布喇嘛的身高,自己显然是变成了四五岁大的孩童。

江闻想起传闻里这一代的妙宝法王,三岁能识文断字,五岁通读佛经,那么现在的这具身体,应该是已经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佛学天赋,才能让面前的成年人如此折服。

“云单强巴小活佛,你这是要出关了?”

堪布喇嘛战战兢兢地四肢贴地,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随后恭恭敬敬地凑怀里掏出一块褐白而坚硬的饧糖,敬献到了江闻的手中。

随着面前之人抬起头来,江闻发现堪布喇嘛的模样身型,并没有上次卒睹时的残丑不堪,无非是一个有些粗旷的农人模样,唯独声音仍旧如吞炭那般难听。

错愕接过糖的江闻有些无语,心中只能感叹此时的妙宝法王,再怎么天资聪颖也不过是个孩子,爱吃糖爱玩闹是天性,然后随手抛进口中。

随着甜意在口中化开,江闻眼前的世界也更加鲜活,万物颜色更加澈亮,只见一座依山而建的古老寺院,夜幕静悄悄地笼罩在天地之间,万点寒星杂乱无章地铺就在天幕上,仿佛是被孩童的脚印踩得七零八落。

无数建筑层层叠叠后逐级高上,向下望去尽是赭红色的墙面,竭力穿破夜色遮蔽之后,宛然能见半山腰和山脊处避世独处的静修室、闭关洞和天葬台,远远地望去恢弘大气,显得非常震撼。

江闻眯着眼睛向四周使劲打量,只觉得天地万物都清澈明亮地展现在眼前,唯独看向堪布喇嘛的时候带着一丝丝云翳。

他又努力看了几眼,可云翳确实存在于眼前,始终挥散不去,江闻不禁心想,难道妙宝法王年纪轻轻就近视了?

但他再一看去,却发现堪布喇嘛正优柔万分地想要躲避自己的目光,只是出于敬畏不敢行动。

那一道道涟漪于四周的云翳,是好几层盘旋在堪布喇嘛身边的人影,其中一个穿着如贩夫走卒,又有一个打扮像郎中大夫,面貌五官虽然迥异,身上的气质神采却如出一辙,宛如孪生兄弟一般。

“云丹强巴小活佛,老法王不让您随意施展神通,您还是……”

堪布喇嘛小心翼翼地说着。

……横见三世?

这就是妙宝法王天眼神通的视界吗?

江闻也觉得自己的眼神过于沉重,短短几瞬的时间,全身精力就像被漩涡黑洞抽走。

“嗯,出关下山吧……”

——【汉水襄阳城,平明】——

一名年轻人穿着粗布麻衣,宛如丢魂一般站在巍峨的城门,身旁尽是熙熙攘攘的贩夫走卒,时不时有人推搡他一把,嘴里骂上一句粗鄙的荆樊俚语。

忽然间,四周行人都像见了鬼一样躲闪开几步,只听得空地上丢了魂的年轻人双手持印怒喝一声,满地滚起浓浓尘烟。

“胎中之谜速破!休想迷惑我的菩提心!”

这里是……

摩醯首罗天王双眼恢复清明,爆射出如有实质的金光,吓得周边无人敢近,随后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穿着一套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剩余空间只为了腰上藏住一把短剑。

活脱脱一个居心叵测、暗渡陈仓之人!

可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人在意,城洞里瞻前顾后的卫兵也并无警惕,放任他站在这里全是破绽。尤其让他注意的,是城门军士穿着的常服与范阳笠,模样打扮和他记忆之中如出一撤!

“嗯?这里为何不是妙宝法王的内景,反而更像是我本尊的内景?”

摩醯首罗天王压低帽檐混入城中,一边走一边细细思索,梳理着眼前场景的讯息,“当真奇怪,我明明已经进入鸡足山的灭尽定中。灭尽定必须是具有八定修行的阿罗汉圣者和佛陀、菩萨才能进出,其余诸道皆不能入。究竟是什么干扰到我?难道里面有三果圣者?”

一个焦芽败种的阐提,一个不通佛学的武夫,还有一个情根扰乱的沙弥,怎么看都不像是三果圣者的模样?

