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夜谈(2)

鬼奴听他这样一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嘴咧开一笑,也开始娓娓道来。

“那就从我离开方府那时候说起吧。”

方颜玉捏着他的手一紧,“阿荣,你那时候为什么离开,我尽然都不记得了。”

鬼奴笑笑,“不妨事,那个时候你对我未加注意,没有放在心上也是正常的。我的伤好了大半之后,在府里也不做事,整日无聊的很,不好意思在那里吃白食,就有一天和你说了一下,说要走。你那时候正专心练武,看我过去,只是看了看我,然后点了点头,叫人拿了点银钱给我,让我走了。”

方颜玉赧然,心中后悔,若是那个时候留下了他,说不定现在两人早已两心相印,又何必今日在此自己对他单相思。

“我却没好意思要那些银钱。本来你救了我,我又在府里没有做过事情,无功不受禄,所以就带了两件换身衣服去到大街上。本来是想,我身强力壮,凭借自己双手,难道还能找不到活干不成。可是因为这副容貌,当时是吃了不少苦头。说实话,有段时间,我又想到过寻死。”

说到这里,方颜玉心中一紧,“你那时候为何不要求留在方府?方府对待下仆虽然严格,却总不至于苛刻。你只要开口,定能留下。”

鬼奴涩然一笑,“我那时候年幼,仍然心高气傲,如何肯低声下气去求人。”

方颜玉内心恻然,阿荣原本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若不是季家被毁,也许他也不用担心温饱问题,说不准日子会比今日好过许多。只是不知道当初也生为饲鬼之家的季家又是为了什么毁在赤虹手下。

鬼奴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担心,对着他不在意的笑了笑,“我有段时间在湖边徘徊过,想到自己孤苦伶仃,无人挂记,日子过的如此艰难,日日受人嘲笑,真不如死了算,可是那个时候,却又想起你的话,我又不是女子,何必为了容貌惺惺作态,我四肢健全,又何愁日子过不好?所以后来我还是放弃了寻死的打算,靠着勤奋,终于也找到一份不错的差事,慢慢的日子也好过很多。鬼奴这个名字,也是那个时候叫开来的。我开始的时候对这个名字也甚是抗拒,后来被叫的久了,也就无所谓了。”

方颜玉一阵心疼,却只能静静握着他的手,不敢多越雷池一步。

“后来我碰到我师傅。我师傅是个拳师,江湖上人称百步神拳,是个正直不阿的人。他老家在山东即墨。师傅对我如同亲子,在海州府住了几年甚是思念家乡,就带着我回了即墨。”

方颜玉接口道,“我听说过即墨,西汉时候有个大家名叫徐万且的,好像就是即墨人。”

鬼奴含笑接口,“念常果然博学。确实有过这号人。我跟着师傅到即墨之后,便在山里住了下来。我师傅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甚有威名,老了之后倒是心绪平和,受了他的影响,我也就慢慢看开。因此,以前遭受的那些不平之事,倒也七七八八都忘记了。”

方颜玉道,“阿荣,你是个天生高贵之人。”

鬼奴奇道,“念常,莫说我出生时候只是季家的旁系,即便是季家未灭,我最多也只是个平实百姓,更别说我现在无才无貌,身无长物了,谈何高贵?”

方颜玉淡淡的道,“我幼时曾听大哥给我讲个故事,故事说了两个人,头一个人是个大家的女主人。那女主人穿金戴银,整日里养尊处优,有一日,有个仆人母亲重病,于是来恳求她,希望能借的银钱少许,替重病的母亲看病,却被她毒骂一番赶了出去。后来那仆人母亲重病而死,她却拿这件事情来刻薄那个仆人。还有一个人,却是个大户人家的仆人。那户人家的主人脾气甚差,对他很是不好。有一日,又因为一个小错狠狠抽了他几鞭子,打的他皮开肉绽,他心中愤懑。尽管身上有伤,主人却叫他去山上挑水回去灌满水缸。那仆人身体不适,挑着满满的水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好不容易挑来的水泼了满地,他一边咒骂,一边想用手将地上汇成小潭的水捧入桶中,心里恨恨想着,叫你们刻薄,就让你们喝掺了泥浆的水。可是后来,他却后悔了,他的主人是刻薄之人,可是他却不是,怎能因为主人刻薄就丢了自己的品格?后来他还是回去挑了干净的水回来给主人吃。我大哥那时候告诉我,前面的那个大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低贱之人,她虽出身高贵,却做着低贱之事。而后面故事里的仆人,乃是天生高贵之人,便是在逆境之中,也难损他正直心性。阿荣,虽然世人待你不公,你却不带怨恨,正如我大哥给我将的故事中的那个仆人一般,你是天生高贵之人。”

所以,我现在才会如此喜欢你。这句话,他却没敢讲出来。

鬼奴听了甚是感动,“念常,你谬赞我了。我哪里会是那种人。我以前也想过报复,只是后来我想过,这世上人活着甚是不容易,当今天下初定,几十年前,神州遍是战火,百姓日子过得水生火热,直到太宗皇帝即位,这才迎来这太平天下。能过得这平安的日子已是不易,过多的也就不再多求了。再说了,报复回去,我也未必真的有多开心,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其实,也只是因为我生性太过懦弱而已。”

方颜玉并未接话,只是将他的手握的更紧。

鬼奴终于发觉两人的手到现在还握在一起,当下不自在的将手抽了回去。

“念常,让你见笑了,我实在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我见你……”他皱眉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好道,“我只是觉得这样也许会让你少难受些,你莫怪我。”

