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拂晓忽地跪下道:“儿臣有一事不知是否该启奏。”
朱元璋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阴霾地道:“你既会这样问便是想说了,说吧,还有什么事是朕不知道的。”
发髻上一只紫玉雕琢而成的凤凰自口中衔下一长串珠络,静静垂落在颊边,而她的心情亦出奇平静,鱼死网破,已被逼至绝境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抬首牢牢盯住陈相允,神情凄然,仿佛有极大的委屈在里头,“陈相允是父皇给儿臣指的夫婿,儿臣本不该说什么,但陈相允这般冤枉儿臣,儿臣也不必再给他留什么颜面。青青……青青是陈相允从安南带来的宠妾,他不顾儿臣颜面将这个女人带到宫中来,之后又多次当着儿臣的面亲热,儿臣不想让父皇在忙于朝政之余还要为儿臣劳神,所以一直隐忍不说。但这一回只因儿臣没能护住青青,令她被人掳走,受了污辱,就这样污蔑儿臣,离间儿臣与父皇。儿臣实在忍无可忍。”素手一指索性将话挑明:“他向父皇求亲根本不是真的喜欢儿臣,而是想借儿臣大明公主的名声替他争取将来的王位。”
朱元璋脸色一沉,每一道深如刀割的皱纹都透着深深的寒意,“当真?”
“儿臣如何敢骗父皇,陈相允就在这里,您问问他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她的声音凛冽而无情。
陈相允深深凝神她,眼中有显而易见的厌恶,“公主不要将两事混为一谈,青青之事固然不假,但我所说的也无一句假话,你并非皇上的亲生骨肉,而是梅香从宫外抱来的。”
“单凭你一面之词,就要说十公主是假冒的,如何能教人信服,分明是你存心报复公主。”为了自身安危,宁妃不得已站在拂晓这边帮着说话。
朱元璋既不信陈相允也不信拂晓,甚至不信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所以他犹豫了……
赵贵妃见状起身走至其身边曼然道:“其实想知道十公主是不是皇上亲骨肉,叶子是否皇上遗落在民间的骨肉很简单,只要滴血验亲就可。”
滴血验亲四个字仿佛一把大锤,狠狠砸落在拂晓头上,手中渗出冰冷潮腻的汗水,赵贵妃……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若真要滴血验亲的话,那自己不是皇嗣的身份就必然暴露,而凌风等人也会因欺君之罪被斩首。
赵贵妃一直以来都是眷顾自己的,为何这一次却仿佛要置自己于死地一般,看似温和的言语间处处透着杀机。
眉心猝然一跳。一个骇人的念头在脑中浮现,赵贵妃,难道……她是想借自己之事除掉即将晋为贵妃威胁到她地位的宁妃?
这个想法在瞥见赵贵妃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丝笑意时得到证实,面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她处处提防宁妃,却没想到原来真正的危机就在身边,怪不得赵贵妃对她调查梅香之事这么热衷,原来她打的一直都是这个主意吗?
一箭双雕,既除了宁妃也可顺便解决她,这个算盘打的真是响亮;而最蠢的人莫过于她,入了陷阱被人当枪使还一无所知,真是蠢得可以!
双手在衣袖下紧紧蜷起,“咯”的一声轻响,指甲被生生折断在掌心,恨极恨极,她素来自负,纵是在朱元璋眼皮子底下也游刃有余,而今却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摆了一道!
宫中,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均是虚情假义之辈!
