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4章命之不易,无遏尔躬

黄沙纷飞。

被围在中间的吕布等人,已经在斐潜的叱责之中失去了斗志。

原本那些残缺的,不足的斗志。

或许吕布可以宣称自己是被斐潜陷害的,或许也可以尽力的去甩锅,但是不管他怎么去甩,依旧是有几个锅实在是甩不出去的……

吕布沉默下来,但是神情并没有显得多么悔恨。

但吕布所带来的这些直属护卫很多人,已经垂下了手中握着的刀枪。

这就是『大义』所带来的力量。

『大义』应该是一个中性词,而后世却渐渐变成了贬义。

后世人讨厌『大义』,其实并不是真的就否决『大义』,而是厌恶那些口中只讲大义,但是实际上行为却相反的人,就像是贪官讲廉洁,赌徒讲美德,汉奸讲忠义,率皆如是。

桓灵时童谣有一句『寒素清白浊如泥』,就是讥讽举国都是名士,其实根本就将相互吹捧、浪得虚名当作常态。汉代『名二代』李固在写给『名二代』黄琼的书信里,就将名士的罪恶当作司空见惯的事情讲给对方听,二人的三观都已经崩塌到了对于丑恶已经是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的地步。

赌徒讲美德就更多了,比如说什么赌品的,押上老婆愿赌服输的等等,至于汉奸讲忠义就更常见了。理学崛起的关键一环,就是南宋灭亡的时候其他学派都战斗到死了,理学为了『保存读书种子』,便是『毅然投敌』,甚至还表示自己真的『忍辱负重』,旁人少叽歪。

后世也有另外的一种人在反『大义』。这些人是心中邪恶,满腹诡诈,所以见什么都是假的。这些人觉得舍身炸碉堡是因为炸药上涂了502,冰天雪地里面冻死在阵地上是因为土豆里面灌了麻醉药等等,他们不相信有人真的会宁死也要争取解放,也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康慨赴死这种事情,所以这些人听到了所有的关于『大义』的话,都会在心中直接否决。

这有什么用?太假了!

幸好斐潜当下还不是后世,还是大汉,『大义』在众人的耳朵里面,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跟着吕布而来的这些直属私兵,并不是不知道对错,而是一方面是多少还有一些侥幸心理,另外一方面则是自我的安慰。

现如今都在斐潜的叱责之下,失去了斗志。

除了吕布。

『汝欲如何?』

吕布低声问斐潜。

吕布心中依旧还有些怀疑,因为他曾经遭受过多次的背叛,同样的,他也背叛了多次他人,所以他就像是上面所说的另一种人一样,不太相信有所谓的『大义』。

斐潜看着吕布,微微摇了摇头,他明白了,他之前的语言语并不能完全打动吕布,『不是我欲如何,而是取决于你欲如何。』

吕布死死的盯着斐潜,似乎在观察着斐潜脸上的每一分细微的表情,分辨着其中蕴藏的秘密。

斐潜脸上不悲不喜,脑筋却高速转动起来。他要换一种说法,但是突破口在哪里?

『你知道我的武力,就应该知道,就这么点距离,如果我真的想要杀你,所有人都拦不住……』吕布完全不在乎在斐潜身边的许褚和太史慈的怒色,『作为武人,我自然有最后的手段……』

斐潜点了点头,『我若怕死,也就不必来。』

『那你到底是要什么?!』吕布沉声说道。

斐潜微微扬了扬眉毛,他想到了切入点,『原来……你一直都没听进去啊……我要的,就刚好是你丢下的那些东西……』

吕布听了斐潜的回答,眼眸之中略显得惊讶和茫然,片刻之后,又是问道:『那么为什么是西域,为什么是我?!』

斐潜看着吕布,『我也没想到会是你。你知道的,不仅有西域,还有北域和南疆。』

吕布眉头一立,『你也要收拾他们?』

斐潜笑了笑,『赵刘二人,做得比你好。赵子龙出身微寒,刘玄德出身边疆,只要他们没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没忘记他们的本心……那么就还好。』