沿街叫卖声真真切切,汤饼酒酿的香气处处可闻,摩醯首罗天王定睛回望,再次确认眼前光景与从未出过藏地的妙宝法王记忆,存在着严重的悖离。

即便想不通为何有人能闯入灭尽定,但摩醯首罗天王暗暗猜想,这里应该是另外一个人的内景之中,总是计划出现了一点偏差,他也大有手段破境而出。

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与清晨露水的味道融合,但这些脚步中似乎参杂着一些不和谐的味道,明明是清晨城门大开的开市时分,除了一波又一波涌入城中的难民,似乎有更多的人拖家带口想要往城门外涌去,逃向更南的地方。

“为何如此形色匆忙?”

摩醯首罗天王抬手抓住一名商贩,指着脚步凌乱的人群发问,对方先是恶声恶气地想要发作,可感觉到指掌宛如钢钳的力道,赶忙服软。

“哎哟大侠千万饶命,还能因为什么呀?蒙古鞑子过几天就大兵压境,还是由大汗蒙哥亲自督战,探马漫山遍野地出现在南阳了。”

商贩试着抽手却纹丝不动,只能继续说道,“吕文德与吕文焕将军庸庸碌碌,军民上下早已无心恋战,若不是城中还有中流砥柱坚守,恐怕连夜就要撤作空城了……”

摩醯首罗天王听完一头雾水,他本尊已然身为蒙元国师,怎么从没听说蒙哥大汗曾率兵攻打过襄阳城?而就算蒙哥汗要御驾亲征,也应该是率军攻打钓鱼城才对?

还有,他说庸庸碌碌吕家兄弟?若这后来建节两镇的二人如此不堪,襄阳城如何能死守到弹尽粮绝才投降,还借此机会硬生生阻挡住铁蹄十余年?

“大侠饶命,我看您气宇轩昂仪表不凡,想必是来共襄盛举的,不如早点去往那大旗所在,也好报效那拳拳之心!”

最近的江湖中人往来繁杂,商贩已经见多了,无非就是打听这件事,随着话音落下,他果然感觉手中疼痛一消,连忙挑着担子跑进人潮中。

在熙攘往来的脚步声里,摩醯首罗天王愕然抬首望天,发现北面的城门楼上飘荡着一副他从未见过的褪色将旗

——郭!

——【虚吉飞来寺,正午】——

在这片高原上,人、神、鬼三者的界限并不明确,不是泾渭分明的。这里有令人神往的雪山,深藏静谧的深湖,千年屹立的宫殿庙宇,然而伴随着恢宏和空灵,藏地的神秘,雪域高原流传着的种种传说,也让人不免好奇与恐惧。

江闻脑海里浮现出XZ行尸、镇魔图、萨迦女妖、肉身莲花、人皮唐卡、大黑天玛哈嘎拉,可这座虚吉飞来寺却干净得像是一朵盛放莲花,寻遍上下也不带任何人间的气味,偌大寺院空荡得像是活死人的墓穴,全然不见其他僧徒,唯有江闻与堪布喇嘛两人,还在这座寺庙中孤独呼吸着。

占据着妙宝法王躯体的江闻,一整夜都新奇地游荡在其中,直至日光的辉泽终于跨过长夜,漫步到了这处山间。

随着日头升起,只见整座寺庙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建筑色泽分明,墙壁赭色尤深,在阳光之下,金顶熠熠生辉。人至半高处,环顾整个寺庙,但见在日光的切割下,山体阴阳分明,头顶有老鸦盘旋,凄清云物无不是匠心独运而成。

随着正午的天光大亮,虚吉飞来寺外便猛然响起铜鼓、铜钦、嘎巴拉鼓重重之声,又夹杂法螺、法笛和漫天梵唱声音。

传闻藏地活佛只在阳气最旺的时分出行,只因秉承慈悲之心,怕自身法性佛光伤及世间的游魂鬼类。此时正午时分,江闻由堪布喇嘛陪同着来到寺门外,已经看见一顶色泽暗红的僧帽悄然出现。

“云丹强巴,是我给你起的名字。听说你没有好好读经,却在偷偷挖掘海螺石,还找牧民询问耶提的消息,这便是误入外道魔道。”

