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曹军大营。
老曹同学夜不能寐。
这也不知道是他从出征以来,第几个睡不着的夜晚了。
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
郭嘉死后,基本上就没有谋士能够像是郭嘉那么的体贴他的心意。在某一个时刻,曹操甚至想要将杨修给放出来,但是很快曹操就否决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即便是杨修通晓了他的想法,也一定是先为了杨氏而服务,而不是为了曹操。
这些家伙……
『主公,我们能胜!』曹洪说得斩钉截铁,『此计定成!斐贼必来!届时即可斩斐贼于马下!』
曹洪的优点和缺点同样的突出。
他是最忠诚的。
曹操拍拍曹洪的肩膀,『只是苦了你……』
『愿为主公效死!』曹洪拱手而道,宛如当年。
曹操笑了笑,『当年是没办法……所以要拼命。现在么……说实在的,骠骑他……他确实是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曹洪看着曹操。
曹操往前走了几步,掀开了帐篷的帘子。清晨的风呼啦一下灌了进来,让曹操不由得精神一振。『又是一天啊……那些人都盯着么?』
曹洪也是跟着曹操的脚步,走到了帐篷外,斜眼往某处喵了一眼,然后冷哼了一声,『这些爬墙头的废物,还真以为主公什么都不知道……』
一队巡逻的曹军兵卒从营地当中的道路经过,看见了曹操的身影,便是在队长的带领下,向曹操齐齐致意。
曹操点了点头,挥挥手回应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道,『若是骠骑将兵力都集中于此,那么我们这一仗就确实是可胜矣!』
『主公还是不放心么?』曹洪问道。
曹操叹了口气,然后忽然笑了笑,『骠骑此人啊……当年他拜蔡中郎为师之时,你知道他送给蔡中郎什么?哈哈……嗯,所以我觉得,骠骑此人多半不会这么容易上当,只不过即便是不能射得一马,便得一猪,也算是值了……』
说到了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曹操的语气渐渐由欢快转变成为了冰冷。
下一刻,只听远处战场上鼓声渐渐而起。
『嗯,又是到了这个时候了。』曹操仰头而望,看向了天边升起的红日,『既然计划已经定下,那么……一切就是按其行事……子廉,千万保重!』
『主公放心!』曹洪躬身而拜。
曹操扶起曹洪,握着曹洪的手臂用了用力,然后便是转头又进了帐篷。
曹洪站在帐篷之外,持刀而矗立,就像是一尊门神。
过了片刻之后,帐篷里面有一声咳嗽传出。
曹洪便是转身将帐篷的帘子撩开。
只见曹操又走了出来。
曹操此刻,虽然依旧是长髯及胸,锦袍玉带,但是神态却有些拘谨,眼神也有一点的畏惧和呆滞。
曹洪微微皱眉,低声喝道:『放松些!』
『唯,唯……』曹操低声连应。
曹洪眉头一立,『你应该说「诺」!算了,你还是别开口说话了,要说话的时候就咳嗽……』
『啊……』曹操反应过来,伸手挡在了嘴边,咳嗽了两下。
『走!』
曹洪打头,曹操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了中军营地,前往阵前高台之处。
……
……
战争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如果问五六岁的裴辑,那么他一定会回答战争不过就是两帮人,拿着竹刀木剑,然后梆梆梆的互砍,输了的啊啊啊躺在地上装死人,赢了的嗷嗷嗷举着竹刀木剑绕着院子庆祝。
如果是问十几岁的裴辑,答案又是有所不同。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懂一点但是又不完全懂,关键是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些不懂的时候,便是会聚集在一起,相互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个不休,挥斥天下,谁都不服谁,就算是争论不过,也不肯认输,胡搅蛮缠还不至于,但是约定过几日再战自然是常有的。
二十几岁的时候,裴辑熟读史书,对于春秋战国之时各种战例了如指掌,更是觉得自己随便出一策便是可以惊天地泣鬼神,挥挥手便是千军万马将敌军淹没。在这个时间段当中,裴辑更感慨的是天下为何太平,竟然无英雄用武之地!
而现在么,这才过去了多久?裴辑对于战争的想法,已经完全改变了。
若是同样的问题再来问裴辑,裴辑只会沉默。
裴茂死了。
一个老人,本身就带着病,又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下了城墙就没能撑住。
按照道理来说,生老病死,便是人间常态,可偏偏裴茂这一死,裴氏家中就乱了。
因为骠骑军来了之后,曹军就没再理会安邑县城。
若是骠骑赢,那么安邑自然就安全了,若是骠骑输了,那么安邑也同样保不住。
按照这个道理来说,安邑城中上上下下,是不是都应该期待骠骑大胜,并且要对于骠骑军的到来充满了感激之情?