吕布呼出一口气,『终究还是我的错!他们好,我就是坏的!』

『好坏,就是如此简单么?当年我还没去北地之时,我见过多次董仲颖。』斐潜缓缓的说道,『也见过许多在雒阳之中的西凉将校。当然,当年西凉的将校在雒阳城中的名头不是太好,也做了不少为非作歹的事情,但是我同样也知道,这些人里面有人贪杯,有人宠妾,有人喜欢孩子,有人爱惜战马,但是后来,这些西凉将校大部分都死了……』

『若是按照山东之人来说,董仲颖还有其下的西凉将校兵卒,都是死有余辜,都死了最好,但是真当这些人死去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喜欢贪杯的人死了,喜欢姬妾的人死了,让孩子骑在头上嘻嘻哈哈的人同样死了,对待战马就像对待兄弟一般的人也是死了……鲜血流淌在这一片的土地上,这一片的天空下,我忽然发现自己很难过……』

吕布眉头皱起,『够了!』

吕布的心颤抖起来,坚如铁石一般的外壳,似乎在颤抖,在剥落。

斐潜说丁原和董卓,旁人或有感触,而吕布其实没有太多感觉,因为他内心当中是抵触这两个人的……

抵触这两个人所有的一切。

就像是熊孩子在听父母说好好读书,光听一个『书』字就立刻烦躁起来,但是塞给他一个Ipad便是立刻笑开花。

普通的并凉人,或许对于吕布来说,感触会更深刻一些。

斐潜看着吕布,缓缓摇头说道:『我并不是说,你杀了董仲颖才造成的西凉人的死……我回忆那些画面,也不是指责你,我也和你一样,曾经是想弄明白,究竟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怎么才能叫做好,如何才被称之为坏?』

『滥杀河洛弱小百姓的西凉兵卒将校是坏的,那么反过来滥杀西凉将校家卷妻小的,又是好人,还是坏人?董仲颖残杀百姓,屠戮大臣,固然是坏的,可是当皇甫攻进郿坞,将董氏家族尽诛倒也罢了,还将董仲颖的侍妾婢女仆从也都杀了……究竟什么才是好?什么才是坏?我看到了手上的血,我看到天地之间的血,我开始问自己这些问题,我开始想这些问题。』

斐潜的声音渐渐变得疑惑起来,这种疑惑是站在平阳桃山之上望云卷云舒的疑惑,是站在雒阳废墟之中看残檐断壁的疑惑,是对自己和天下的疑惑,是对过去和未来的疑惑。

『天下之正道,究竟要怎么走?什么才是好,什么才是坏?』

『如果按照道德来分,滥杀无辜便是坏的,那么这般天下谁不杀人?盗贼杀戮行商,乡绅贪食百姓,天子一怒诛灭九族,连自家太子都是说杀就杀!奉神佛戒杀生的信徒被砍下头颅,杀人的刀握在你我手中!若是按照出身来分,那么春秋周天子就应该还存于当下!汉太祖就应该老老实实当个亭长!你我就不应该在这里,而是在长安,在雒阳,在山东给他们做牛做马!』

斐潜的目光,从吕布身上转向了众人,然后重新回到吕布身上,看得吕布低下头去,『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可最终呢?命之不易,无遏尔躬!现在这个问题我也想要问你们,什么才是好,什么才是坏,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众人不由得都思索起来。

『若世间有真理,自当辩而明之。』斐潜说道,『所以我后来召开了青龙寺大论。然后我发现了更多让人疑惑的地方,连我读得书,都有不同的注解,于是才有了正经和正解。』

斐潜笑了笑,因为他想起了后世的一些书,一些人,也是同样的一再的试探着下限,触碰着红线,最后连『陈涉世家』也一度被删除……

为什么?

还不是害怕『宁有种乎』和『鸿鹄之志』么?