五层坐垫之上,那坐在肩舆上的僧伽衣人影,远远看去像是山峦一样起伏不定,胸腔中奏响的声音比铜磬还要辽远,宛如大江大河只冲江闻而来,内息显然强壮到难以形容。

堪布喇嘛流利地五体投地,献上代表诚挚问候与膜拜顶礼的信物,可整排宛如机械的队伍却驻足不前,连呼吸都暂停不动地等待着什么指示。

江闻缓缓看去,发觉在四五岁大的妙宝法王眼中,面前头戴暗红僧帽的僧侣高大魁梧地难以想象。

暗红僧帽的形制非常古怪,甚至有些可笑,宽大帽檐上突兀地垂下了一排丝线挡住眼睛,就像是被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

但当面看去,又让人全然不觉得滑稽,全因那顶暗红僧帽压得很低,看不清对方是喜是悲,只能逆着熹光的阴影投落,仿佛此时肩舆上盘坐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与其身体等重的威严与压迫。

为了防止迷失在记忆迷宫中,江闻此时不去借用妙宝法王的智识,仅依靠自身的广博见闻进行判断,认定对方就是与黑帽法王互为表里的红帽法王。

黑帽与红帽,二者会分别在对方圆寂后,搜寻藏地转世灵童,并且悉心教导成为下一任的法王,如此以此师徒名份赓续衍法。

“云丹”藏语意为“智慧”,“强巴”藏语意为“弥勒”,从妙宝法王的这个名字已经看得出红帽法王的深深寄望,只要他还没有真正蜕去凡身,觉醒成为“妙宝法王”,这个名字就会是最重的枷锁。

“您说的是。但法王误会了,我只是怀疑传说中的雪山耶提,真实身份是十五万年前登上高原的丹尼索瓦人,万一真的找到线索,哪怕是提取到高质量基因组,也对科研工作有巨大的帮助啊!”

江闻决定先不正面冲突,转头回答了一些众人听不懂的东西。

“老法王请留步!我还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石灰岩层中发现的贝壳、卵石和海洋化石,这分明是证明喜马拉雅山从特提斯海升起的地质证据!”

整条队伍就在江闻回话之后,猛地又机械般奏响了法音梵唱,拼了命地想要以嘈杂声音压盖过江闻的话语声,随后整队人马欢天喜地似地闯入虚空飞来寺里,带着红帽的背影越来越远,化为视线尽头巍峨耸立的山峦。

江闻前赶两步想要追上红帽法王,可随着对方转头而视,他看见那道滑稽的“刘海”丝线遮挡住的,是一双因常年修行而锐利万分,以致寻常人难以直视且无法承受的眼睛!猛烈的目光朝着江闻涌来,因为丝线遮挡才稍稍减弱,这双眼睛不会眨动、不曾游移、不知疲倦,似乎永远都不会表现出自己身为人类的脆弱!

脑海中一点灵明闪过,那是江闻运用《摄魂大法》及其破解法门设下,用来防止陷入精神控制的讯号,随着短暂的疼痛连成一片,说明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次了!

“嘶……这可麻烦了……”

——【汉水襄阳城,黄昏】——

摩醯首罗天王没有朝着城头大纛而去,反而孤身一人奔出襄阳城外,朝着北边浩浩来去的汉水之畔走去,登上一处渚崖遥遥眺望,沉默不语。

“此处的日夜更替,已经不知不觉重复百卅次,若真是蒙哥汗的兵锋直指,早就应该在城下鏖兵了,可这座城中每日只是人心惶惶不安,却一点大战将至的痕迹都没有……”

摩醯首罗天王双手持印眺望,用不可估量的精神密法调动全身能量,进行着快速而果决的思考。

“更蹊跷的是这条汉水,我无论如何横越都无法度过。江面上却三不五时就有渡船载着流民驶来,简直就像是天崖地角。如果我所料不差,眼下的襄阳城不过是随着昼夜轮转,重复着某一天的轨迹罢了,不管是城外的惊恐还是南下的元兵,根本不会真正到来!”

摩醯首罗天王缓缓转过身来,凝神看向襄阳城头飘荡的旗号,眼下一切线索都指向那里,似乎只有到达那里,才能解开全部的谜团。

“大千世界有成、住、坏、空各二十个小劫,就算成就果位也逃不过火烧初禅、水淹二禅。这分明是一场骗局,我若是牵扯越深,就越无法从坏劫之中逃离。”

随后,摩醯首罗天王看向了那一幅,由他亲手绘画在汉水江畔的巨大神像。寥寥线条变勾勒出一身三目圆睁的模样,鬃毛竖立,头戴五骷髅冠。二臂在胸前,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两臂中间横置一根短棒。双腿站立,背后是熊熊火焰!

