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离宫

参商带着夏雪行至西安门外, 白周追了出来:“阿雪丫头,留步。”

夏雪回头看他:“好久没听白大人这么叫我了。”

白周毕竟上了年纪,跑了一路便如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大口喘息:“此去一别, 也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你自己好好保重。”他握住夏雪的手递了一串钥匙过去, “虽说复原的夏府不能和从前相比, 可好歹是个念想, 若是你想回长安就去故宅看看。还有长安城里的几间铺面、田产,都有人替你照看着,你每月派人来收一次租子即可。”

夏雪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声音哽咽:“替我谢他、照顾好他。”

白周老泪纵横,目送着那辆马车带着夏雪渐渐离开视线,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 只见城墙之上, 皇帝赫然在立。

城墙上风烈烈,吹得龙袍飒飒作响。白周命人取了一件厚袍子来为皇帝披上:“陛下, 这里风大,走吧。”

看着皇帝转过身来,白周才看到他眼里的泪。不觉心中一揪:天爷啊,这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皇帝却浑然未觉:“白周, 你去送她出宫吧, 多给准备些盘缠。”

北宫紫霞殿是赵良人的居所, 妇科圣手已经从内室出来, 见着白周就低声商议:“白大人, 这位娘娘出血是因为贪吃性凉之物导致葵水难止,可下臣怎么听人说她是小产?”

白周四下看了一眼:“这话您没同别人说过吧?”

妇科圣手忙摆手:“哪里敢啊, 是皇上找下臣来诊治的,下臣晓得,没见到皇上和白大人之前,这话不能乱说。”

白周满意地点头,暗里递了两锭马蹄金过去:“您做的好。良人娘娘小产亏您救治,陛下不会忘记您的。”

妇科圣手连声致谢,心里却犯嘀咕:嗨,原来是皇上授意的,这可真是怪事。

内室内,阿碧头上缠着白纱,正怯怯地望着赵良人,几番想张口,却听见白周在外头请示了一声进来了。

赵良人抬眼睨着他:“白大人这么忙还有空来我这里?”

白周礼数十足地问安:“奴才白周请良人安,此来是为了送您出宫,还请您收拾好,奴才就在这等。”

赵良人惊叫了起来:“出宫?白大人,我为什么要出宫!”

阿碧也跟着哭了起来,一下跪地:“白大人,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擅自做主拿着方子诬陷夏主子的,您求求皇上,让他不要赶我家主子出宫去!”

白周摇头叹息,扶着阿碧起身,又对赵良人道:“这里没外人,奴才就同您透个底吧。良人那日可是奉太后旨意,灌醉陛下然后宽衣就寝。您做的那些事,陛下都清楚,因为当时陛下根本没有醉……”

赵良人满眼震惊地从床上支起身子:“你说什么?”

白周平静道:“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是否宠幸了您。陛下一直没说,是看在太后面上,也是可怜您。也不怕您知道,陛下还准备给您抬一抬位分的。可您又何必去招惹了她?假孕,陛下不怪您了;您要设计流产,陛下也由着您去……只这诬陷夏主子一事,您实在犯了大错。”

赵良人手上顿时无力,整个身子轰然落在床榻,目光无神地望着头顶藻井纹绘,口中喃喃:“就因为她,我们入宫就守了活寡,如今我还因为她,要被赶出宫……白大人!陛下好糊涂啊!难道真如传言所说,陛下要为了她断送皇位不成!”

白周只平静道:“阿碧,快去收拾东西吧,今日就出宫,已经同北宫外守城卫打过招呼,宫门口马车会送你们去感念寺。那里有皇室寝殿在,还有太妃、娘娘们作伴,总好过在宫里枯等。”

白周出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朱槿。

朱槿上前挽住了白周的手,蹙眉道:“白大人怎么这般憔悴?”

白周叹了一口气:“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伺候陛下多少年。如今看着他……想到我百年之后,他仍是孤身一人,此刻就觉得心痛又无奈。”

朱槿听后动容,眼眶红了:“在宫里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事。赵良人一案还未审,陛下就将人逐出宫去是何用意?这可不是生生断了两人缘分吗?”

白周戳了她的脑袋:“坏丫头,别想着套我话,你自己还想不透其中厉害吗?”