最好都去推崇周亚夫细柳只知道将军,不知有君王和国家,也最好都去悼念缅怀追思宽宏大量隐忍非常,不杀周亚夫的汉文帝,不要再去天天念叨什么吴陈了,多渗人啊,多让人害怕啊……

斐潜环视一周,『我们活在世间,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就只是吃喝玩乐么?』

『那么我们和牲畜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我们追求的,是区别于山东的他们,是寻找更新的,更长远的道路,是改变这天地的力量,那么这道路,这力量又如何分出善与恶,对与错,好与坏?』

『后来,我想明白了。这道路和力量,不分善恶好坏,只有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使用这些力量的人,才有善恶好坏的区分。』

『一把刀,可以用来割草切菜,也可以用来杀人。一根木棒,可以用来劳作挑担,也同样可以用来杀人。一块石头,也是如此。天地之间的水土风火,都是可以用于活人,也可以用来杀人。』

『庄禾收获的好坏,是农夫的善和恶,战阵胜负的结果,是兵卒的好和坏。军将以武力,文吏以笔墨,都在体现着好坏,都在适应,影响和改变这一方天地。』

『世间这些水土风火皆无罪,唯人为万物之灵,赋予世间万物的用途,所以错之一字,只可用于人。正确的,犯错的,也就是所谓好坏,也就只有人。』

『农夫犯了错,就害死庄禾。兵卒犯了错,就输了战阵。为官者犯了错,就害死百姓,为将者犯了错,就害死兵卒。职责越大,统御越多,就越是要小心谨慎,不能犯错。』

『有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有错,却不想要去改。比死还要可怕的,就是在死了之后,留下的是千古骂名,拖累的是千千万万无辜之人。』

斐潜缓缓的说道,『我想到的这些,不敢说就是什么天地正道,世间之理,只算是稍有所获,我是这么想的,也是按照这样去做的。所以我也想把这些对于世界万物,对于善恶对错的认知告诉你们,如果你们觉得有几分的道理,那么再由你们传播给其他的人,让更多的人也能明白这样的道理。』

『是生,是死,是善,是恶,都不是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们自己。』

『人当与天争,与地争,亦与人争。』

斐潜的话,一点都不艰深晦涩,也没有用什么玄虚的词汇,搞出什么高大上的名堂,而是缓缓讲述着简单朴素的道理,把他所认知的世界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吕布听着,不知不觉被吸引住,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了起来。他心中之前那些不知道为何而起的怒火,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消弭了。他感觉就像是在听着一位高僧,不,比高僧还更加透彻的讲述了世间的真谛,他听出了斐潜对于这个世界的热爱与对于万物众生的悲悯,语气平和却又令人信服,可谓妙谛。

斐潜所说的这些话,有些是众人想过,有些则是完全没有考虑过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如今所说的这些事情,既和当下的情况相关,又似乎和西域,以及大汉其他更多的地方,似乎隐隐约约的联系了起来。

戈壁荒漠太过于辽阔,在这广袤的苍穹之下,以至于人都显得很渺小。正是因为如此浩瀚与渺小的强烈对比,所以才更显得斐潜所说所想的伟大。人是最为孤独的个体,因为每个人都是我,但是每个人又不是我。即便是在闹市,也是有人会心生孤单寂寞,感觉自己与世隔绝。

斐潜的声音随着戈壁上的风沙飘荡,又像是冰山雪峰之上融化的溪水,汩汩的滋润到了每一个人的心间,重新将每一个人都联系在了一起,和天争,和地争,和人争。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件事情,一是认识世界的方法,二是改变世界的能力。

吕布就感觉自己的手,像是挂上了几千斤重的石块,难以移动分毫,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和茫然,偶尔现出几丝坚毅明亮,却又瞬间转为挣扎的痛苦,然后不断交错。

斐潜没有敦促吕布,而是静静的看着。

类似恐惧挣扎之类的负面情绪渐渐的在心头澹去,吕布最终感觉到了斐潜的真诚,因为斐潜根本没有必要在当下以言语去欺瞒他,去蛊惑他,完全没有必要。如果斐潜真的想要他死,也根本没有必要见他,甚至是说这么多的话,耗费如此多的功夫。

吕布闭上了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原先焦躁心头火焰,彻底的熄灭了,他想起了草原上的微风,山峰之上俯瞰苍生的睥睨,还有在斑驳青史上留下姓名的可能和渴望。这些似乎已经被他遗忘了很久,蒙尘的丢在了角落。

如今这些,被他重新找到,然后他努力的擦拭上面的沾染的污垢,却发现上面的血污越擦越多,越擦越脏,然后他勐然间才明白,原来不是这些沾染了污垢,而是他的手上尽数都是血污!