无数南逃的流民哪怕只是匆匆瞥见,也会深深映刻在脑海里无法抹去,而这样如入骨之蛆的记忆,将会深植在他们的思想来,以恐惧不安为养料生长,直到他们睁眼之后的无尽天穹上,都是这尊忿怒玛哈嘎拉的身影……

没错,他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方式,给这座沸腾不安的城市增添新的恐惧,把绝望而濒临崩溃的气氛推向高潮——而这个方法,他在另一个似是而非的时间里,早已使用过。

——不止一份元代文献指出,当大黑天神在战场上显灵出没时,南宋前线军民的保护神真武大帝,即道教神话传说中的北方之神,也为之恐惧而躲避起来。据说这种法术产生了巨大的负能量,严重动摇了南宋守军的战斗意志,并导致他们放弃了包括襄阳在内的多个城市的抵抗。

摩醯首罗天王就这样盘坐在大黑天神像的海底轮部,四周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尊凶神。他就这样进入了最最深沉的禅定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听见襄阳城内响起了喧闹与哭号,诉说着有一尊黑影出入在城中街巷,嗜咬着他们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

无数人疯狂地想要逃出襄阳城,连城响起的号角比外敌入侵时还要更加凄厉,种种恐惧反馈到了摩醯首罗天王身上,却像是渗入一片黯淡沉寂的地下海中,流淌向暗无边际的秘境世界里。

三界如同火宅,国土危脆不堪,如果有经历过地下矿难和海上险情,最后还能求生成功的人应该深有体会,人能在身体崩溃前如何确保精神不崩溃,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而像摩醯首罗天王常年修习断法,为了祛除魔障每天都在这样极端的折磨之中度过,凭借恐惧与绝望打磨精神,这就是摩醯首罗天王在模拟置于绝境死地以求突破,更是对身心的双层考验。

远处的襄阳城被火光与动乱涂抹得面目全非,硝烟弥漫的气息透过江面,似乎有无穷铁蹄纷至沓来,而在火光肆虐的城外,刚猛而坚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是一道慷慨而悲怆的身影疾来!

内怀彻骨之大悲,外现无比之威猛相,他摩醯首罗天王绝不会被这样寥寥幻象所困锁!

在这一刻,摩醯首罗天王终于摒除一切干扰,入于甚深的慧观之中,在天际明星即将升起的时候,终于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摩醯首罗天王缓缓睁开双眼,对着眼前劈风斩浪的猛烈掌式浑然无睹,单伸出一根手指,便挡住了面前中年人那乘怒含恨而来、直指始作俑者的攻势,并且开口说:“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众生执着妄想不能证得。”

大地开始剧烈摇晃,随着一颗明星跳跃上天际,摩醯首罗天王的身躯就像是被橡皮擦拭干净一样,分解成了一抹抹基础的色彩,又螺旋纠缠着汇合成七彩斑斓的彩虹,随后保持着一指伸出的安定姿势,背靠着满城血色硝烟,慢慢消解在了中年人的眼前,飞向遥不可见的天际。

——【华首重岩,灭尽定中】——

摩醯首罗天王在无尽漆黑中觉醒意识,看着面前的一切啧啧称奇,对于眼前江闻的出现也始料未及。

摩醯首罗天王心知灭尽定必须是具有八定修行的阿罗汉圣者和佛陀、菩萨才能进出,其余诸道皆不能入。而江闻此人,不知道是依靠什么大机缘大气运才能进入,着实让他出乎意料,差点就将他困在了颠倒梦想之中。

幸好两人的禅修差距太过明显,摩醯首罗天王能够快速勘破内景迷障进入正定,而江闻显然还被困在妙宝法王的织就的梦境内景之中无法自拔,一切挣扎徘徊终究还是徒劳。

眼前的黑暗不是长夜,而是华首重岩中那持续了千年的灭尽大定,若是修行者进入此定之后,所有的意识活动和感受都会完全终止。

所谓的入灭尽定,是为了在四禅八定之后彻底弃除了“我执’”。“灭尽’”之意即是灭尽了一切六识的心,乃至灭尽执著第八识称为“我”--“我执”的心。

佛经所说,三果或以上的圣者便能进入此灭尽定,是因为它的特点即是无“我执”,即断除了一切烦恼。

但是长断和暂断仍是有区别的,在修行的过程中,第三果的圣人还有些待降服的微细烦恼,故而只能够暂时进入灭尽定,即便在定中没有“我执”,但是当他出定后,我执之心仍会再度生起。寻常修行人进入灭尽定,短则三五七日,长则数月半载,总会需要苏醒过来。

