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旁观

听得绿烟这话,裴小姐只将头略低了些,却是没出声。

绿烟却没注意自家小姐的异常,接着叹道:“可惜了,云老爷官位只是个六品,就算云家来提亲,咱们老爷也定不会答应的。”

裴小姐却忍不住道:“舅舅说过会帮我作主的。”

说完见绿烟看着自己,裴小姐脸一热,装作认真地绣着手上的绣布。

绿烟愣了一会儿,明白自家小姐这般模样定是心有所属,且正是那天的救命恩人云公子,不由得有些担心地问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作主,舅老爷他…”

“反正舅舅一定会有办法的。”

现成的把柄放在那儿,若不是继夫人,就不会有惊马,也不会有云公子救人,亲事不会被退,自然就没有流言,这根源还在继夫人那儿,那个散布谣言的婆子现下想来已经被舅舅派去的人拿住了吧。为了不休继夫人好保住裴家独苗的嫡子身份,爹会答应的。

云妙只听到这里便放心了,也不再继续,哼着小调就往回走。

就说么,自家老哥各种优秀,裴小姐眼睛又好使,不可能看不上的嘛。

正事办完,又想起罗家三娘那古怪之事,便绕了点路来到城东南罗家附近,还没放出神识呢,就瞧见一个黑影从罗家后院中跃出,那身法轻灵如仙,略无滞碍,决非凡人的轻功,云妙不动声色,只是将神识跟了上去,而身形却是慢慢地在后跟上。

那身影冲着城北而去,用的是缩地术,不过盏茶的工夫便出了城,一路向北,进了荒山之中。

这身影这路线倒是令云妙觉得十分熟悉,浓云遮月,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修挺的身形孤立于旷野之中,静默不动,只有长风吹动衣衫发出猎猎的响声。

原来是慕仙小道士!

果然那罗三娘会小自在决是跟他有关么,嗯,那罗三娘生得也不错,大约是慕仙跟她互相看对了眼,罗三娘又有灵根,慕仙便私下里传了她修真功法,将来好做个修仙道侣吧?

这么说来慕仙倒是过得有滋有味啊,城里养着一大家人,还在外有个小情人,出入都是高门贵室,唉,这般一比,姐当年的日子就有些相形见拙么。

却见慕仙右手前伸,向地面指去,那地面轰然而开,从中飞出一道黑色长索来。

那长索本来不过是尺许,却似见风飞长,须臾便长到了百尺,如灵蛇般在空中盘旋缠绕,带起阵阵狂风,地上顿时飞沙走石。

那长索却是结成一个茧形长阵,将一大片空间罩在其中,那空间如何连云妙的神识也探查不到。云妙不由得心中一动,这长索是个灵器无疑,若是在对战中将敌人围在中间,那人无法动用神识,等于失了耳目,战力将大打折扣。

此时天上弯月从浓浓云彩中露出一缕明光,仿佛也在偷觑着人间这一场灵器试练的动静。月华照在慕仙光洁的额头上,但见那额下的眼神深黑如墨,偏又流溢着宝石般熣灿的光华,鼻梁直挺,薄唇轻抿,于俊美冷凝中透着一丝坚毅。

云妙忽然觉得这个慕仙小道士的长相有那么点似曾相识,可是在哪里见过,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小道士用灵力维持着长索阵,左手也抬起,念了几个字的模糊咒语,却见空地上凭空起了一阵火雨,千千万万的碧火大如指腹,挟带着风声和微弱的炸裂之声,自高空中疾速坠下,却在接近茧阵时生生停在离黑索半臂之处,将茧阵围成个庞大的烈焰火圈。

那火圈也须用灵力维持,一柱香过后,慕仙两袖同时轻挥,灵力控制着黑索急速旋转着,凡人肉眼早已看不清那黑索的走向,只能见到黑索表面微微起伏,却是越收越紧如同绞索一般紧紧缩成了半人高的黑色圈套。而在外围的烈焰火圈也发出巨响,急速地收缩,朝中心冲撞了过去。

若是那中心是个敌人的话,此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云妙觉得,若是事先没有防备的话,就是身为筑基的自己碰上了这两路攻击,只怕也要受点伤。

算来这慕仙小道士的修练年头跟当年自己也差不多,可自已当年虽然也是练气十层左右,却学习的都是生活实用型的法术,攻击类的几乎没有,后来自己对玄昆老道有了防备,才算临阵磨枪,自制了几样,也不过是用灵力模仿刀剑的招式罢了,攻击力跟这小道士的简直没法比,莫怪玄昆挥挥衣袖就将她送入了传送阵,若换了这慕仙,只怕有一拼之力也未可知呢。

