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方过,月上枝头。
二人准备妥当,分头进了戏社。葛云生去的是城南的彩云社,而赵五郎去的是城北的七圣社,七圣戏社是近来新修的戏院,外墙高耸,奢华大气,隐隐约约可见园内修竹冉冉、松影重重。蹊跷的是,这附近的居民均不知道这七圣戏社是何时兴建的,仿佛是一夜之间,它就拔地而起,立在了城北之上。
凡是异生,必有妖祟。
赵五郎心想这问题说不定就出在七圣社,他围着戏园外墙转了一圈,见只有一个入口,门口处已是人潮拥挤,无数票友争着往里挤,还有四五个侍从打扮的男子在收钱。赵五郎想了想,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见四下无人,用双指沾了些葫芦中的无根水,在墙上画了个圈。边燃符边念咒道:
“天皇敇日演法真,九天五色祥云降。金光皎洁乾坤照,万事万法镜中显。吾奉昊天上帝元神降光急急如律令!”
只见赵五郎原先用无根水画过的墙壁如水面般波光粼动,一道柔和白光透墙而出,圆圈之内显现的正是墙内的景致。
这是道法中的圆光术,可透视、驱邪、开光、请神、占卜等,赵五郎用的是最常用的透视圆光术,在墙上以无根之水画界,以符箓为引,无根水是为阴,符箓火是为阳,这画出的圆圈就好比一面阴阳镜,贯穿阴阳两面,即可看阴间之事,也可见反面之物,此番便是照出高墙后面的景象。
赵五郎见这墙壁后是乱石一片,并无侍从看管,立即收了道法,一个翻身上了围墙,跳入院落中,不料一翻过来,就挂在竹林上,又重重摔了下来,他爬了起来,理了理衣裳,低声叫骂道:“什么破法术,不是照出的是石堆吗,怎么又变成竹林了?”他见不远处有人流走动,影影绰绰,院落之内所有的印象都有些模模糊糊,赵五郎赶紧拍了拍自己脑袋道:“完了,完了,脑袋都摔迷糊了!”这般摇了几下,再看去,这才看得清清楚楚,这院内还有一道围墙和大门,所有人都在依次向门内走去,他也装模作样混入队伍,往第二道门走去。
过了第二道大门,便见一个宽阔的院落,院落对面是一汪碧水潭,潭水不知深浅,潭上修了一座飞檐翘脚戏台,两侧各挂了一梨花木牌匾,上书:玄门秘术妙难猜,无限神通此间来。中间挂一横匾,正是:“七圣通灵”四个字,这七圣社的社主便是叫杜七圣,传闻是个道法极高的道人,但他不捉妖除魔,却更乐衷于将道法转变为妙趣横生的戏法,这七圣社每晚所演出的戏法均不相同、各具特色,常令人拍案叫绝,流连忘返。
赵五郎见那戏台的碧瓦色泽斑驳,缝隙处还有绿苔蔓生,奇道:“这戏社既是新建,为何戏台如此古朴。”而后又见那副对联牌匾,忍不住嗤鼻道:“真的好大的口气!敢叫自己七圣,还无限神通,我倒要好好瞧瞧。”
不多时,看客坐定,赵五郎找了一个偏僻角落坐下。
戏台上烛火俱灭,院落内喧嚣之声渐消,而后两盏绛纱灯笼无火自亮,在戏台上缓缓升起。
一矮瘦的老者慢慢踱上戏台,这老人弯腰驼背,穿着灰色长袖长衫,形容枯槁,相貌如同干尸一般,看了叫人说不出的不舒服,他朝众人作揖笑道:“月色当好,彩戏助兴。老朽先感谢各位看官前来捧场,七圣社戏法夜夜不重,日日有新,希望各位看客喜欢。”
说话间,老者右手空中一招,便见一只白蝶停在手中。那白蝶一动不动,如白纸剪成的一般,任由那老者抚摸。而后手再一抖,就见白蝶凌空飞起,绕着老者飞转,老者自顾自笑道:“素蝶凌空,清冷倒也雅致。但只有一只蝴蝶,老朽觉得还是太孤单了。”说着右手双指一捏,又现一只白蝶,接连捏了五六次,飞出了五六只白蝶。
众人看的目不转睛,院子内鸦雀无声。
不想,老者却自己叹气道:“这蝴蝶一只一只的飞出了,各位看官定是嫌它太慢,连喝彩声都没有,真是叫人伤心,那不如一起出来罢。”说着双袖一扬,就见袖中有无数白蝶喷涌而出,如同两朵白色烟花在空中骤然绽放,又像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这成百上千只白色蝴蝶在戏台上旋转围绕,一只都不曾离去。
台下立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好戏法!”