朱元璋负手踱至殿门处,外头时秋时难见的狂风疾雨。似要冲毁世间一切,他喃喃道:“滴血验亲,是民间用的法子,并不知准确与否。”
赵贵妃拢一拢鬓边的散发,无视于拂晓阴狠的目光走至朱元璋身边安然道:“既是有人在用,而且能在民间广为流传,想必有它可信之处,皇上既无法确定十公主与叶子的身份,不妨用一用这法子。”见朱元璋不说话她又道:“若皇上担心滴血验亲会有误差,不如将碽妃叫来,让她也一并验验。若十公主与皇上和碽妃的血都不能相融,那么即可断定安南王子所言是真,叶子才是皇上的亲生骨肉。”
朱元璋眸色一亮,微微点头,宁妃见其被赵贵妃说动了心,顾不得该当与否,连忙上来道:“皇上,这样一来,纵使证实了十公主是皇上亲生,传扬出去到底也是碍了公主的名声。”
朱元璋弹一弹袍角转过身来沉沉道:“再重要也重要不过皇家血脉,来人,去将碽妃带来,另传太医院掌院。”
他终是下定了决心,不,也许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只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机会罢了;朱拂晓,他从来不放心这个女儿,不止一次想过要她死,但是她命大。每一回都逃过了,那么这一次呢?还能如以往那般幸运吗?
康海领着朱元璋的口谕去了明昧殿,派去太医院的人也去了,一时间勤政殿变得极为安静,耳边只能听到风雨声。
太医院掌院很快便到了,并且带来的验血要用的银针等物,只待碽妃一来便可验明正身。
许久,许久,在漫长的等待后,康海终于回来了,比去时更匆忙,连伞都不曾打,浑身湿透的他尚未进殿便已经扯着尖细的嗓子连声叫道:“不好了,皇上,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吵嚷?”朱元璋不悦地拧紧了眉,他最讨厌身边人没规没矩,要不是深知康海秉性,他当即就要赏了板子。
康海连滚带爬地进来慌慌张张:“皇上,大事不好,碽妃娘娘她……她……她中毒了!”
“什么?”一直闭目不语的拂晓乍闻此话顿时身子剧震,一下子张开了眼,厉声喝问:“你说母妃怎么了?”
康海咽了口唾沫定一定神回答道:“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奉皇上的命令去传碽妃娘娘,并不曾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娘娘也没问,只说要进去换身衣裳再走,让奴才在外头等着。等了一刻左右里面忽地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还有近秋的急呼声,奴才担心娘娘有事,所以推门进去,发现娘娘口吐鲜血面色发青倒在地上,仿佛是中了毒。奴才不敢耽误,紧赶着就回来向皇上禀报了,娘娘情况甚是危急。请皇上速派太医去救治,晚了恐怕来不及。”
康海话音未落,拂晓已经一言不发地拉了掌院太医冲了出去,直奔明昧殿。
母妃危在旦夕,只凭这一句就足以让拂晓失了所有分寸镇定,全然不管朱元璋是否会怪罪,只一心一意想快些赶过去救母妃。
千万……母妃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去明昧殿的路上满心满脑念的全是这句话。她走之后,诸人也纷纷回过神来,包括朱元璋在内一齐赶往明昧殿。
雨不知不觉小了起来,等拂晓跨进久久无人踏足的明昧殿时,几乎已经感受不到雨滴,只有些许湿润夹杂在吹来的风中。
梨花……开了……拂晓怔忡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本该是三四月份开的梨花居然在这渐趋凉落的秋季盛开,带着雨后独有的清新开放在这个不属于梨花的季节,净白无瑕。
风过处,吹起带着水珠的梨花飘飘零零,往天边远去再远去,直至再也望不见,无端得令人一阵心悸!
母妃!蓦然惊醒,连忙奔入后殿,近秋和一干宫婢手足无措的围在床榻前,在临近床边的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怵目惊心。
“太医!快救母妃,快!”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知命太医赶紧救人,发了狠心道:“若救不活母妃本宫要你陪葬!”
太医吓得连话都不敢说,赶紧来到床边,命人散开后,搭脉问诊,躺在床上的碽妃面色发青,气若游丝,若非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几与死人无异。
“怎么样了?可还有救?”在纷乱的脚步声中,朱元璋也踏入了明昧殿,这里他已有许久许久未来了,乍一来到还有几分恍惚,一事一物均保持着从前的模样。就连梨花也相同,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