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转眼即逝,转眼已是十一月初。这日陈相允下朝回来途中降下小雪,飘飘扬扬,偶尔落进衣领中与温热的肌肤接触,化雪成水,令人忍不住缩起脖子。
陈相允每日下朝回来都要去揽月楼坐坐,他对青青这个相伴数年的女人仿佛永远不会厌倦。姹紫嫣红的静园是此去必经之路,他与平常一样沿着静园中六棱石子铺就的小径往揽月楼走去。
“乞求上苍保佑柳妃娘娘健康平安,早日为殿下诞下世子,以解当年所犯下的错,民女王如月情愿减寿十年。”
细雪如织带着这样一段话飘进走在小径上的陈相允耳中,目光下意识搜索声音的来源,果然在一株开始绽花骨朵儿的梅树下找到了出声的人。
是一名女子,因背对着他,无法看清是何人,只能看到她虔诚地跪在那里呐呐细语,皆是替柳青青祈福的言语,这样的她不禁令陈相允起了几分好奇之意,究竟是谁在替青青祈福?
这般想着不禁停住了脚步,命随从停留在原地,自己朝那女子走去,走的近了才发现这般天寒地冻的时候。她竟还穿着秋天的衣衫,瞧那发髻不像府中丫环,应是当主子的,可环顾四周竟无一个丫环小厮,连伞都不见撑一把,任由雪落在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上。
女子丝毫未发现有人靠近,依旧在那里呐呐自语,直至陈相允出声打破了这片平静方才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
“你是谁?”陈相允随口一问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正待要再说,那女子已经捂着脸逃进了梅林深处,竟是一副不愿让他见着的样子
这可奇了怪了,府中女子哪一个见了他不是欢天喜地的模样,岂有一听他声音就跑的理,当下拔腿便追了过去,不一会儿便追得只有几丈远,正待要抓住她看清到底是何人,那女子忽地背对着他道:“妾身陋颜不敢见殿下,请殿下不要再追了。”
这声音好生耳熟,仿佛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但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当即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替柳妃祈福?”
女子背影颤了一下,隔着细雪作就的帘子传来的声音比刚才凄凉了数分,“妾身替柳妃祈福只有想赎自身的罪孽罢了,并无其他。”
“罪孽?”在短暂的茫然后陈相允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骤地锐利起来,冷声道:“你是如月?”
“殿下还记得妾身吗?”王美人的声音带上了几分难以抑制的哽咽。
“当然记得。”陈相允漠然回了一句又道:“你不在后院呆着到这里做什么?”
王美人抬头看一看灰白的天空。终于回过头来,恰好一朵梅花迎风而落,坠于未饰一物的发髻上,青丝红梅衬着那抹凄绝的笑容,令只能称得上是中上之姿的她突然间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狠狠震慑着陈相允的心。
“三年了,三年间妾身没有一夜能睡过好觉,总是在半夜被恶梦惊醒,然后就彻夜无眠,睁眼至天亮……”如此说着,眼中盈泪沾湿了长长的睫毛,宛如被打湿了翅膀的蝴蝶。
“妾身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妾身能够鼓起勇气站出来阻止容妃的恶行,而不是因为惧怕容妃的权势缩在一旁,那么就不会有这三年来的于心不安,更不会令柳妃失了孩子……”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呜咽地哭了起来,双肩不住抖动,震落了肩上未化的雪子。
陈相允之所以迁怒王美人是因他将王美人认定为容妃一伙,认定她与容妃狼狈为奸,而今王美人用一种巧妙的方式撇清了自己与容妃的关系。并借此将自己转化为柳青青的同情者。
