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正的会战开始之前,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试探性的进攻。
不会投入大规模的部队,但是会着重试探对方的虚实。
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总不可能一开始就将中军主将,不管是将帅也好,亦或是国王也罢,直接往外一扔单挑决战罢?
距离曹军大营壕沟五里,许褚摆出了一个螃蟹阵。
若是改成后世评书里面的阵型描述,大约就是属于『二龙出水阵』……
因为左右两翼都是骑兵,各自配备了一个骑兵军将作为主将,两个骑兵军侯辅助,各有一千骑兵,而中央的则是两千步卒作为许褚统御的中阵,而在中阵后方还有一千骑兵作为预备队。
左右两边的骑兵,就像是螃蟹张开的钳子,呈现出一个攻守兼备的状态,既可以正面冲击对方的阵列,又可以寻找机会穿插敌军侧翼,搅乱敌军后线。
而曹军同样展示出了作为中原步卒强兵的风采,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一点也不差。
在许褚列阵的同时,曹军同样也在壕沟上搭建了简易的木板桥,在壕沟前方的开阔地上结阵……
许褚仔细看着曹军的阵列,摸了摸下巴,叭咂了一下嘴,『嘿,有些意思。』
此时此刻双方都只是布阵,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进攻部署,所以双方各个分部的将领都在主将身边,然后会在后续的接战过程当中逐渐的奔赴各部,统领战斗。
双方主将第一次出牌前,牌面大概都是捏在手里的,但是一旦打出去之后,再想要改换阵列,或是其他战术,就相对来说比较困难了。
在激烈的战斗之中,和对方搏杀在一起的队伍,未必能看到中央主阵传递的信号旗号,也未必能及时听到号角战鼓的声音,所以二次指令不仅会有很高的延迟,还有可能出现错误的反应。
比如前线的指挥军校将领在血气上头,或是受伤迷糊的情况下,使得部队出现和中央号令南辕北辙……
双方第一次出牌,往往就决定了战事的至少五六成的结果。
因此,许褚一开口,就自然引起了在许褚身边的李犁等人的注意。
李犁昨天没能堵住曹军的那些骑兵。
这也并非稀奇之事,因为曹军骑兵都知道骠骑的厉害,而且即便是李犁借着土坡遮蔽了最初一阶段的动静,但是在黄土土塬地貌上战马一跑起来,扬起的黄尘是怎么都控制不了的。
不过也不能算是李犁白跑一趟,也正是因为李犁带着骑兵做出了包抄堵截的举动,使得曹军骑兵被迫后缩,也才让许褚等人可以清扫在列阵地区的一些障碍和陷阱。
曹军确实学『坏』了不少……
黄土地形在天气干燥的情况下,又很适合挖掘一些坑坑洼洼的小陷阱。
这些简陋的陷阱,如果战马缓缓而行,也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就算是踩中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有在战马奔跑起来之后,才会造成极大的伤害。这和人走路的时候崴脚和狂奔的时候摔倒,是类似的概念。
还有一些零星洒落在草丛灌木里面的铁蒺藜,或是拉扯在矮树桩上的绊马索等等。反正曹军主打就是不见得每一个陷阱都能坑到骠骑人马,但是只要有一个起作用,那么就没亏本。
所以许褚当下的前锋战,既是一种兵卒之间的力量展示和较量,也同样是为了后续的大战打扫出一块合适的区域来。
李犁也跟着许褚的目光盯着那些列阵的曹军步卒,『将军,这曹军……可是有什么问题?』
许褚倒也没有藏私的意思,用手指着曹军步卒阵列说道:『你们注意看……这曹军步卒从营内开出,阵型未见其散乱……说明多半昨夜就已经在营内调整好阵列了,然后现在便是直接往前推进……』
对阵列队,有临时集结的,自然也有事先就准备好的。
许褚观察曹军当下的队列,就是属于事先准备好的那一种,在半夜的时候就在阵中空地上先将队列调整好,然后出阵就按照原先排好的队列向前展开作战。
这个方式自然是有其好处的。
谁都知道,只要人一多,必然就会出现那种怎么都要和别人『闹别扭』的家伙,而像是这种上千人的队列,稍微有那么几个不合群,就会出现大问题,而事先将队列排列好,出阵就会显得特别整齐,也就多出了几分训练有素的味道来。
关键是烟尘。
如果是临时集结,曹军就应该是从营地内不同地方汇集到阵前来,那么营地内部虽然有营寨的寨墙遮蔽,也应该是有烟尘弥漫的,但是显然当下曹军烟尘浮动的地方只有营寨前方这一小块区域……
听许褚叙述曹军的这边情况,李犁便是反应过来说道:『将军意思是这些曹军根本就不像是看起来的那么训练有素?是装出来的?』
许褚点了点头,不过又补充道:『是不是装的,也要试了才知道。你们都准备好了没有?』
李犁等人便是齐齐应声,『都准备好了!』
许褚又回过头去看着曹军腾起的低沉且广泛的烟尘,『按照昨天布置,两翼先行试探进攻!右先左后!中军后军会根据战场情况,再行决断!没有查清的地区不许擅入!时刻注意曹军大营的变化!昨天想要抓曹军兔崽子,别在今天被曹军当兔崽子抓了!再说一遍!小心曹军的陷阱!都明白没有?!』
『明白了!』
许褚挥动手臂,『李军侯!有机会就试一下你说的新战法!但也不要强求!好了,传我将令!次第出击!』
……
……
曹军阵列。
步卒和骑兵不同,骑兵散得很开,但是步卒却紧紧的簇集在一起。
兵卒和兵卒相互依靠着,支撑着。
盾牌和盾牌对接成为了盾墙,长枪排列成为了密林。
细碎的人声在盾牌和长枪后面此起彼伏的响起。
『该死的,吃不饱还要打仗……』
『这大半夜熬着,现在还要熬!』
『对面可是骠骑……』
『他娘的,老子要是死了,也不知道家里那婆娘怎么办?!』
『放心罢!她肯定拿了你的抚恤金再找个年轻郎君!』
『哈哈……』
『干死你!老贼头!』
『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可他娘的,现在没吃饱……』
『呃……也是……』
曹军兵卒阵列当中,忽然就沉寂下来。
那么既然没吃饱,又是半夜熬到现在,又是什么力量才让这些曹军兵卒敢于出营寨迎敌的呢?