“我想通了一些却又不明白更多,白大人您问我要夏主子开的方子却是给了赵良人身边的阿碧,可为何阿碧又会拿着这方子来害得夏主子出宫,更让人吃惊的是,陛下还将计就计放人出宫去了……”

白周听她言,只笑笑:“你都说是将计就计了,还不懂?”

朱槿着了急:“可我不明白,既然陛下决意送她出宫去,为何要在临行前……要了她?”

未央宫宣室,古兰香依旧,皇帝埋首批阅奏章,空旷里听他道:“阿雪,你说……”抬头一看,砚台旁空无一人,他忽然笑了一下,搁笔出神。

良久,终命人取了锦帛来,落笔:

阿雪吾妻……

夏雪回了南郊老宅,老宅里有木叔和洛娘在,一切井井有条,就是夏郭氏消瘦许多。母女俩多时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夜已深,豆形灯上燃着光明。

夏郭氏拉着夏雪的手,道:“你的腿好些了吗?”

夏雪扯起裤脚:“您让参商送来的护腿好使,戴在腿上极是暖和。”

夏郭氏俯首辨认了一番,却忽然笑起来:“这法子倒是别致,却不是为娘能想得出来的。”

夏雪疑惑:“可参商说……”

却见夏郭氏只望着自己笑,夏雪更是糊涂了:若真不是娘做的,参商为何要那么说?

“此时先不提,阿雪,你可知道宰相被革职了?”

夏雪惊诧:“革职?什么时候的事?”

夏郭氏这会儿也疑惑了:“那日太后不是去了甘泉行宫吗,次日宰相就被革了职,听说太后在甘泉行宫里犯了病,差点一命呜呼去了……我还以为这事是你……”

夏雪蹭地起身,眼神里一脸清冷:“娘,时候不早了,您先歇息。”说完,脚步凌乱地出门去。

参商就守在主屋外头的不远处,寒风中他身姿挺拔如松。

夏雪一步步靠近,在他身后几步停下。昏暗天色里,周遭都是影影绰绰的虚形,多了几分叫人看不清的朦胧。

“参商,你有没有骗过我?”

参商回过身来,解下袍子,给她披上:“夜里凉啊,怎么出来了?”

夏雪抓住他的手臂,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可能犯了不止一个错误。在我入宫养病时候,你和陛下到底做了多少事?是为了我?”

参商露出笑容,一手在她脸上揉了揉,发觉她很冷,便很是自然地将她拥入怀中:“你听说了什么?”

说话间,脚下移动送着夏雪回房。

到房门口之时,夏雪忽然收住脚步:“谢你送我回来,不过夜深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见参商未动,她又道:“若是你想与我谈谈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倒是非常欢迎你进来。”

参商笑:“我怕说了之后,你就恨不得立马飞回宫里去了。”

“你真是越发会说笑了。”夏雪推门,邀请了他入内,并亲手沏了一壶黄山毛峰。

外头时候寒风烈烈,里头却香薰和暖。

灯影下,参商坐在加厚莞席上呷了一口茶:“好茶,好手艺。”

夏雪被他盯得不自然:“明明那么多话想同你说,如今这当下竟然只想起一句。”

“什么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参商好久才笑出声来:“同我料想的一样,但如何是好呢?你有你的沧海,我亦守着我的巫山,不如咱俩结个伴一同等候?”

夏雪出宫后第二日就去茂陵祭拜博望公,同行的不过三人,她、夏郭氏还有参商。

如今已知参商便是冀王爷,昔日他同博望公那可是忘年交,如今一同祭拜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没想到他们来之前,就看到墓前已经供奉了新鲜水果,连香烛也才刚燃起不久。之前有人来过?

参商按住手中剑,喝道:“是谁,还不快出来!”

竹林那里有声响,夏雪轻声对参商道:“许是故人,替我照顾娘,我过去看看。”

她一路分花拂柳,却在竹丛里看到一只白绒绒的兔子,它看着夏雪也不躲,只团起身子由着她抱了起来。

夏雪忽而绽放笑容:“娘,是只兔子。爹送来了只兔子!”

夏郭氏听到她这孩童一般的欢声笑语,也不由地笑起来:“傻孩子……”

参商目光却望着另一头几不可见的两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