“每年的十一月初九的这一天妾身都会来这里乞求,希望有朝一日上苍能够原谅妾身曾经犯下的罪孽。”
十一月初九……陈相允因这五个字陷入了怔忡之中,要不是王美人提起他都快忘了,青青失去孩子的那一天正是十一月初九,与今天一般下着小雪的日子。
“你还记得……”他静静地望着王美人,于在那份伤感中,冷漠似乎少了许多。
王美人苦笑道:“妾身从没有一日忘记过,只盼着柳妃能再拥有一个孩子,这样妾身的罪孽也好减轻些许。”
一阵疾风吹来,梅花与积在梅枝间的细雪漱漱而落,随风盘旋在半空,迟迟不见归于尘土。在一阵无言的静寂后,陈相允终是说了一句:“是容氏害青青没了孩子,不是你,不必将所有错误都归于己身。”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当年之事妾身始终是帮凶。”王美人并没有因他的话而释怀,依旧于心难安。
“你与容氏不一样,她至死都不知悔改二字。”赐死容妃之时就已经废黜了她的位份,而他也不愿想起自己曾宠过这么一个恶毒的女人。
风不时凭空而来,吹得王美人打起了哆嗦,她隔衣搓着手臂取暖,陈相允目光一抬徐徐道:“天这么冷,怎的只穿秋衣就出来了,也不怕冻着。”
王美人举目而望,眼中有所感动,但很快就化为比适才更为苦涩的笑意,“殿下以为妾身还是住在九风苑养尊处优的美人吗?这一身衣裳已是妾身所有衣物中最厚的一件了。”
泪,眼见着又要掉下,她却吸了吸鼻子强行忍住。努力挤出一抹笑意道:“不过妾身已经很知足了,多谢殿下关心,叨扰殿下多时妾身该告退。”
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影以及那身半旧的衣裳脸陈相允心下一软,看来这三年她过的很苦,否则不会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当初她只是一时怯懦并非当真犯了十恶不赦的罪,三年的惩处也差不多够了……
“慢着。”陈相允叫住正要转身离去的王美人,解下身上玄狐披风披在她身上,手指在触到她冰凉的脸颊时,曾经的恩爱与欢乐重回眼前,曾几何时他深深喜欢过眼前这个女子的率真与娇憨。
当手指带着三年来一直企盼的温暖抚过脸颊时,王美人深深地闭起了眼,一滴清泪颤颤抖抖的从眼角滑过,太久了,真的太久太久了……
这样的静寂不知持续了多久,直至被一个清婉的女子声音所打破。
“殿下。”青青的声音惊醒了沉溺于过往的陈相允,循音望去,果见柳青青俏生生立于对面玉兰花落尽后的树下,脸上是惯有的温柔笑意,她缓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道:“妾身炖了参汤不见殿下来正想叫人送去书房,没想到在这里见着了,大冷天的殿下这是在和哪位妹妹说话呢?”
陈相允神色一滞有片刻的迟疑,但他身子的移开已经足令青青看清王美人的模样。如斯笑容在看清的一瞬间消失无踪,恍若被风吹散的流云,找不到它存在的踪迹。
“王美人……”她呐呐说着缓步走来,诧异万分,直至走到近前方才压下那份惊诧淡淡地道:“许久不见,王美人可还好?”
王美人目光一闪连忙欠下身去惶惶道:“妾身见过柳妃娘娘,托柳妃娘娘的洪福,妾身很好。”说着飞快地看了他们一眼复道:“妾身不打扰殿下与娘娘说话了,妾身先行告退。”
待其走远后柳青青方轻轻一笑,眸光转过她披着玄狐披风的背影仰首向陈相允,“殿下刚才在与王美人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凑巧遇到说了几句。”他握一握柳青青冰凉的手指赦然道:“外面冷,我陪你回去吧。”
“嗯。”青青柔顺地答应一声,任由他携自己回了揽月楼,一路上再没问过王美人的事。
在他们离开后静园又恢复了宁静,寂寂落雪间唯闻风声呼呼,然……无声并不代表无人。
拂晓从一株大树后现身,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低头沉思片刻正要说话,忽闻咯咯的一阵娇笑,这个笑声拂晓再熟悉不过,当即脸色一变抬头看去,果是朱如水无疑。
眸光扫过她扶手的假山,心下明了她适才是躲在这假山后面所以才没看到,当下扶了随月的手挺着快七月的肚子走过去道:“妹妹笑什么这么开心?”