结果实际上并没有。
或者说,一些人有,一些人没有,而另外一些人沉默着。
『骠骑军明明可以早点来!从临汾到这里才多远?!』
『骠骑就是故意的!有意拖延,他们就想要我们都死绝了!』
『现在大父死了!死了!要是骠骑能早来几天,甚至只要早来一天,大父会死么?!』
还有一些人将矛头指向了裴辑。
『你是怎么保护家主的?』
『为什么家主身亡了,你却毫发无伤?!』
『你到底会不会打仗,懂不懂战争,不行就赶快让贤!』
如此种种。
如果说曹军在外攻打很紧,战况激烈,这些家伙就会躲在房屋之中瑟瑟发抖,可是等当下曹军似乎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骠骑身上,安邑重新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时,这些人又是从各个角落里面冒出来了。
裴氏是河东大姓。
所以很多人都姓裴,尤其是在安邑和闻喜之中,甚至整条街上都是裴。相互之间也都是各种沾亲带故的,在指责这个或是那个的一群人里面,辈分在裴辑之上的就有好几个。
无能之辈在狺狺狂吠,而真正有决定权的几个却是沉默着。
裴辑忽然明白了当年裴茂的无奈,然后现在也是越发的恼怒。
骠骑有关中,有川蜀,有陇右和西域,河东之地这一点地方,又能算是什么?
可惜这些人偏偏就看不透,看不远,看不明!
而裴茂和裴辑等人,虽然能看得透,看得远,看得清,却依旧会被其他的裴氏拖拽着,不得不留在这里,因为他们只有安邑,只有闻喜……
然后这些狂吠的裴氏子也是知道这一点。
就像是一个孩子,威胁着他的父母说,『别逼我,再逼我就去死!』
他起初确实是想不懂,为什么这么多年岁比他还大的家伙,竟然还这么不懂事?
可是等他想明白了的时候,他更加悲伤了。
因为这些人根本不在乎对错。
他们只是找一个借口。
裴辑慨然长叹,在裴茂棺木之前潸然泪下。
……
……
鲍忠这几天,只要看见了曹氏战旗,都不由得心中会一阵加快跳动,可是等这一阵的跳动过去之后,他又会生出更多的愤怒和不安来。
今天没轮到他出战。
可是他依旧觉得很是惶恐。
周边都是曹军兵卒,来来往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鲍忠他总是觉得旁人似乎都在有意无意的盯着他。
鲍忠将前前后后的布置,又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发现并没有什么遗漏,或是什么大的破绽,这才算是勉勉强强的放下一些心来。
既然没有人来找他,就说明没有被发现。
既然没有被发现,那么他的心腹就很有可能已经找到了骠骑……
骠骑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会同意他的请求么?
鲍忠忐忑不安。
他的孩子,他的大郎现在状况很不好。
皮肤烫伤所造成的炎症,在这种天气和这般环境之下,根本无法避免,而且发展很快。
于是乎,鲍忠就越发的着急起来。
忠诚是什么?
从古至今,忠诚被广泛认为是道德的基石和人际信任的核心。每个人都标榜自己忠诚,尤其是汉代儒家文化的大力推广之下,不管是统治阶级还是被统治阶级,都以忠诚为荣,以背叛为耻。
可问题是,在一堆忠诚的人里面,率先背叛者,往往获得短期利益最大化……
当然等到一群人都是背叛者的时候,又是忠诚者会得到最大的尊敬和利益。
就像是后世全国超市都不如一个胖子一样。超市难道原本就不应该是让消费者放心购买商品的地方么?胖子一直都在强调,他越是出名,对于消费者来说就越不是好事。
忠诚大体上可以称之为是一种全心全意、尽心竭力的态度和行为,如果是这样,鲍忠自然也算是忠诚的,因为他之前忠诚于大汉,后来忠诚于曹操,现在忠诚于大郎。
所以他有错么?
他也同样为了他自己找到了借口。
完美的,不容否决的借口。
他们鲍氏,已经为了曹氏牺牲得够多了。
鲍忠斜眼看去,在高台上的大纛之下的那个身影,似乎和其背后的阳光融合在了一起,有些刺眼,使得他很快就低下了头。
『今日又是要出战!哎呀!啊……这不是鲍将军么?』一旁忽然有个声音传来。
鲍忠连忙回头一看,然后拱手,『见过董将军!』
『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不过就是个曹氏马前卒!』来人拍了拍鲍忠的胳膊,『现在有些麻烦了啊……前几天骠骑军还收着点,现在到处出击,简直就是……你说,你觉得我们现在……怎么办才好?』
鲍忠心头一颤,『董将军,你这是何意?』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我就看着这当下……胜算似乎不怎么大,但是……嗯,又是死死钉在这里,究竟是有何凭仗?』
鲍忠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抑或是什么都不说,最后只能说道:『别管那么多了,反正大不了就是尽忠决死就是!』
『哎呀!佩服,佩服!』来人哈哈笑着,又是拱了拱手,『前军点卯了,我先过去了啊!能囫囵回来,再找鲍将军喝酒!』
『好说,好说!』鲍忠敷衍的笑着。
等那人走了,鲍忠不由得眯起了老眼,又看了一眼高台。
那是高贵的曹丞相,雄姿英发。
大纛之下,是忠诚的中领军和中护军,是最为精锐的曹氏亲兵,有精良的盔甲,锋锐的刀枪,是曹氏实力的象征和底牌。
可是,大家似乎都明白胜算不大……
那么,为什么?