赵五郎冷笑一声:“这等戏法有何难处,事先将蝴蝶藏入宽大衣袖中,而后在身上手掌中涂抹吸引蝴蝶的花蜜,蝴蝶自然便随着老者飞旋不肯离去,若是我也能耍得。”
那老者仿佛听到赵五郎的自言自语般,对台下看客道:“若只是招蜂引蝶,断断算不得高明,我虫师无涯礼的本事可不止这些。”说着又比了几个把式,喝道:“变!”就见白蝶依旧还在旋转,颜色却开始渐渐变成红色,随后又有绿色、蓝色、粉色、黑色,不过须臾之间,一群白蝶就已经变成七彩斑斓的蝴蝶,在戏台上翩翩起舞,如百花盛放,绚烂夺目,端是神奇。
这老者名叫无涯礼,正是七圣社的虫师,有驾驭百虫之能,世间昆虫万千,不论是姿态美艳的彩蝶粉蛾,还是人见人畏的五毒虫物,无涯礼俱能召之即来,化为己物。
无涯礼见台下看客神色兴奋,不免有些得意,道:“今夜这戏法便叫彩蝶送锦。”说着又一招手,各色彩蝶一只只停在空中,渐渐凝聚成“彩蝶送锦”四个字,一字一色,如同一幅彩画。
台下看客又发出阵阵掌声。而后,无涯礼再张开双袖,空中划了个圈,所有彩蝶如鸟雀归巢一般都有序飞入衣袖之中,无涯礼做了个揖,呵呵笑道:“彩蝶戏法今夜便到此为止,诸位来日再见。”说罢,便俯身告退了。
这招蜂引蝶的本事,世间的彩戏师不说人人会,但千百个会也是有的,但能让千百只白蝶瞬间变色,又能凝聚空中不动,化作几个彩字,这等本事确实不多见,敢叫虫师想来也绝非浪得虚名。赵五郎看了一阵,心中渐渐有了几分佩服。
接着出来的是一个精壮的年轻男子,这男子头戴虎皮帽,身披百兽皮集成的披风,面皮黝黑,双目炯炯发光,正是七圣社的御兽师天琅。他声如洪钟,朗声道:“采花弄蝶不过是女娃家的把式,如何能让各位看官尽兴?小小蝴蝶,华而不实,不若来点真本事!”说着双指捏哨,放入口中,吹了声哨子,就见一只巨大的白雕飞了过来,径直停在天琅胳膊上,天琅抚摸白雕笑道:“他会驭虫,我能驭兽。世间飞禽走兽,皆是我天琅的朋友,今夜就让大家看看我驭兽的本事。”
天琅双指放入口中,急急吹了几声哨子,哨声悠长而嘹亮。不多时,就听天际传来一阵阵嗡嗡嗡的吵杂之声,原本明亮的月光逐渐灰暗无色,赵五郎抬头望去,就见天上不知何时盘旋着密密麻麻的飞鸟,将月光挡的密不透风。
成千上万只鸟雀盘旋飞舞,像巨大的灰色漩涡一般笼罩在戏台之上。
七圣社御兽师天琅,招禽引兽正是他的绝活。
天琅又吹了几声口哨,天上盘旋的飞鸟全部落在戏院之内,有站立在戏台中央,有停歇在飞檐之上,密密麻麻,各色燕、鸦、雀、莺、枭等,凡是临安城内能见的飞鸟都应有尽有。
其中有一只身形尤其巨大的白雕最为显眼,他落在天琅的身边,一副威风凛凛的姿态,与其他飞鸟气度明显不同。
天琅笑道:“与各位看客作个揖罢。”就见这白雕带着这些雀鸟,齐齐低头朝看客点头致意,动作一致无二,众人无不拍案惊奇,就连赵五郎也有些惊讶,葛云生曾跟他说过这道门四脉中有滇南驭灵一脉,可驾驭世间任何灵智之物,这莫非便是驭灵的本事?若是这般,能驾驭世间猛兽飞禽,也是十分厉害的道法。
天琅又道:“若只是飞鸟,也不叫什么好本事,且看我驭兽的能耐!”他一挥手,千鸟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不散,呼啦啦的声响振聋发聩,这时戏台后忽然传来一阵虎啸之声,呼地一阵腥风卷起,就见一只硕大的白额吊睛大黄虎冲上了戏台,在场的看客吓得浑身一哆嗦,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天琅见此,急忙安慰众看客,而后一跃而起,翻身上了黄虎背上,黄虎立即乖巧温顺如家犬一般,任由天琅抚摸,天琅得意道:“我这黄虎比猫犬更伶俐三分,将这盘果子献给前排的李员外吧。”这黄虎叼起果盘,从戏台上一跃而下,越过水潭,扑到李员外跟前,李员外吓了一跳正想起身逃跑,却见那黄虎跪趴在地上,昂起头将果盘高高呈上,模样姿态极其乖巧,博得众人哈哈大笑,李员外这才坐回了座位,接过果盘,笑道:“这大虫确实比我家中的黄犬都要乖巧,好个御兽师,果然有本事。”
天琅不免得意,骑着黄虎绕戏台行走,道:“七圣社戏法一场比一场精彩,若是诸位明日还来,天琅给诸位看官表演虎豹相斗,还请各位看客多多捧场!”而后又吹了几声口哨,就见天上群鸟如烟雾一般迅速消散,明月又出,天空纯净若无一物。
天琅骑着黄虎朝众人作揖,也缓缓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