如果将视线拔高,比如像是天神一般的是斜向四十五度角向下看,就会发现在曹军显露出来的军阵后面,在营寨寨墙的遮蔽之下,是一整排的投石车……
简陋的投石车,尽管其制造过程匆忙,粗壮的投臂上还有很多连树皮都没来得及清除干净,但是这也并不太妨碍这些家伙成为杀人的利器。
粗壮的木制投臂是投石车的核心部件,一端装载石块或其他投射物,另一端则固定在车的轴心上。连抛光都没来得及做的投臂,说明了这些家伙都是在这一段时间内赶制出来的,而没有完全阴干,油漆,也没有缠绕麻绳的投臂,在使用耐久,坚韧上都会有很大的问题,也不清楚使用次数。
这比后世找二手商贩买二手电脑都更不靠谱。
可是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如此一来原本木材的原始强度还是足够的。
而且这些投石机,似乎也没准备二次使用,因为原本应该在底座上的轮子根本就没有装上去,而是换成了更为厚重的木材架构。
抛射的皮兜现在都软塌塌的摊在地上,而在皮兜的边上,则是瑟瑟发抖的站在一排排的民夫,在等待着号令。
每个投石车都由一伍兵卒负责,拿着一根小红旗在仰望着中军高台的方向。在投石机的投臂下方,还有三四个人负责投臂的方向调整……
虽然这玩意的准头纯粹就是随缘,但是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对敌军士气有极大的打击作用。而且数量一多,总是能瞎猫碰见几只的死耗子。
曹洪沉着脸,描着远处的骠骑军列。
在他身边的就是中领军的兵马。
有马。
嗯,没错,不是曹洪原先的部曲私兵了,而是曹操后来补充给他的中领军。
曹洪不仅折损了儿子,同样曹洪自己的部曲和私兵也在和骠骑军的作战过程当中死伤惨重。
对于山东的将领来说,直属的部曲和私兵不仅是他们权力的象征,也是在混乱时期保持自身地位、扩张影响力及确保生存的关键。
如果仅仅将其部曲私兵当成是在战场才能使用的工具,那就真的大错特错了,因为山东之地政治制度的关系,使得这些将领的部曲私兵,除了承担作战任务之外,还会成为新兵训练的教官,负责对于郡县,或是其他新招募的兵卒定期进行战术和武器使用训练,提高部队的整体作战能力和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同时也是部队里面的『宪兵』,维护军队的内部秩序,减少内部矛盾,嗯,主要是减少产生问题的人。
除此之外,将领可以用部曲私兵光明正大的构建出一个庞大的利益体系,通过联姻、收养等手段,与部曲中的关键人物建立更紧密的家族或血缘关系,增强个人之间的信任与忠诚。为表现优异的部曲和私兵,提供物质奖励,如金财、土地等,以及高级的职位和晋升的机会,以此就很容易的增强部曲私兵对将领的忠诚度和归属感。
所以,在非战时,这些部曲私兵也会成为将领和地方士族乡绅豪强沟通的纽带,或者和其他的将领进行联盟,在某些时候共进退……
反正这玩意,好处多多,运用之妙,唯于一心。
当然,和山东许多其他政治制度一样,好处都是私人的,坏处么……
曹洪原本的部曲私兵,十分庞大且有效,方便他通过部曲私兵控制庞大的部队,但是现在随着折损的数目增加,而新补充进来的中领军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了解和融合,才能达成原本默契的程度,所以当下曹洪所能发挥出来的指挥效用,其实是打了一定折扣的。
就像是当下的前锋交战,若是在之前,曹洪也不会用这么死板的战术,要求那些曹军兵卒半夜就开始集结列队,毕竟万一许褚第二天没来,岂不是白熬了一夜?