这一次,是否能够再次上演官渡之战?
鲍忠哆嗦了一下。
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
关键是大郎。
对,如果说曹军当中的医师能让大郎痊愈,那么他需要作出这样的事情来么?
鲍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顿时就觉得旁人看着自己的眼光似乎也正常了起来。
……
……
在前线指挥的曹洪,忽然发现了一个骠骑骑兵的小破绽。
在骠骑骑兵的右翼,有一部兵力已经是鏖战了太久,整体阵型已经是已有松垮的趋势,但是骠骑军却没有及时调整,也没有派遣兵马来支援。
打仗,本质上是一种极具策略性的对抗,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如何保持住让自己少出破绽,然后攻击敌方的破绽。
曹操和曹洪都不害怕对抗和消耗,所以曹洪几乎是本能一般,便是立刻直扑那个露出破绽的骠骑前军分部。
任何军队,都不可能永远没有破绽。
想要少露出破绽,就要求对军队有严密掌控的,包括阵型的稳固、士气的维护、后勤的保障以及军纪的执行。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大的疏漏,因为任何小的失误都可能在战场上被对手利用,造成致命的后果。
骑兵最为关键的,当然是速度,而速度取决于战马的体力。
这一部分的骠骑骑兵在和曹军的对抗当中有些失去了控制,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没有很好的控制自己一方的战马体力,导致到了当下不得不暂时性的在一个土塬背后歇息,让战马恢复体力。
如果曹洪不出击,这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整个战场都是在骠骑骑兵的控制之下,相互交替着掩护一下,也就可以度过这一段体力衰弱期了。而且这一支部队选择的地点也是在土塬的背面歇息,但是他们忘记了一件事情,就是歇息的地点确实是在曹军的视线说不能及之处,但是进出这个地点的通道曹军却能看得见!
关键是曹洪来了安邑周边很长时间了,对于周边的地形虽然称不上是了如指掌,但是也是非常熟悉,当看着一队明显是有些疲惫的骠骑人马消失在土塬之后,然后过了许久都没有从另外一边出来……
于是,曹洪就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战机!
曹洪毫不犹豫,命令另外一侧的曹军军校立刻一般的普通郡兵杀上战场,同时他奔下战台,翻身上马,领着亲兵便杀向他所发现的骠骑骑兵的右翼。
他当然知道,那些普通郡兵真的不堪一击。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家伙不去送死,难道还留着大营之内天天吃干饭么?
残忍么?
残忍。
可这些问题都是一体两面的。
郡兵的立场和曹洪的立场,永远都是对立的,就像是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双方一样。
即便是统治阶级在被统治阶级里面找到了一些狗腿子,让他们忘却或是忽略自己的身份,为统治阶级涂脂抹粉,共情相处,但是依旧改变不了矛盾的本质。
所以曹洪根本不指望这些郡兵能打赢骠骑军,要赢只能靠他自己!
靠着曹氏核心的力量,中领军和中护军!
其他的,其实都是在这个舞台上的配角……
当然,曹洪出击同样也是有很大的风险,毕竟若是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其他骠骑骑兵缠绕困住。
能对付骑兵的,也唯有骑兵。
至少在当下就是如此。
曹洪翻身上马,提起了长槊的时候,也有那么一刻的犹豫。
如果说……
可是……
曹洪转头看向了高台,不是看着那个身影,而是看着那个代表了曹氏最高权柄的大纛。
他姓曹。
所以对于曹洪来说,没有如果。
也没有借口。
上战场,就是来取得胜利的,出现任何一点胜机都要马上捉住,拼命地去赢。
战场不是祈求活命的地方。
想要靠着祈求来活命?
那永远别上战场!
曹洪叫来了一名护卫,交待了几句。
护卫还略有迟疑,但是看到曹洪坚定不移的眼神,也就只能是躬身下拜。
『曹家儿郎!随某来!』曹洪提起马槊,振臂大呼。
长槊已经举起,马蹄奔得飞快。
曹洪已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胜利。
当然,这种事情,曹洪他也可以派遣其他将领来做,但是他知道只有他来做,才会让曹军大营里面的士气大振,即便是这个胜利或许微不足道,但是至少也可以提升一点曹军的士气,等待最后一战的来临!
至少要让骠骑军知道,曹氏儿郎没有孬种!
曹军大营奔出辅军,将早已经准备好的踏板架在了壕沟之上。
下一刻,曹洪带着中领军的曹氏直属骑兵,疯狂涌出!
『杀啊!』
战场上呼喊声顿时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