不过,看着他都是用木系和火系的攻击法术,想必他是木火双灵根,这样的资质倒确实比自己的五灵根好的多。

想到这节,云妙心中的不爽倒是好了许多。

这么长时间地应用大量灵力,慕仙似乎也觉得倦累之极,寻了个棵大树飞身坐到了树杈之间,闭目调息起来。

云妙打了个哈欠,有点犹豫是否该回去了,毕竟这修士们调息起来,一两个时辰都是少的,难道这小道士若是在树上坐一夜,自己就也看着他一夜不成?虽说这慕仙模样的确是绝世丰姿,仪容如仙,但看久了也有些神识疲劳的啊。

却见那小道士突然从树上一跃而起,象是突然树上长了毒牙咬了他一口一般,身形居然有些慌乱地朝城中疾行,似乎有了什么急火攻心之事,却不象来时那样走的是街上道路,而是走的直线,若遇房舍挡在前面,便纵身在人家的屋顶飞跃而过。

这么急着倒是去哪儿?

云妙此时反倒来了精神,神识跟着他在城中穿街过舍,停在城东的一所宅院前,这院子云妙也还记得,应该是慕仙的家了。

他这般慌张,难道是家中有事?

慕仙也不推门,直接从高高的围墙上跳了进去,大步流星,急匆匆地进了正院,那院中的正堂的卧房中还有灯光,隐隐有哭声传来。

慕仙一把推开门,屋内的气味令他皱了眉头,只见床上躺着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面皮浮肿腊黄,眼睛紧闭,唇色青紫,已经人事不知了。

床边跪着一名娇艳丰满的年轻少妇,衣衫不整,上身只穿了件桃红小衣,那雪白的膀子和半脯雪痕都露在外面。正摇着老者的身体,边哭边喊着老爷老爷。

这光景,显然是这老头在风流快活的时候太过激动以至于老命不保了。

云妙翻个白眼,这老头倒是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哈?

年轻少妇被突然撞开的门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个年轻英俊的道人,想着自来这家后打听到的情形,便知这就是那位令全家鸡犬升天的公子了。刚要换了梨花带雨妖媚动人的表情去哭诉,便觉得胸口一沉,如同被千斤巨石压下般,而身体一轻,便飞了出去,直撞到了墙壁之上,眼前一黑登时便昏了过去。

慕仙快步将老者扶了起来,在他几处大穴推拿一阵,又犹豫了半晌,从怀中取了粒药喂了老者服下。如此半柱香的工夫,老者才算是缓过来一些,喉咙里发出几声荷荷的声音。

老者缓缓睁开双眼,认出了自己儿子,登时目光微亮一下,喉间呼呼,似想开口说话,却是模糊不清,老眼中不由得流出了混浊的老泪。

慕仙继续给老者推拿着,嘴唇紧抿,神色冷凝如冰,只有那微颤的衣袖方才泄露了主人心下的慌乱。

老者努力了半晌,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字句来,气息不接,微弱地喊着,“…仙…哥…儿,将我…和你娘…葬…葬在一处,我,我,对不住…”

一句话未完,喉咙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老者身子微弹动了一下,便如风中之烛,被猛烈的吹过,一下子熄灭了全部生息。

慕仙面上如同冻结了千年寒冰,修眉朗目苍白唇角一丝未动,身子也是一动不动地抱着老者,好象变作了一具冰雕,浸满了悲伤孤凉之气。

而门外,此时已经聚满了闻声而来的人群,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来的,都在院中胆战心惊地跪倒了一地,头都不敢高抬半分。

仙人之怒,岂是凡人敢触惹的?

云妙见此,心中不知为何也浮起一阵悲伤。

按说这样一个老年渣男的死,还是那般荒唐的死法,是不应该在修道已经快二十多年的云妙心中激起半点涟漪的,但她却真实地感到了那世事变幻,生命无常的悲怆。

一般修道者都会对骨肉至亲或是相处日久的朋友爱人的殒落有着微妙的感应,但这位慕仙的父亲,一个老头子,云妙却实在想不出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想来只是因见着慕仙的悲伤,才勾起自己的物伤其类吧?

云妙收了神识不再看下去,回了自已的房间,将后半夜的时辰都拿来修行,也不知是否方才的一番感悟引来了心境的变化,居然进境远远超过了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