而阿罗汉果圣者破除了我执,既能在灭尽定中无我执,还能出离此定后也没有我执。所以只有佛、阿罗汉圣者有能力真正进入灭尽定,并且达成《杂阿含经》“灭尽定者,身、口、意行灭,不舍寿命,不离于暖,诸根不坏”的妙举。

况且眼前这处灭尽大定,范围已经超乎了摩醯首罗天王的想象。

这位尊者能够身坐于山巅寂然入定,最终身化成如此巍峨高耸的山岩,并且镇守在鸡足山千年之久,这样的禅定修为已经堪称恐怖,除了佛经记载的佛陀亲传的驻世罗汉,摩醯首罗天王完全不作第二人想。

而在这样的灭尽定中,像江闻寻常人只见一层薄薄的光膜正覆盖在他身上,浑身松弛就像婴儿般蜷曲在虚空之中,只剩微薄的余温与至缓的心跳还在延续,一切生命体征似乎都将到此结束。

“竟然能够依靠龟息功使得气住脉停,还有这样雄厚的内力自行护体,假成‘入乎大定,与物不交’的胎息之姿……”

摩醯首罗天王看向江闻带着几丝欣赏,但神情很快就渐渐冰冷,“只可惜你遇见的是我,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无济于事。”

灭尽大定中,摩醯首罗天王的单手出指,顷刻间就要插入江闻的后脑……

…………

这一夜无比的漫长,鸡足山从上到下似乎都睡着了,又好像深陷在噩梦之中瑟瑟发抖,一旦转醒便没有勇气入睡。

竹林精舍中,隔着绿窗纱尤能听出诵经的声音,清脆入耳,使人心醉。

平西王妃对着水月观音画像,诵念了一夜《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她眼看着满是披帛绕臂,颈佩珠珞项饰,穿着腰束长裙的观世音尊形,忘我出神直至晨昏颠倒。

“观世音菩萨,你果真身处座鸡足山中么……”

毁容侍女此时悄悄走入房门,又珍而重之地反复确认门闩关好,才将一封薄薄的书信递交到了平西王妃的手中,端上一杯刚沏好的花果茶。

“您又一夜没睡?”

平西王妃闻声收回眼中的神情,收起手中转动的念珠,也收拾好了寻常人从未见过的模样,把自己从青灯古佛缥缈出尘的比丘尼,又变回了雍容华贵、名扬天下的平西王妃。

“今夜这座鸡足山中,又不是只有我睡不着……”

平西王妃扫了一眼面前被火漆封好的书信,微微叹气,“等天一亮,不知又是谁将会肝脑涂地。”

毁容侍女莹莹笑道:“谁教王爷这么宠爱王妃您。为了您连江山都能不顾,若是您真想要鸡足山,打杀了这些和尚又算得了什么?”

平西王妃听到这些似乎既不愠怒,也不介怀,更没有一丝丝欣慰或沉湎,她的双眼就像是一潭沉寂至极的碧水,一切情绪瞬间就能望底——而那里,也是一眼望见、真真正正的空无一物。

…………

悉檀寺大雄宝殿内,五名老僧盘腿而坐于蒲团之上,全寺僧众也整装肃容地分别落座,朝着宝殿之上的垂目佛陀,彻夜不息地念诵着《大方广佛华严经》。

此夜的悉檀寺安静到针落可闻,偏偏就连最人声鼎沸大雄宝殿内,也飘荡着一成不变的安静之声。

不远处,还有几声唱经从残破的华严殿里飘出,就像草窠里若隐若现的蛇信子,发出的嘶嘶低声带着恶意,竭力想要隐藏入漫山草木的萧瑟之声里,

方丈禅室之中,弘辩方丈面对着满屋子典籍出神不语,随后一点点将手上拿着的书册抛入火盆之中,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整个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十几岁。