『我……我都干了些什么?!』

方天画戟跌落在了地面,吕布喃喃自语,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双手,上面似乎还留着高顺的血,带着点温热,但是很快就变成了冰凉。

相比较吕布的迷茫,魏续的内心是无比坚定的,或者说,魏续他心灵对外的空窍都已经被各种欲望封堵了起来,以至于他听了斐潜的话,就像是吹过耳边的风,流淌在沙地上的水,似乎有些什么,但是又没有什么。

『主公!你别听他的!』魏续急急的在吕布耳边说道,『他就是想要骗我们,杀了我们!大伙儿都在干什么?拿起刀,拿起来!』

可是周边的兵卒都没有动,如同像是在风沙里面的石头。

『主公!曹校尉!马军侯!二愣子!』魏续慌乱的叫着,然后茫然的看着,『都怎么了,都怎么了?!』

魏续朝着斐潜那边望了一眼,然后看见许褚和太史慈立在斐潜左右两侧,正在目光炯炯的盯着他,顿时不由得下意识的死死的拽紧了马缰绳。

战马收到了惊吓,人立而起,恢恢叫了两声。

周边的战马下意识的让开了一些空间。

魏续的马蹄落下,他觉得似乎有一把战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冰冷的刀锋刺骨冰寒,他不想死!怎么都不想死!可是现在他最大的依靠,最后的屏障似乎已经消失了。吕布根本不理会他,周边的兵卒也不回应他,他陷入了无比的恐惧之中!

跑!

逃出去!

魏续趁着当下战马相互让开的一些空隙,便是拨马而出,落荒而逃。

太史慈一皱眉,手往后一伸,便是抓出了长弓,却被斐潜拦住。

现在这岁月,可不是世界那么大想看就能看的年代,魏续跑了,又能跑到哪里去?更有意思的是,或许连魏续自己的脑袋都还没想清楚,那颗被欲望蒙蔽的心已经帮他做出了决定,他逃亡的方向是西海城,因为西海城中有他的那些好玩的好吃的,还有他积攒下来的钱财。

另外一个方面的原因是西域的下一任都护,斐潜有考虑过让太史慈担任。既然有可能要让太史慈担任,那么太史慈就不适合沾染上一任都护周边兵卒将校的血。

这倒不是说不让太史慈行霹雳手段,而是这不能成为一个例子。

更何况甚至魏续自己都没想到,他一旦离开了吕布身边,失去了吕布的庇护,就还不如一条狗。

杀一只狗,需要动牛刀么?

顶多一两个狱卒就够了。

或者是……

曹性见魏续跑了,便是慌了。他之前还在魏续的鼓动教唆之下射了太史慈一箭!

即便是没有箭头的箭,也是箭啊!

完蛋了!

曹性左看看吕布,右看看逃走的魏续身影,便是噗通一声跌跌撞撞的下了马,跪倒在地,『小人有罪!有罪啊!都是魏将军唆教于小人,小人才……才……』

曹性带了一个头,在吕布周边的护卫和兵卒也都纷纷下马,跪倒在地。

吕布这才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看着周边的一切,就像是刚刚从梦中惊醒,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片刻之后,眼神才重新汇集起来,然后头低下去,脖子也弯了,就连原本挺直的腰杆,似乎也驼了起来,整个人就像是苍老了十岁。

吕布缓缓的下了马,走到了跪倒在地上的自己护卫和兵卒前面,每走一步似乎都句偻了一些,最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噗呲一声跪倒在地,溅起些黄沙,声音沙哑,『我……罪臣拜见……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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