朱如水指着银屏手中的绢袋笑吟吟道:“如水在屋中呆着无聊,来此拾梅以做将来泡茶之用,没想到来得正是时候,看了这么一出由姐姐自编自导的好戏。”
拂晓目光一闪,旋即又若无其事,挣开随月的手艰难地弯身从脚边捡起一朵红梅,走过去亲手放到绢袋中,“妹妹在说什么,姐姐怎么听不懂。”
朱如水扫过拂晓隆起的腹部,恨意在眼底一闪而逝,快得令人难以捕捉,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姐姐那么冰雪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听不懂呢,更何况适才的一切不都是姐姐安排的吗?”
“妹妹这话越说越令人不解了。”她笑,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朱如水点一点嫣红的朱唇侧首道:“姐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坦诚,如水可是什么都和姐姐说的呐。”步摇垂下一长串蔷薇晶在颊边,在这片笼罩在飞雪中的静园中看来格外耀眼。
“若无姐姐指点王美人如何知道此时刻地是殿下每日下朝后必经之处,从而在此许那些言不由衷的愿引殿下踌足停留。”话锋一转已是冷冽非常,她把玩着那串入手冰凉的蔷薇晶道:“更甭说姐姐还这么凑巧的在这里出现。”
拂晓抚着旁边一株梅树粗糙的树干满不在乎的道:“原来本宫恰巧出现在就是有预谋,那么妹妹呢?妹妹又为什么这么巧的出现在这里,本宫是否该怀疑王美人的出现是妹妹你安排的呢?!”
朱如水面容一滞,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姐姐费心安排了这么一出好戏,可惜戏的结尾似乎不在姐姐的预料之中呢”
拂晓明白她是在指青青的出现,淡然道:“看来不论本宫说什么妹妹都不会相信了。既然妹妹认定她是一出戏,那说不定这出戏还没有完结呢?妹妹不妨继续看下去,兴许会有新的惊喜也说不定。”
转身正欲离开,忽地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朝面带挑衅的朱如水温言道:“对了,说了许久有一事忘了提醒妹妹,绢袋中梅花没见几朵倒尽是些枯叶杂草,妹妹等会儿回去可得好好整整,不然拿这些东西泡了茶喝了可是要得病的。”
“可恶!”待其他走的不见人影,朱如水一把夺过银屏手中的绢袋掷在地上又狠狠跺了几脚,连珠钗从发间滑落都不知道。
待其停下后银屏方捡起珠钗拭干净后想要重新给她带上,被朱如水一把拂开,“这钗子掉在地上过了,我不要了,赏你。”
这么一枝镶珠嵌晶的珠钗少说也值十两白银,对下人来说是一大笔银子,然银屏打小就在朱如水身边侍候,赏得东西也不少了,自不会在意这些,只默默收下。
朱如水在一旁越想越气愤愤道:“哼,都怪柳妃走得慢,否则王美人何至于有机会与殿下说这么多话,真是白费我这么大功夫了。”
今日她得到朱拂晓要安排王美人与殿下的邂逅之后就立刻去了揽月楼,借口一道踏雪赏梅将她约了出来,在估摸着快到后又借机离开,谁知就这一小段路柳妃走走停停用了这么多时间,浪费了大好时机。
银屏宽慰道:“公主息怒,至少您让柳妃看到了这一幕,如此一来王美人想再复起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哼,谁知道呢!”朱如水依旧是怒气难平,一甩袖大声道:“咱们走,这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呆。”
见主子生了少有的大气,银屏不敢多言,扶了她就往玲珑居走,一路上朱如水紧紧捏着手指,眼前不断浮现朱拂晓身怀六甲的样子,七个月了,已经足足七个月了,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人动手,难道真要让朱拂晓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她不甘心!不甘心!
柳青青,这个女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朱如水突然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她。对朱拂晓和她的孩子,不仅丝毫不在意还日日前去请安,将来仪阁照料得无微不至,真是让人奇怪。