随后这些抛入火盆的燃物,由山志、文集、书信,又换成了盖着朱漆印章的字画书卷,他们有的是当世大儒、有的是前朝巨宦,但无一例外的都是清庭搜捕查抄之列的人物。

等到大净禅师进入了方丈禅室,屋里已经烟熏火燎到不可辨物,稍一不慎就会咳嗽不止,但大净禅师微红的眼眶不仅仅是因为烟熏,更因为他看着火盆里的东西心在滴血。

“方丈……何至于此啊……”

弘辩方丈机械而木楞地转过头,任由大净禅师打开窗户通风透气,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火盆当中跃起的舌苗,看着它贪婪而残忍地舔舐过一处又一处字迹,再把所有痕迹焚化成为不可辨认的、它想要的一团团灰烬,最终被清烟碾碎。

“那位吴总兵分明是有备而来,老僧摸不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东西,为了万全之策断腕,这也是无奈之举。否则一旦连累到悉檀寺基业,所藏着的这些东西又岂能为完卵?”

大净禅师一时语塞,随后才讷讷说道:“哎,方丈把这事交给我便是。毕竟是本无大师留下来的珍藏,让你亲手烧掉也太过绝情了。”

随后老和尚跟孩子似的发起了脾气,“方丈你不仅不说,还有意支开我们去念经,一个人躲起来做这些事……”

弘辩方丈看着比自己年岁还大上许多的大净禅师,感叹这位老僧早年就随着本无禅师出家建寺,从未涉足俗世,不免有些心思单纯,童质犹存。

“我让你们去彻夜念经,是真心为了祈求佛祖垂怜,好教此番能保佑安仁师弟。对了,口信送到山下了吗?”

“已经办妥,只是那边柴门紧闭,我们按行事叩门就走了。”

大净禅师不解地问道:“方丈,老和尚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连夜诵经念佛,不是说为悉檀寺祈福吗?”

弘辩方丈重重叹了一口气,微微颤抖着站起身来。

“大净,你久不出山门,尚不知当今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诚然已满目皆是。安仁师弟此去,身负之使命关系天下佛门安危,悉檀寺固然于我重如泰山,可又于天下何呢?”

大净禅师微微一愣,苍老的脸上显然察觉到了什么,赶忙问向弘辩方丈。

“佛门安危固然……固然要紧……可方丈,那悉檀寺要怎么办呀?”

弘辩方丈终于在连夜焦灼和浓烟中,渐渐缓过精神来,他更显老迈的背影竭力挺直腰杆,双手扎紧贴身腰带,就像一块想要拼命拧出水份的抹布,踉踉跄跄终于站起身。

“阿弥陀佛,保全悉檀寺之责,当然是由老衲一肩承担了。”

…………

山坳间,那座四面漏风的木屋还来不及修缮,就候来了神色凝重的新客,他们穿着厚厚的外袍,眼里满是审视与机警,就像一群脱狱而出、不敢见人的囚徒。

而在他们的面前,几名年老的巫师正在发出比先前还要癫狂而剧烈的呼声,挥舞着柘木棒击打在自己身上,扬起的尘沙从里到外弥漫飘飖,喧闹着想要征服这座荒古的山林。

室内琳琅的木牌已经纷纷倒置、倾斜、折断、削减,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就像寓居其中的神魂想要逃离,但最后都免不了付之一炬。

随着火盆内的柘木巫棒被烧焦,原先被视若珍宝、色彩艳丽、人形隐约的木牌,此时已经被弃之如敝屣般投入火海,上面无数精灵妖魔、神仙护法正在悲号,化成一股股有形有色的浓烟冲上天际!

可这样还不够,肉眼始终只能隐约看见伴随着木牌混乱刻痕,出现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诡异痕迹。这些痕迹一直延伸到了门外,逐渐演变成褪了色的畸形血管与缠绕脐带,又似乎是怪诞虫随口吐出的虫丝,沿着脚下土地开始向四周蔓延。

“一个不够就死两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土司的意思!”