但曹洪的多年作战经验帮助了他。
所以他赌中了许褚会在清除了曹军大营这一侧的陷阱之后,就会立刻展开试探性的攻击。
其实在这一刻,或许在更早的时间点上,斐潜和曹操之间的攻守局势就已经扭转过来了……
最开始的时候曹操气势汹汹,带着兵马几路分进,围攻关中,而现在却在安邑这里结成了联营,构建出一个庞大的军事工事,来抵御骠骑的进攻。
关键是这一次山东进攻关中,曹军是全面动员了。
而在激烈的战斗消耗之下,不仅是将领在顾忌自己的部曲私兵,连带着在后方的士族乡绅也在拼命的保证自己的粮食,导致曹军的供给更加的紧张。
幸好是曹操对于这种情况早有预估,事前就多调配了一些粮草,后来见势不妙又赶快抛弃了一些人口,一加一减之下,勉强支撑到了现在。
但也很危险了……
如果说骠骑再拖一段时间,那么曹军便是会在攻克安邑,得到补充之后就会立刻撤军。
可偏偏骠骑就在这个节点上来了!
来了也好!
曹洪咬着牙说道:『传令各部,按照原定计划,准备作战!通告全军!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若是谁拖了全军后腿,小心自家脑袋!』
在曹洪身边的中领军兵卒大声应答,便是立刻奔向了军营各处投石机阵列之处,以及营寨阵前的步卒阵线上传达号令。
……
……
曹军传令兵背着认旗,一边大吼着传递曹洪的号令,一边打马而过。
战马马蹄踢踏出的黄尘随着风扬起,打着卷朝着鲍忠脸上扑去。
鲍忠似乎正在出神,也没有躲避,顿时被扬尘呛到,咳嗽了两声,这才抬起眼看着那背着曹军认旗的传令兵远远的跑过,只听到那中领军传令兵大声的在鼓动着步卒阵线当中的曹军兵卒,让他们打起精神来。
鲍忠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鲍忠身边忽然传出了一个声音,『大战在即,鲍将军竟然在此时唉声叹气……要是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不太好啊……』
这声音很小,但是却像是一把锐利的刀锋,一下子顶到了鲍忠后心上,令其毛骨悚然!
鲍忠连忙转头去看,却见到站在身侧后方之人,是前两日才分配补充来的河洛降兵。
鲍忠和曹洪一样,自己的护卫和部曲折损严重。
而且鲍忠在攻打安邑的过程当中,其子受了重伤,虽然其他军校将领将没有及时攻克安邑的罪名都推到了鲍忠身上,但是曹操并没有因此就顺水推舟去惩处鲍忠,反而是给鲍忠补充了一些部曲和兵卒。
当然,补充给鲍忠的绝对就不会是曹军精锐的中领军和中护军了。
所以作为河洛杨氏手下的降兵,就这样到了鲍忠的麾下。
此人姓从名来,整天就是笑呵呵的,见到谁都是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倒也不会让人生厌。起初鲍忠将其调在身边,一方面是因为鲍忠自身部曲兵卒确实折损得非常厉害了,若是这一次还带着自家部曲私兵上阵,那么说不得就全数折在这里,多少是要保存一些种子的……
嗯嗯,这就很有山东之风了。不管文武,都是要一些种子的么。
另外一方面的原因,则是鲍忠他儿子重伤,现在在后营治疗,也需要人手照料。而且鲍忠心中也是在盘算,如果真的万一有什么万一,大军溃败之时,若是他儿子身边没有些人,又是深受重伤,那么真就等于是砧板上的肉了!
所以这一次出营地和骠骑前锋作战,鲍忠就只带了几名贴身护卫,其余的便是换成了这些新调配而来的河洛降兵。同时也因为从来这个家伙算是这群降兵里面的领头人,便有意留在了身侧,却没想到到了迎战之时,猛然间听到从来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一旁鲍忠的贴身护卫听了,便是要上前扭住从来,却被鲍忠制止。
在这个节点上,就算是扭住了从来,也会导致骚乱!
要是稍微一个处理不好,曹洪的督战刀可就是直接一刀砍将下来!
或许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家伙才如此的胆大妄为。
鲍忠眯着眼,死死的盯着从来,『你……你最好说清楚一点……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鲍忠的声音也是压得极低,就像是从嗓子眼里面硬生生的挤出来的一般。
从来微微挑了挑眉毛,脸上依旧是挂着笑,就像是他有一副笑容面具,一天到晚都是待在脸上一样,谁也不清楚在面具之下,究竟又是什么表情,『鲍将军,按照道理来说,令郎如今伤重,是与骠骑有仇的……但是么,打仗么,刀枪无眼,真正有仇的也不是你我,不过就是忠君之事罢了……』
『……』鲍忠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曹军阵列之中,各种声响此起彼伏,战鼓轰鸣。稍微距离远一些,便是杂音贯耳,什么都听不太清楚,所以鲍忠最后也没忍住,径直问道:『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