方颜玉手中空了下来,顿时心中有些失落,却还是强颜笑道,“阿荣,这些年,也只有你这样安慰过我。我以前在府中,整日担惊受怕,一日也不曾开心过,你来了之后,我才又体会到被人关心的滋味,若没有你,又哪里会有今日的我,你在我面前切莫再如此拘禁了。如今我已经当你是我最亲的亲人,只盼你也能如我看你一般,对我也真心相待才好。你关心我,我便也关心你,你我再无主仆之分,见外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鬼奴心中一阵激荡,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师傅去世之前,他和他师傅在山中独住,甚少与人来往。他师傅年岁已高,年轻时候也得罪了不少人,怕他人报复,也不敢多声张自己的过往,只是整日里严格督促他练武,温情的话也不曾多说。他师傅去世之后,他独自在他人家中讨生活,倒也干过不少的活,别人只当他是个孔武有力的丑仆,又有何人在他伤心之时安慰他,在他孤单之时关照过他?今日听方颜玉如此说来,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感动与温暖。

方颜玉说完这些话,转脸看着鬼奴昏暗中的侧颜,他的轮廓在暗夜里英俊动人,其实他本也是个面貌姣好的男子,若不是脸上皮肤被割的破碎,若不是脸上那一片烫伤的痕迹,他又哪里会丑?他的眼睛,总是平和而宽容,这样近距离的看着他,感受他身上的温度,方颜玉竟然感觉从所未有的激动与紧张。

“阿荣。”方颜玉忽然叫了他一句。鬼奴疑惑的转过头来看着他,方颜玉却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神有些闪烁的道,“我之前在街上,曾经看过一个公子,他的身形与你极为相似,我差点以为那个人就是你。只是,他的容貌……”方颜玉看他似乎并不介意他谈论容貌之事,才继续道,“那人的容貌却是完好无损。我看到那人,还以为是你,只是那天人群太多,一转眼,那人就不见了,我在后面找了好一会,都未再见到他。”

鬼奴心中一动,“那天,可是四公子出殡那天?”

方颜玉点头,“不错。你怎知会是那天?”

鬼奴心中有些激荡,原来,那个时候,公子竟然认出他来了。他那时候正浑浑噩噩,被武尊困于幻境之中,没想到,公子竟然见了他就认出了他。公子虽然面冷,却真是个良善之人。只是他后来为了逃离幻境,又亲手将那张脸毁了,怕提起这件事让方颜玉内疚,是以只是笑了笑,“我也曾想过若能恢复容貌倒也是好事。只是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若是真心相待,又怎会在意这些皮相。就如同念常这般,你我现在凭性情交往,我不在意你的出身,你也不在意我的容貌,不也好的很。”

“念常。”鬼奴忽然坐起身,再认真不过的对方颜玉道,“念常,不如今日我们义结金兰可好?我知道你有个神仙一般的大哥,定然看不上我,只是……”

方颜玉跟着坐起身来,听了这话却是一愣,义结金兰?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念常,我虚长你几岁,我知道你嫡亲大哥是个谪仙一般的人,我配不上做你的大哥,但是我却真心希望能有你这样一般的弟弟。我自知不配,但是以后我定然会像待亲弟弟一般的待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抛弃你,我定然用尽全力,保你一世平安。”

方颜玉看着鬼奴的嘴巴动着,似乎他后来又说了一些别的话,但他全部的注意力却只被他那句“我定然会像待亲弟弟一般待你”给吸引住了,他脑中如遭重击,似乎有人在他的脑袋上狠狠打了一拳头,把他彻底打懵了。

“阿荣,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再说一遍。”他急忙拉住鬼奴,脸色苍白的道。

鬼奴看着他见鬼一样的脸色,心中黯然,难道念常是在嫌弃他了,却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念常说的是哪一句?”

“会想待亲弟弟一般的待我那一句。”方颜玉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哦哦哦,好。”鬼奴调整一下心绪,红着脸又重复一遍,“以后我定然会像待亲弟弟一般的待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抛弃你,我定然用尽全力,保你一世平安。”

听到这句话,方颜玉如遭雷击。这句话,真是耳熟,似乎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这样对他说过,是谁?为何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鬼奴见他脸色不对,终于小心翼翼问道,“念常,你怎么了?”

方颜玉苦笑,“阿荣,太奇怪了,你这句话,竟好像多年前有人对我说过一般,我只听起来耳熟,却是一点记忆也没有。今日去过万鬼洞之后,竟然有这许多奇怪的感觉。看来,说不定,我是中了邪术了,等过几日绿乔来了,我好好问问她。”说罢,拥着杯子躺下,鬼奴见他如此,也只好躺了下来,不再提义结金兰这话题,半晌,方颜玉的声音幽幽传了过来,“阿荣,天不早了,我们先歇息吧。”

鬼奴心中微微失望,却只是回了一声,两人闭上眼睛入睡。

这一次,方颜玉做了一个梦,那是在一个黑暗的几乎无法视物的山洞里,一个面容俊美的男人坐在他面前,轻抚着他的头顶,一双血红的瞳子却是异常温柔,“你这眼睛,真是像极了我的一个小弟弟。这样可好,我当你是我弟弟,你叫我一声兄长吧。”

梦中的他扬起头颅,认真至极的看着他道,“若你待我如亲弟,我自当追随你为兄长。”

若你待我如亲弟,我自当追随你为兄长!不知道暗夜里,是谁叹了一口气,窗外的月光破碎了,揉落一地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