么些语从他们口中说出时,已经有两名桑尼婆婆在狂乱中气绝身亡,但剩下的巫婆视若无睹地跨过她们的尸体,继续着对上天的咆哮和谩骂,就连早已瘫痪在床上的老巫婆,也同样捶打着简陋的床铺,喉口中发出宛如疯兽的经文。

茅屋采椽四处漏风,森森夜色从破陋处不断渗入屋中,远处依稀有寒乌不安的叫嚷,几乎要喧腾起满林间潜藏的怪影,就在这昏暗幽明密林的深处, 终于出现了一缕让人头皮发麻、宛若血污的赭红色……

…………

看着天边破晓而出的旭日,竹林精舍、寺外军帐、方丈禅室、华严残殿中,都有人走出了来。这些或沉默、或踌躇、或忐忑、或顾盼的人群,不论其中的脚步如何踉跄,划出的痕迹却都清晰可见地向法云阁而去。

香客都被驱逐出了悉檀寺,往来之人只好守在山门外翘首以盼,随着朱红寺门吱吱呀呀地即将关闭,似乎随时都能把外界的嘈杂隔绝开来,只留下悉檀寺影壁上碰响四起的回音。

可就在大门推闭到只剩最后一缝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门缝中穿透,随后一声盖过一声,传荡到天际,只花了不到一息的时间,就打乱了法云阁中诸人酝酿斟酌、乃至演练背诵无数次的预备说辞,将事情推向了另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先别关门!前往鸡足山阴的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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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因陀罗抓第一百零九章 遥知湖上一樽酒第九十一章 迷雾失楼台第一百一十七章 永夜角声悲自语第一百八十一章 独自莫凭栏第一十九章 空穴来风第一百零四章 长风一笑轻九鼎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坟上月第五十五章 烟姿入远楼第一百五十七章 落叶乱纷纷第一百一十五章 烟塍雾圹时泣鬼第二百二十七章 身似西方无量佛(上)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由尽离席第八十六章 扬浪动云根第四十章 世系不详第一百九十八章 吴钩霜雪明第六十七章 柴门人不到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客不堪听第六十六章 还照读书窗第一百零六章 自言汉剑当飞去第一百一十八章 曾于青史见遗文第一百一十三章 剥极而复参九阳第一十四章 三里亭中第一百七十八章 重上君子堂第九十二章 蹀躞垂羽翼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间望玉钩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重恩怨属名流第一百七十八章 重上君子堂第二十章 误会重重第一百六十九章 何为久留兹第一百四十章 暂醉佳人锦瑟旁第五十三章 东望夕茫茫第二百零八章 墨池飞出北溟鱼第三十三章 太极云手第二十七章 天北密传第二百一十六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第二百一十七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第一百九十章 兵甲误苍生第二百零五章 禅心已作沾泥絮第五十四章 儒冠多误身第二十九章 山形水处第一百二十二章 衡门之内天涯路第一百九十九章 璜溪独钓时第八十五章 仙人抚我顶第八十二章 载犹旦暮第六十章 桃李莫相妒第一百九十九章 璜溪独钓时第一十四章 三里亭中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幽鬼神茫昧然。第一百五十二章 今古照凄凉第一百一十七章 永夜角声悲自语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客不堪听第一百三十四章 匣里金刀血未干第一百一十六章 神灵亦妒鬼蜮灾第一百一十二章 歌风置酒宴群公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在五湖中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第二百零五章 禅心已作沾泥絮第一百四十五章 怜君何事到天涯第一百九十二章 清耳敬亭猿第八十章 金石犹销铄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在五湖中第一百零六章 自言汉剑当飞去第四十三章 因陀罗抓第四十章 世系不详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第一百章上 阊阖正嵯峨第一十七章 夜半虚席第一百三十七章 潘郎白璧为谁连第五十五章 烟姿入远楼第一十五章 荒村夜影第一百一十四章 长秋古宅空形影第一百三十七章 潘郎白璧为谁连第六十二章 相逢应不识第二百零三章 整驾催归及未晡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在五湖中第七十二章 华堂良宴开第二百三十二章 凤城从此有双身第一百一十五章 烟塍雾圹时泣鬼第一百零一章 却向山中访赤松第一百九十八章 吴钩霜雪明第三十一章 四面楚歌第一百四十一章 比讶渔阳结怨恨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隔断红尘路第一十二章 反败为胜第四十九章 退隐三事第五章 分道扬镳第九十二章 蹀躞垂羽翼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坟上月第一百二十七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第一百七十章 尘忧未能整第五十一章 清风无闲时第一百五十三章 多读二句书第一百零三章 赠言归别勤渠意第六十九章 憔悴望神州第一百二十七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第六十七章 柴门人不到第六十一章 龙虎方交争第二十八章 蛇鹤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